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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女儿

2024-05-25  本文已影响0人  唯进步不辜负

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纪念】

说好的雨并没有如期来到,黑云将夜晚的天空搅成了一潭墨池。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一股烂草汁的味道,腥腥黏黏直往人的鼻孔和身体里钻。

梅香又一次从铺着草席的木板床上爬起。她的手习惯地去掀那扇木窗。但见两扇窄窄的小格子窗户撑开着伸到窗户外面,像两只张开的手臂。她把一只手递到窗外,并没等来期望的凉意。熄了灯,尽管她脱掉身上所有的衣物,只留一件贴身的露着胳肢窝的小背心和一条花裤头,但汗水还是顺着她的毛孔往外冒,她能明显觉察到脊背被水洇透了。无风的夜晚,空气就像被人拿着管子抽空了一般,让人感到憋闷。远处,时而有蛙鸣叠起,忽高忽低像小提琴拉出的曲子。梅香朝着窗户又吹了一口气,无奈地躺回床上。

诶,俺可把话撂这儿了,妮儿的事儿俺不答应。一想到好好的娃要嫁一个黑脸汉,俺这心就像被人拿锥子戳……

你个熊娘们儿,想啥呢!模样好吃还是好喝?只要人好不就中了。俺是她爹的,还能将娃往坑里塞?当年要不是人家赵兄弟,你老汉的命恐怕早没了……梅香突然听到爹娘在房间里吵架,紧接着便有娘的啜泣声传来,尽管声音压得极低,她还是听清像是跟她有关。她欠起身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向窗户口,试图听得更清楚一些。可娘的声音,就像一串炸起的鞭炮里突然出了个哑炮,戛然而止了。她用力支棱起的耳眼儿里,被大衣箱、夹层、照片之类一股脑灌了进去。是谁的照片?梅香纳闷了。正间东西横向旧木柜上的镜框,里面那几张黑白照片,她闭着眼也没摸出谁是谁,这么些年一直没有再添加进去。娘说的会是谁的照片?听不见说话声,梅香就斜靠在墙壁不断地想。

梅香住在院子最里间的一间房里,妹妹上学不在时,只留她一人居住。紧贴着她们房间的右侧一间,是爹娘的屋。往常这个时候,爹娘的酣睡声一声响过一声。可今天,两人竟然说起了悄悄话,而且还是关于她的。时间像长了腿脚,一点一点朝着黎明奔跑。眼看着就要凌晨三点了,梅香还是没有害困的意思。爹娘的话还在耳边窸窸窣窣地响。它们一会儿跑进梅香的耳孔,一会儿颠进梅香的心里。她被这种无形的东西折磨着迷惑着,身体也跟着辗转反侧。迷迷瞪瞪中,她像被一个庞然大物撵着跑。它在后面追她在前面跑,淌过流溪翻过了高山,就在她筋疲力尽,想要窝进能遮住人的茅草丛里歇一歇,一个很大的声音将她拽了出来。

梅香,梅香,你个死妮子,都这个点数还不起来,皮痒痒了不是?梅香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才看清娘就站在木格子窗户外面。这天啥时候明的?她搓着眼角的眼屎问。赶快起来,去把鸡喂了,再给牛撒点草料,饭熥在锅里了,一会儿喂好鸡自己吃吧,你爹正在坡里等着俺送豆种呢!去得晚了,又要挨那死货的骂。娘,恁吃口饭再去。梅香贴心地喊。吃吃吃,还吃啥呢,你自己吃吧!娘拐着竹篓拔腿就往外迈。等到声音散尽,人已经下到了半山坡子。

等娘的背影逐渐在梅香眼前消失,她才发现院子里湿漉漉的,门口的那条下坡道上,牛蹄和人的脚印重叠一起,还有车轱辘碾压出的辙子印,早已将不太平坦的土路,又翻起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痕。昨晚啥时候下的雨?梅香想。俺怎的一点都不知呢!梅香的头脑里,又隐约泛起昨日的那个梦,她本想看得再清楚一点,可一声声清脆的鸡鸣,将那个梦彻底从她脑海赶走了。

吃了饭洗了碗,梅香拿着抹布去擦家里唯一的旧木柜。穷家陋舍虽没几件像样的家具,但娘偏爱干净,尤其见不得那几件破家具上落下灰尘。只要看不到光亮,她就会扯着嗓子骂梅香懒,骂梅香埋汰,不懂得收拾家。还说,照这样下去,她以后嫁到人家去,公婆肯定不给好脸子。擦着擦着,梅香的眼睛就瞄到正北位置上脱了油漆暗红色的大衣箱上了。那个箱子是娘当年的陪嫁,里面装着她的嫁妆。娘说,当年爹去接她过门的牛车上,一头坐着她,一头载着这口木箱。那时候,这口箱子可是油光可鉴,红灿灿的煞是好看。马车走了一路,路人的眼睛也追了一路。那时候的娘是幸福和自豪的。觉得她是天下最耀眼的新娘。以至于这些年过去了,娘依旧把这口木箱当宝一样供着。

梅香手里的抹布,不知不觉伸到了那口木箱上面。这里面装着家里所有金贵的东西,梅香很小的时候就懂。娘每次去赶集,包括平时买包盐买瓶醋,都是从这里面掏钱。里面到底藏了多少钱?除了钱还有没有其他好吃好玩的?梅香不知。她只记得小时候曾和妹妹争议过,但争了好久还是没有答案。直至今日,她也不清楚里面到底装着啥?木箱的一侧,是一把明晃晃的铁锁,依旧闪着耀眼的光亮,箱子动它也跟着动,像个跟屁虫。当梅香的手触到锁鼻子上时,意外发现娘拔走钥匙,竟然忘记捏死锁扣。如果不仔细去看,还以为锁眼是扣好的呢!梅香几步来到门口,见门外土路上一个人影也不见就转身回了屋。她抖抖索索掀开木箱盖子后,一股子樟脑球的特殊气味儿即刻扑了过来。箱子里除了几件新旧不一的衣裳,还有一只银镯子,一卷毛票,一件褪了色的对襟大红袄。梅香的小手继续往下摸,在箱子的最底部摸到一张纸片,扯出来一看,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伙,小伙正咧着嘴笑,扯动着右边脸鸡蛋大小的黑痣越发难看。黑痣长在男孩颧骨的位置上的,就像在上面贴了张黑膏药,吓得梅香倒吸一口凉气。她扔了照片猛地关上箱子,整个上午都在想,这会不会是娘昨晚说的那个男人?

梅香,梅香,死哪去了?你这死妮子咋不做饭呢!这一天神神叨叨的,是不是想讨打?娘趿拉着一双糊满泥巴的黄胶鞋进了门,揭开锅盖一看,见里面还是今早她留下的饭,气就不打一处来。爹扔下撅镢头,在门外搓了搓脚上的烂泥也进了屋,看着冷锅冷灶心里的火腾地冒了出来。

这么大个人了,坡也不要你下,连顿饭都做不了,光等着吃闲饭呐!他气呼呼地瞅了娘一眼,又撂下一句话:你去跟妮子说,那事儿就那么定了,等忙完耕种,俺就去赵哥家商量定婚的事儿。梅香窝在自己的房间尽管关着门,可爹的话还是听清楚了。她笃定地认为,那照片上的人,就是他们要给自己找的男人。

要嫁你嫁,俺就是死也不上他家的门。趁着娘在井台旁洗手搓脸,爹钻进茅坑没出来,梅香气嘟嘟地喊,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朝着出村的方向奔去。

梅香是待业青年,自打高二下半年被爹勒令退了学,一直窝在家帮着打理地里的农活。想当初她是多么热爱读书,可老糊涂的爹,硬是说女子迟早要嫁人,读那么书毫无用处。能识自己的名字,会个加减乘除,不要被村干部当文盲扫了就中。那时她刚初中毕业,爹就要她不去读了,可她的成绩却好得很,意外被县一中录取。梅香求娘也求,班主任也亲自上门做工作,可爹咬口不开,还绷着脸将人往外撵。后来村干部来了,还从胳肢窝夹着的一摞纸里抽出一张递到他面前。爹不识字,只看到上面黑压压的一片。直到那干部捏起那页纸,巍然屹立地站在他面前,对他念起里面的内容,爹才慌慌了。

等梅香的书读到高二,爹就执意不让念了。说他有两个娃,不能亏了老二但也不能惯了老大,一碗水端平才不让人戳脊梁骨。等二妮子最多也能念到高二,他这个做家长的,算是仁至义尽了。这次,爹谁的面子也不给,脸像上了一块厚钢板,管它钢叉铁锚都戳不透。一句话,谁来劝都没用。梅香就是在那个时候,背着铺盖卷沮丧地回村里来的。

因为刚下过雨,路上很滑。梅香出来家门后踩着稀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她想过去二姨家,如果二姨知道娘劝不了爹,还是让她退了学,一定会指着娘的鼻子骂她目光短浅,还没有烧火棍儿长,这样做会害了妮子的前程。吵归吵,闹归闹,可最终的结果,她还会被爹和娘找回家去。看来,二姨家是去不得了,那就去小舅家,姥姥最疼她了,一定不会让她嫁给一个黑了一半脸的人。可左右思想又感觉不妥。小舅和爹有仇,如果爹知道小舅家藏了她,指不定会跟小舅怎么吵?掀翻舅家的屋顶,也不是没有可能。梅香一路走一路想,走出了很远,村里的屋顶几乎看不见,她还是没想出到底要去哪里。突然,一个影子在她眼前跳跃,是同学余小海,她为何不约上他一起外出做工?或者要他帮自己出个主意,到底该何去何从?

梅香调转头,朝余小海家的方向走得并不顺畅。因为是两个村隔得较远,又是坑洼的土路,一路上走走停停,梅香终于在正午时来到了余小海家。小海,小海,她在外面喊,喊了好几遍,才听到里面门闩抽动的声音。门一开,余小海就跳了出来。当他看清是梅香,一下子愣在那里。梅香咋来找他了?我没看错吧!他们辍学都快四年了,这还是她头一次来村里找他。梅香,咋会是你?梅香抠完鞋面上的泥巴,直起腰朝余小海咧开了唇角,两道月牙儿般的细眉毛,越发弯曲了。我,我离家出走了。小海,我们结伴外出做工吧!只要能离开家离开这里,去哪里都中。余小海看着面前的这个身材瘦小,却忽闪着一双水灵灵大眼睛的女孩儿,读书时对她的好感又涌了上来。余小海在梅香离开学校不久也辍学了,只不过梅香是被家里人逼迫着不得不离开学校,而余小海却因为调皮捣蛋无心学习,把读书当做最无聊最没有精神动力的事情。厌学的他,觉得只有脱离学校,才能脱离苦海,再不走,他怕自己会闷死在这里。按理说,余小海不应该跟梅香这样的好学生有交集的,可偏偏还是有了。他们的相识是源于梅香丢了饭票。被称为学渣的他,被班上学习好的同学和老师当作害群之马避而远之。梅香在班级里成绩数一数二地好。除了学习,跟余小海从未有任何瓜葛。有一次,梅香丢了饭票正在走廊里哭,余小海从她身边经过,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饭票递到她面前,声称被他捡到了。起初梅香不信,但余小海报出饭票的数目,和梅香丢的一分不差,梅香就信了。她双手接过饭票,朝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余小海看着笑颜如花的她,瞬时看呆了,他没想到,班里还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就这样,就在众人大跌眼镜看这事时,俩人竟然成了好朋友。从此,余小海就对梅香念念不忘。可惜好学上进的梅香,一门心思都在学习上,并没有发觉余小海对她异样的思绪,直到她被迫辍学要走那天,余小海跑来送她,还说出憋在心里已久的话。

我,我喜欢你!老早就喜欢上了。我想跟你好,不管你去哪?我都不会放弃你。说完,将梅香的铺盖卷和行李背到车站,转身跑了。梅香回家后不久,有一天去小卖店买酱油,遇到之前班级的同学才听说,余小海也离开学校了,就在她走后的第三天里。班级里有同学说,梅香是和余小海私奔了,他们之前就商量好了不念书了;还有人说余小海和梅香眉来眼去好久了,俩人的关系面对着外人看似冷淡,其实早就暗度陈仓了。还有同学说,余小海是梅香家里早就给钦定的小男友……当时梅香听到这些话,还当着女同学的面美美哭了一场。她一边哭一边极力洗白自己跟余小海的关系,说她和余小海离开学校也并非商量好的。但梅香说这些,女同学到底能信多少,就不是梅香说了算的。后来,余小海果真找来梅香家里。可她那时正生着气,就让爹去撵他走,他爹还真去了。连轰带骂,不一会儿就将人轰走了。

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一看就不是好鸟。梅香,你俩咋认识的,他为什么来咱家找你?不管你俩是同学还是朋友,趁早给我断了。人都走了,爹还站在院子里喋喋不休地跟梅香掰扯,窝在屋里的梅香突然后悔了,后悔自己刚才咋不出门劝走余小海,反倒派个疑心重重的老爹出去。她懊悔的,想扇自己耳刮子的心都有了。

自打那次,余小海来家找没见梅香的面,心里并不甘心。他又托梅香村里的同学给梅香捎信,约好去哪儿见面。可那同学刚掏出信塞进梅香手里,就被下了坡回家的爹发现了。老汉一把扯过信塞进了炉膛,还当着同学的面气呼呼地骂梅香不要脸,小小年纪不学好。跟男人眉来眼去丢了他的人。那天晚上,梅香扑进她的房里大哭一场,连晚饭都没有吃。再后来,余小海又亲自来找了一次,可梅香不是不想见他,而是被爹锁在屋子里出不来。尽管他们没见着面,可梅香的心里还住着余小海。她的朋友不多,她把余小海当成同学更是朋友,还慢慢生出一股子好感。

如今,看着眼前的余小海,梅香长舒一口气。她自由了,爹再也管不住她的脚步了,她看余小海的眼睛,就多了一些亮晶晶的东西里面。余小海看着梅香来找他,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他热情地招呼梅香进了屋,还为她泡茶,端出点心花生让她吃。两个人坐在板凳上一边吃一边聊,小海妈突然进来了。

妈,这是俺同学梅香。余小海站起身,大大方方地把梅香介绍给妈妈。小海妈梳着齐耳的短发,像六七十年代的妇女留的发型。她腿上蹬着一双拉带皮鞋,上身穿一件浅黄色的圆领小西服,下身穿着黑色的迪卡筒裤,看上去十分干练的样子。阿姨好。梅香赶紧站起身朝小海妈喊了一句。可小海妈没答应,还拿一双鹰钩眼上下打量着梅香。当她的目光扫过梅香平坦的前胸、往里凹陷的屁股,两条干树枝的手臂,她的脸子就不好看了,甚至闪过一丝厌恶。小海,你来一下。 她撇下他们两个走向里屋,脚步刚跨入门槛就朝外间喊。小海低声对梅香说,拐角处是我的卧室,你进去参观一下。梅香就很识趣地闪了进去。

小海妈看到儿子,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弄个人来家里算哪出?人家笑笑的父母刚刚捎话来说,抽空让你跟她爸妈见个面,商议订婚的事儿,你倒好先弄个妮儿回家。要是让人家知道咱还跟别的女孩掰扯不清,人家怎肯让笑笑跟你好。你个糊涂蛋吆!那是我同学,人家梅香也是没地方去才来找我的,我不能无情地将人往外撵吧!呸,正经人家的姑娘谁会往外跑?这种臭不要脸的妮子你妈见多了。这个世道真是变了,女孩子也学会不要脸了。妈,你说些啥子嘛!人家梅香……滚!人哪来的送哪去,如果不想家里跟你脱离关系,就把人给我送走。小海呀!人家笑笑论模样论家世,都没得说。如果能将人娶回家,那是我们高攀了。她们家只有姐妹俩,家里条件又那么好,将来你俩结了婚,那些家产不都是你和她妹的,你可别犯糊涂。小海妈的一番训斥,使得他的内心有些动摇。一想起笑笑每个月偷偷塞给自己的零花钱,他就觉得心里舒爽。梅香虽然好,但家里没钱呀,他的父母都是个泥窝里刨食儿的,一副穷酸样,即便以后跟梅香好上了,梅香也没钱供自己花。想想这些,余小海突然妥协了。当他看到母亲的脸阴沉沉的似乎能拧出水来,连忙说道,那我赶紧让她走。

余小海让梅香先去镇上找间旅馆住着等他。一想又觉得不妥,你镇上如果有亲戚,就先去亲戚家一住,实在没有,就去寻着这个地址住下,等俺抽了空就去找你。说完,撕下一页纸,刷刷几笔在上面写了一排黑字。梅香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是哪条街道的哪个门牌号,还有这户人家户主的名字。见她迟疑,余小海解释说,你尽管去,这家只住着母女俩,是俺的初中好哥们儿托俺照顾的一家人。她妹妹正念初中,很好相处的。

梅香把那张纸叠好装进衣兜里,抿着嘴不说话。她不是个傻子,从小海妈进门那刻起,她就觉察出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不喜欢自己,甚至带着些厌恶。既然人家不喜欢,自己又何必赶鸭子上架追着赶着硬要留在这里。再说,她本来也没打算住在小海家。下午两点钟一过,梅香就从余小海家出来往镇子上赶。小海说要去送,梅香不让。一路上,她还是没想清楚到了镇上该去哪里落脚,去投靠谁?至于小海介绍的那户人家,还是算了吧!自己既不是人家的亲戚也非朋友,去个陌生人家住这那成啥了,想想都尴尬,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镇上,路过一家服装店门口,梅香的眼睛,一下子就被店门外为了招揽生意挂出的几件连衣裙给吸引住了。她停下脚步,就稀罕地拿手捏了捏模特身上的衣服。这时,商店的玻璃门就被人从里面推开了。小姑娘,你相中了这件连衣裙吗?如果真的想买,给你打九折。今天是周日,店里搞活动送优惠。当梅香的脸从连衣裙的衣摆里抽出来,只听那人低呼一声:呀!你是梅香?我是春梅,春梅你还记得不?春梅,好熟悉的名字,梅香慢慢抬起头望着她,继而眼前忽地一亮,这不是她远房表舅家的大表姐吗?

梅香,梅香,好歹出来给俺和你爹做口饭吃啊!这肚子都要打秋千了。梅香娘光着脚板儿冲屋里喊,可没喊出梅香,愣是把梅老四从茅厕喊了出来。

吼吼吼,成天扯着嗓门儿吼。吼了半辈子,还不照样把妮儿惯得不成样子!梅老四出了茅厕,两只手兜扯着两侧的裤腰往里拢。裤带还没扎紧,就对着梅香娘劈头盖脸一顿骂。俺去把鸡栏铲了,你进去屋里再喊喊。看着里面脏的,稀粪都能养鱼了,见天的没有一个眼里有活儿,等俺这把老骨头埋进土里,看你们一个个的咋活?梅老四骗腿进了鸡栏,这边铲着粪,嘴还不停地嘟囔着。他爹,不好了,妮儿走了……不一会儿,梅香娘拉着哭腔,跌撞着从屋里跑到鸡栏旁,手里还捏着一张纸。梅老四心里一急,呱唧摔倒在鸡粪上,用胳膊撑着爬起来,大腿上的粪水,就淅淅沥沥地往下淌。哭啥哭,赶紧去找人啊!老天爷,您饶过俺吧!俺梅老四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屋里怎就不太平呐!梅香娘追到小红家时,手里还捏着那张纸。小红是梅香要好的朋友也是同学,今儿个休礼拜正巧在家,梅香娘想,梅香八成会来找小红耍。可小红捏着那张纸看了几遍,也跟着一脸着急,梅香今儿个没来啊!会不会走亲戚了?噢对了,二姨。二姨最亲梅香了,会不会去了她家?梅香娘只得又往回跑,半路上,与一身臭气也往这赶的梅老四撞上了。小红家没有呀,会不会去了她二姨家?还有她姥娘她舅家,都要去找找。俺去她二姨家,你去她姥娘和她舅家问问。遭天杀的死妮子,等俺把你找回,看不剥了你的皮。梅老四撂下狠话,一瘸一拐地走了。梅香娘不敢耽搁,跑回家捏了门锁,就往梅香的姥娘家赶。

进了院子,见老娘正端坐在院子的树荫下剥玉米,面前还守着一个大簸箕。当听说梅香离开家走了,就两手拍打着大腿号啕大哭起来。簸箕翻了,玉米粒也滚了一地。俺早就说让她继续念书,可恁两口子脑袋让驴踢糊涂了死活不让读。这下人没了,你们也消停了。梅香啊!姥姥的心肝肝……姥姥坐在那里,又将两条老腿拍得呱唧响,哭声一浪高过一浪。娘,梅香会不会去了她舅那里?梅香娘在梅香读书的事儿上自觉理亏,也不敢跟老娘对着干,只得耐着性子好声地又去问。自打她那个死爹跟她舅闹掰了,孩子跟舅就生分了,她想去又不敢去,生怕她舅跟她甩脸子,又怎会去那家啊!娘的话一出,梅香娘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又开始慌慌了。也不知老四那边怎样了?但愿妮子是去了她二姨家散散心。老四暂时没捎回话儿来,可梅香娘不想等,她又想起了二妮子梅兰。梅香跟梅兰关系好,平时最疼爱小妹妹了,她会不会去学校看小兰了?想到这儿,梅香娘招呼也不打,撇下老娘就往学校赶。刚走到村口,听见背后有人喊:梅香如果找到了,捎个话儿来家啊!梅香姥娘不知何时一步一晃爬上了街口,冲着闺女的背影大声呼喊。

正在上课的梅兰,一听说姐姐走了,瞬时也哭上了。还抹着眼角跟娘说:俺要跟老师请假回家找俺姐。可话一出,就被梅香娘骂了一通。你好好待在学校哪也甭去,你姐八成是想出去透透气。俺这些天骂她骂狠了,她心里不痛快有些不爱见俺。指不定俺回到家,她就回了呢!梅香娘用力朝着二妮子挤出一个笑脸,尽力安抚着她。这孩子正读初三,还有俩月就要升高中了,现在是关键时期,可不能让她跟着分心。从学校出来,梅香娘哪也不想去了,直接往家里赶。她有种预感 ,梅香说不定此时已经回家了。这妮子自打从学校辍学后,哪里也没去过,成天窝在家帮着干家务忙地里的农活儿,这要是真跑去外面,会不会被坏人拐了卖掉?梅香娘猛地止住想法,还拿嘴朝地上呸呸几声,心里道:瞧俺这张乌鸦嘴,真要挨抽了。走到家门口,看见门鼻上她走时捏上的铁锁,还老老实实地挂在上面一动没动,梅香娘就哇地哭出了声。此时,乡邻们听说梅香丢了,纷纷聚到她家门前。这个去搀扶梅香娘的胳膊,那个接过她手里的钥匙帮着开了锁。进了屋,大家伙把梅香娘包围起来,轮流说些安抚的话。再看梅香娘,突然止住哭声撇下众人窜回门内,见落了油漆红木箱上的那把铜锁,锁鼻开着,连忙走上去掀盖子。她先摸出那沓钱数了数,发现少了两张五块的,把钱卷好刚要外回塞,又发现那张被她压至箱底的照片,不知啥时被扔到箱子上面的一堆破衣服上。看到照片,梅香娘一下子就懂了,她咧着嘴哭叫着冲到院子。此时,梅老四已经回了,正被几个热心的村民围着问东问西。梅香呢!梅香娘喊。她还拿目光扫了四周一圈,可没等来老四回答,梅香的二姨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径直走到了她跟前:小香没去我那里,俺这几天整天都窝家里踩缝纫机撵活儿呢!听了姐的话,梅香娘的老脸再也兜不住了,令众人想不到的,她竟然一下子扑到梅老四跟前,操起两只拳头就往他身上扇。你赔俺妮子,都是你这个死货一门心思把女儿往火坑里推。要不是你,梅香会离家出走?梅老四还未弄清楚老婆抽的哪门子疯,就看见她人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又是拍腿又是朝自个儿扇脸子,腿踢腾着蓬头垢面的,活像一个疯婆子。还是二姨上前将妹妹搀进屋里的,当她问清楚真相后,一张圆脸立马变严肃了。梅香真要因为这个离家出走,那事情就麻烦了。你们呀,是伤了丫头的心了。自己欠下的人情债,硬是逼着下一代用自个儿的幸福偿还,你们是俺见到的天下最混蛋的爹娘。平时,大家都知道二姨的嘴毒,今儿用在梅香爹娘身上算是过了一把瘾。挨了骂,梅老四和老婆都不吭声,竟然还觉得这话挺中听的。如果她二姨的骂声,能把梅香给骂回来,他们情愿挨着受着。梅老四垂着脑袋,正等着二姨出招,只见二姨将手里的照片往桌面上用力一拍,对妹夫说:事到如今,只能多些人帮忙去找了。俺家的死货去了内蒙古,就是现在写信让他回,也得小半个月才到。既然妹夫想把梅香跟赵家的小子撮合一起,那就通知赵家帮忙找人。至于俩娃的婚事儿成与不成,那也先得将人找到再说。

二姨跟大家分配任务,梅老四也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裤出来。梅香的好伙伴小红就推开门扇跑了进来。俺想起来了,梅香平时跟小余庄的余小海有书信联系,她会不会去找余小海了?梅老四听后,正扎着腰带的手掌突然停了下来。俺认识这小子,可就是不知他家住哪儿?这样吧,俺先去通知了赵哥一家,然后带着他们一起去小余庄找人。看着众人散去,梅香娘想走又不敢走,万一梅香只是外出散散心,她前脚刚走,她又回了咋办?此时,二姨推出自行车说要去镇上的车站问问,人刚走到大门口又退了回来。妹子,要不咱先报警吧!也好让警察帮着找找……可没等她把话说完整,梅香娘就跳上前一把撮住了她的手腕。不能报警,万一妮子真跟着别的男人跑了,报了警这事儿全村人就都知道了,你让妮儿以后咋出门儿见人?梅香娘鼻子一酸,好不容易收敛的眼泪又滚了下来。

送走梅香,小海又把头埋下耍游戏去了。小海妈进了屋先四处张望一番,然后夺过游戏机狠狠地摔向沙发的坐垫。妈,你疯了吧!这是花钱买的,摔坏了咋弄?小海眼疾手快地把游戏机捧在手里,那怜惜的小模样就像在护着一件至宝。耍耍耍,一天到晚屁活儿不敢干就知道耍,老娘这是生了个啃老货。咱不是一直在等那面的消息吗?等你儿子干了销售走南闯北,一定带你出去逛逛。小海捧着游戏机嬉皮笑脸地冲母亲笑。听着儿子的解释,小海妈的火气才渐渐消了去。孩子说得也是,礼也送了,人家也给了话,要等的只有时间了。令梅香不知的,她的好同学余小海自打辍学回家,正经营生一样没干成。去工地做不到一个月就撂了挑子,还逢人便骂:工地那活儿就不是人干的。后来,他妈催着他爸,去给他跑长途运输的表哥说说,要人家把小海带去外面见见世面,路上还能有个照应。等把人领到表哥面前,表哥打眼一瞅,见这小子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裤腰卡在肚脐上,眼看着就要掉下去,手臂上还涂鸦着飞舞的龙身,嘴里如老牛反刍反复地嚼着口香糖,心里就一阵膈应。这是一块儿干活的料吗?这厮跟去了不给咱惹祸还差不离。再说了,跑长途看上去风光无限,可谁跑谁知道,个中艰辛和苦累,真不是一般人能熬过去的。尤其是跑弯弯曲曲的山路十八弯,车即便不在上面跑,人光是看着,胆小的估计也能吓尿了裤子。想到这些,表哥一口就回绝了。但他话说得漂亮,说跑运输就是把小命勒在裤腰上,说不定哪天就给玩进去了,劝他还是不要跟来。可余小海是谁啊!你不说这话还好,一旦听到更要跃跃欲试,好像他不跟去走一遭,就不是爹娘养的,枉为男人了。再加上他爹还在一旁煽风点火说他家海子命硬胆子大,这点小风小浪不在话下。老汉话说得真诚,眼窝里还滚动着水花儿,屈弯着两腿就差给外甥跪下了。话说到这份上了,那就去吧,表哥最终还是松了口。本想着这个余小海胆子够大是个真爷们儿,可当车子驶出宽敞平坦的高速一滑上盘山公路,这浑人就乌里哇啦一通吐。吐过之后,胡乱摸了一把嘴上的污秽物,两手死死抓着车厢上的把手愣是吓尿了裤子,脸相跟着成了紫茄子。最倒霉的还属表哥那一直洁净清爽的驾驶室了。骚臭味儿直往他的鼻孔扑,气得他想杀人的心都有了。说话间,车子脚底抹油终于驶离盘山公路。服务区一到,他就将人丢了下去。余小海跳下车一脸的神魂未定,说什么也不继续跟车了。还没等表哥的货车发动起引擎,他就闪到一旁的路面颤抖着手臂揽车上去了。他这次是要夹着尾巴逃回家。自那以后,余小海就彻底赖在家里当起来啃米虫。谁给介绍活都不去,还说不能为了那些身外之物丢了小命。也就在爹娘拿他没法的时候,梅香出现了。

那个妮子为何要来咱家?小海妈问他。人家跟俺是同学,我们读书时好过。听说她妈让她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所以就离家出走了。小海懒洋洋地解释。她离开家,她妈知道不?看你这话问地,要是知道了还叫离家出走?谁家的娘看着漂亮的女子偷跑了不拦着?漂亮个鬼,像根枯木秆儿要哪没哪,烧火都嫌细,哪能跟俺笑笑比。好好好,笑笑好笑笑漂亮行了吧!余小海最烦他妈唠叨了,连忙顺着她说,想赶紧把人打发了,省得在耳边叨叨没完。俺可跟你讲,你可不能动那妮子的心思,你的媳妇是笑笑,你给俺记下了。笑笑不仅人长得好看,就她家那丰厚的家底,比咱村支书家五个大都不止,别傻了吧唧放着这样好的女子不要,愣是去摘一朵烂桃花。要真是桃花还好了,充其量是朵狗尾巴花。看小海没反驳,小海妈满意地就要离开,突然又想起什么,回转身又问儿子:她妈真不知道她来过咱家?那还有假?她妈根本不知道俺们好过,也不知道有俺这么一个人。小海没好气地炝驳道。那这样,你先稳住她,别着急把人往外送,你老姑表姨的兄弟家的儿子扁头,人长得也不赖,都一把年纪了,还未讨上媳妇。俺寻思着将她弄过去,给你表弟当个现成媳妇。这也是撮合了一对好姻缘不是?小海妈在一旁贼贼地笑,听的余小海头皮发麻身上冒出一层冷汗。妈,就扁头那个熊样儿也叫长得不赖,他是傻子你忘了,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见到漂亮妹子就撵着人家跑,哈喇子跟长鼻涕一样多。再说,你这样强逼着拉郎配犯法知道吗?这不是将人家女子往火坑里推?滚犊子,你懂个屁!按俺说的办就中。小海瞟一眼母亲,看到她凶神恶煞的模样,心里咯噔一声往下沉,就再也不敢吱声了。不过,如果真能将二人撮合一起,那扁头从此就不再单着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就是可惜了这样好看的妮儿。梅香不知的是,其实这些年,余小海已经渐渐将对梅香的喜欢转嫁到笑笑身上了,就像他妈说的,笑笑不仅人长得水灵,身上的零件也凹凸有致,关键还多彩多金。她开的那个服装店生意贼好,早就实现了经济独立。余小海每次去,两人亲热完都要往他的兜里塞个百八十块,这样温顺这样有钱这样水灵的妹子谁见了不爱?再看梅香,一双眼睛长得再好看,但身上没有傲人的资本,再补二两肉贴在胸膛,都撑不起布料。一想起笑笑,余小海的裤裆开始蠢蠢欲动,腿空又开始支小帐篷了。

春梅硬拉着梅香进了服装店,还搬来凳子将她按在上面。小没良心的,这么久都不来看姐,是不是心里没有我这么个人。春梅先往梅香的手里塞了一把瓜子,自己也跟着嗑起来。可梅香捏着瓜子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心里没她吧好像不好,说有她吧心里还真没有,要不是今天撞见了,她都不会想起还有这样一个姐。春梅是姥爷堂弟儿子家的闺女,到她娘这代跟他们的关系已经出了五服。平时大家都忙,她去了趟姥娘家也不一定和她会见面,况且,姥娘和舅舅跟春梅一家关系也不是太黏糊,加之春梅的爷爷之前做过小生意,等她爹接手,这生意就越做越大了。人有了钱都爱往高处走,进城买房结交高层人士,春梅也是早就随着她爸妈不在村上住了。梅香姥爷和她舅,也因为这些才跟他们来往不算密切。人家是大老板,他是拉弯弯铁种地的农民,不在一个层面的人,精神层次也是大有区别。

你这次来了,得住两天再走。好久不见,没想到妹子如今出落得这般水灵。梅香觉得笑笑的嘴真厉害,尤其那夸人的本领。不像她茶壶煮饺子,肚子里有,嘴上却拿不出来。得了春梅邀请,梅香也就答应下来。她正愁没地方住呢!梅香住下后也不肯闲着,就在店里帮着春梅卖起了服装。一日,春梅神神秘秘地对她说,妹啊!一会儿你躲进库房别出来,让你见个人。你偷偷帮姐把把脉,看这人靠谱不?说完挤眉弄眼地冲她笑,脸上还漾出一片魅人的红晕。梅香看到她的样子就明白了,春梅这是处对象了,她这是想要自己当一回军师,帮着看看男朋友。梅香虽然喊春梅表姐,其实她仅比自己大一岁。只不过她初中毕业就不再念书了。论长相和社会阅历,人家比自己老练太多。站在春梅跟前,梅香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大姐,啥啥都不懂的那种社会小白。

梅香躲进库房不久,就听到外头有人说话,紧接着又听到鞋跟踩踏地面的咔嚓声。做贼一样的梅香,用手捂着嘴,生怕自己的喘息声让外头的人给听到了。几天不见,妹子又俊俏了,想哥了没有?门外,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话里话外都是挑逗和暧昧的语气。梅香只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至于在哪里听到过,又想不起来。外头房间,笑笑一巴掌将那只毛手毛脚,在自己身体上下窜动的咸猪手给拍落在地。她不想和男朋友弄出大动静,让库房里的梅香觉得,她是个轻浮到是个男人都能任意撩拨的坏女子。手放老实点儿,你今天来干吗?咱不是说好一个月只见一次吗?是不是又没钱花了?梁笑笑将抄着的两只手臂挡在胸前,遮住了鼓饱饱两只滚圆的大肉球。她对余小海的感情,其实并没有她母亲想的那样非他不可。可偏偏母亲和余小海的娘是同学,又是闺蜜,两人在小学时就要好,即便后来一起去工厂做工,那份友情,也没被同事和朋友情冲淡了。等到二人各自成了家,还将对方当成了亲姊妹了,之间的走动自然少不了。如今孩子大了,两个老闺蜜就有了结为亲家的想法。这也是,她们尽力将梁笑笑和余小海往一起撮合的最大原因。

咋了?是不是这几日没见到哥觉没睡好心里烦躁?走走走,哥陪你去屋里再睡一会儿。余小海死乞白赖地将人搂着往屋里带,躲在库房的梅香,心越发慌慌了。就在刚才,她透过门缝看清了余小海的脸。她没想到小海竟然是表姐的男朋友。更令她想不到的,小海竟然跟表姐这般熟络了,那亲热的肢体接触,放肆的挑逗,是个正常人都能听出来他们的关系发展到哪种地步了。梅香捂住嘴,泪水不听劝地从眼窝里往下滑。再看她漂亮的小表姐,看上去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怎拗得过一个大小伙儿的拉扯。两人很快进了屋关起了门。等到她的唇被余小海亲成了肿桃子,猛然想起库房里还藏着一个活人。都是你这扇皮打脸的烂胚子弄下的好事,一天到晚就知道动手动脚,让姐将正事儿都忘了。笑笑噘着嘴故作生气,拿两只藕白的手臂胡乱朝余小海身上扇。

梅香是从小表姐库房的后门,偷偷溜出门外的。尽管她说不上有多喜欢余小海,甚至连爱与不爱都分不清,但当她听到他和其他女孩儿打趣,还做些出格的事儿,她的心就特别难受。她现在要做的,是立刻马上逃离这个地方,她觉得自己再不走,会被房间里那股子暧昧的气息给活剥了。不,她得迅速离开,在余小海没发现自己之前果断走掉。

梅香对这一带因为不熟悉,她出了后门就不知该往哪走了。抬头见远处有一片葱茂的丛林,乌压压地将那一片天都罩住了。有群鸟从头顶飞过,径直朝着那片墨海扑去。身后面,隐约传来表姐呼她的声音,她扭过头去看,只见一个黑影正朝自己追来。梅香再也不敢去想了,而是加快脚步朝着林带而去。等她气喘吁吁地进了前才发现,那是一条很宽很长的水渠。渠里的水碧蓝如洗,倒影着一排排浮躁不安的影子。再往前就是一座高高的岸堤,由于斜坡处没做防护,被雨水冲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痕,像朝天张开的大口。堤岸很陡,从岸上到水的浮平面的位置得有七八米的深度。梅香不敢往前走了,她怕自己脚底一滑掉了下去。正犹豫着,背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叫喊,小海,快,快抓住她。只要你能将人弄到你表舅家,人家肯定会给咱包一个大红包。梅香回头时,只见余小海已经追了上来,后面还跟着他妈妈李桂花。李桂花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由于兴奋,扯动刮着大白的一张脸,露出一条条深杠子,看上去有几分瘆人。此时,梅香的心越发慌慌了,她好像听那个老巫婆说要抓住她,还要送到某个地方去。这哪跟哪啊!我为什么要跟他们去,他们有什么权利随便抓人。正想着,余小海一脸痞笑地摸了上来。梅香,过来!你不是要跟我一起外出做工吗?票我都买好了,咱今儿个就动身。梅香看着那张曾经为他痴狂的脸,胃里一阵恶心翻了上来。他早就是春梅的男友了,却在这假惺惺地要跟自己走。

看着她没动,小海又说。梅香你知道吗?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你,我跟笑笑不是真的,我拿她当妹的。你信我一次,快过来。说话期间,梅香的腿已经跃上堤岸的最高处。那里有一个小土丘,不知是当时修坝时漏下的,还有后来有人故意在这设了个观光点儿。有道是登高望远,人一站在土丘上,眼前的水远处的丛林,都那么的让人无法抽出眼睛。小海,还墨迹个啥?赶紧上去把人揪下来。老巫婆在下面喊,梅香这次终于听清楚了。她想救下自己,没那么好心吧!唯一的可能,就是将自己带走,带到什么地方去,她就不知道了。梅香站在土丘上,像一座表情庄严的神,高声喝住余小海继续迈进的脚步。她转过身,看着晃动着的渠中水,心情从未有过的平静。她想起被迫辍学的那段光景,想起了余小海和春梅打情骂俏的情节,突然觉得从这里跳下去也挺好的。所有的烦恼统统就带走了。

妹子,不要啊!妹子,妹子……只听得不远处有声音传递而来,似鼓声更像雷鸣。那声音急促有力,还夹藏着些许紧张。梅香看到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正朝她的脚底迅速扑过来。因为走得急,身后还带起一串泛黄的烟尘。趁着梅香分神,余小海猫着腰一步一步朝着土丘往上爬。站在不远处的小海妈,脸上凝聚着一股子兴奋,像打了鸡血,那是一种猎物即将到手的喜悦和庆幸。别过来,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了。梅香使出吃奶的力气喊。可余小海就像被鬼魂附了体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梅香绝望地抬头望着远处那道狂奔的黑影,眼一闭身子一歪一头栽了下去 。

梅香的眼前,立刻放射出娘的一张瘦脸,还有爹那副像被山夹扁了的鼻孔。二姨也来了,姥娘也踮着小脚匆匆往她身边靠,嘴里还香儿香儿地喊。梅香的眼睛被一幅幅熟悉的面孔晃得有些花,突然一张半边脸糊着黑膏药男人的脸贴在了她的眼眶,她啊的一声吓得往后栽去,可坠到一半身体并未传来坠地的钻心疼痛,却像被谁捞进了柔软的怀里抱。那人还用力一托,试图让她站直了。突然她看到小妹妹梅兰站在一旁,搓着眼睛嚎啕大哭。打小她最疼妹妹了,最见不得她哭鼻子。梅兰,梅兰,姐好着呢,甭哭啊!她大声呼喊,把嗓子都喊疼了,可妹妹还在哭。不要哭了,听到没有!她粗着嗓门喊。

谢天谢地,俺的香儿终于醒来了!梅香睁开眼时,只见身旁围着一圈儿人。娘眼里噙着泪一把将她揽至怀里,像护着一件传世之宝,一只手还轻轻搭上她的天灵盖。俺的香儿终于醒了,谢谢老天爷呐!说完这句,眼泪像决堤的黄河水,吧嗒吧嗒朝着梅香的头顶坠落。妹,说好不哭的,香儿能醒来身上也没大伤,咱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二姨挤到梅香身边将娘拖走,梅香眼前的空间一下变阔变宽了。她看到了熟悉的亲戚,只不过里面还夹着几副生面孔,尤其是脸上有块儿黑痣的青年,梅香觉得颇为眼熟,但又觉得陌生。看到梅香面带困惑,又是二姨站出来指着那青年说:这次多亏了大奎,要不是人家跟着你往下跳,俺妮儿现在还不知咋样呢!说着说着,二姨的眼眶就变红了,有眼泪顺着她好看的脸颊缓缓流淌。见梅香往赵大奎绑着白色绷带的一条腿上瞄,二姨擦干眼泪接着说,咱大奎可是功臣,为了救梅香,腿肚子都让石头片豁了一道口子,要不是俺们说着劝着去包扎,这孩子非得留在妮子身边等她醒来呢!这娃我喜欢,太有心了。说完这话,二姨还拿眼瞟了瞟梅香。梅香这才弄清楚了,救她的赵大奎,就是娘压在箱子里面照片里的人,也是她未来的丈夫。想到这些,梅香的小脸倏地红了,对赵大奎也没当初那般反感了。她还发现,其实大奎半边脸上的黑痣并没有太大,也就有酒瓶盖大小。撇弃那颗黑痣不说,他的另一半脸还是十分好看的。如果没有黑痣作祟,眼前的小伙一定是个美男子。

见梅香一直盯着大奎看,心眼子转得快的二姨就像发现了什么。只见她将一位面部带着慈祥一张不太光滑的脸颊上,依旧能看出尚好模样的中年妇女拖到面前。香儿,这是你云姨,大奎的妈。大奎妈上前轻轻抱住梅香 说,孩子,你受苦了。别怕,以后换你大奎哥保护你。她的怀抱很温暖很舒服,有一股好闻的皂香味儿。等她松开梅香的肩膀,梅香还是一下子捕捉到她眼底的水流涌动。

好,好啊!俺梅老四当年是被赵哥救下,才有命活到今天。如今俺妮子又被大奎救了,这是不是缘分?哈哈,俺看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梅香爹站在人群里大声叫嚷,他的话音刚落,一个陌生的声音又传递到梅香耳眼儿里:孩子,好好休息,等身体好了大伯再来看你。嗨,赵哥这是说的啥话,应该是梅香好了,跟着大奎去看您和大嫂。娘的话紧追其后,聪明的梅香一下子就弄懂了,刚刚说话的男人,就是爹的救命恩人,大奎的父亲。

围堵的人群终于散去,就连不肯走的梅香的娘也被二姨拖走了。热闹的病房里,只留大奎和梅香两个人。

妹子,哥知道俺这模样配不上你。不过哥没放弃治疗,你看,这黑痣已经慢慢变小了,大夫说再有个一年半载,俺的脸就跟他们一样了。大奎瘸着腿来到梅香跟前,然后坐在了病床的一角。见眼前没人,梅香也抬起脸郑重地看向赵大奎。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嗨,见外了见外了。妹子放心,逼你跳河的那对母子,已经被警察带走了。看到梅香的脸上仍带着几分恐惧,大奎把话题一转说,俺还没跟你谈过俺的情况呢!俺现在正读职业学校,学的是汽车修理。再有半年,就毕业了。俺都想好了,等俺学成后去县里开一家汽车修理厂。挣了钱,让妹子继续去读书。回不到学校不打紧,现在社会上有很多培训班,各种专业培训都有,只要你想学,都能学好。大奎的话,点燃了梅香继续读书的希望。她的心暖乎乎的,并不是因为大奎说要用自己挣的钱供她去读,而是因为大奎太了解她的心思。其实梅香心里一直没放下读书,她对当初被迫离开学校仍留有遗憾。

一个月后,余小海和他妈李桂花进了拘留所。梁笑笑也来过梅香住的病房看她。她守着梅香,痛痛快快地骂着余小海,还说她妈眼瞎了,将这样的败类介绍给自己。姐一想起他那副嘴脸,就想上去扇他巴掌。梁笑笑咬牙切齿地说,逗得梅香捂着嘴偷笑。其实,他们也没把我怎样,如果你想跟他好,我没意见。梅香看着笑笑,目光里满是真诚。

你知道我爸为啥不让我再叫春梅,而是改成笑笑吗?就是想我每天都开开心心的。那球货不是姐的菜,姐不稀罕。一腿蹬了他那是他活该。这一次,梅香再也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一年后,梅香进了文化宫的培训班,大奎的修理厂也挂牌营业了。礼拜日,他们拉着手又来到了这座水渠旁。渠里的水更蓝了,水波荡漾簇起层层涟漪。水渠周围的草地开满了各种野花,朵朵花儿红的黄的粉的开满了绿地,像一群穿着花裙子朝气蓬勃的小姑娘。

咋又来这里了?梅香问。大奎抓起她的玉手放在唇边轻轻亲吻着说,这里是咱们相识的地方,值得怀念。没有这里,没有你那次意外坠河,俺赵大奎还没有机会英雄救美呢!梅香,大奎轻轻地呼唤。嗯!梅香应答。咱以后每年都来这里走一走看一看好不好?俺太喜欢这里了,每次来这里都觉得好亲切,总感觉这里有你留下的气息,有你对俺太多的爱……梅香羞臊地躲进大奎的怀里,轻轻点了一下头,小小的脸蛋儿涨得通红,像极了西边绚丽的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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