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故事读书《以死向生》

《以死向生》第八章(3)

2019-04-15  本文已影响8人  卷尘_

夜晚是一成不变的,美军的照明弹在天空释放着人造的光芒,浅蓝色的光亮使周边凹凸不平的轮廓变得诡异,所有的颜色都褪去了原有的色彩,一切苍白的显示出与死亡相配的情景,蚊虫的侵扰让这死一般的灰色表面充满某种虚幻感,也只有它们在战争中获得了饱满的滋养。

高桥是部队里的班长,他让士兵拿出通话机与上级斋藤联系,请求作战指示。与斋藤的联系使我濒临僵硬的内心充满动力,无线电接通后,高桥汇报了夜晚的偷袭情况,斋藤指示他们不能撤退,必须死守,战斗到最后一枪一弹。高桥接到指示后将话筒递到我的手中。听到斋藤声音的那一刻,所有的劳累、奔波、心酸、屈辱和恐惧仿佛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我们互相确认着彼此的安危,此刻我多么想马上看到他,扑进他的怀里。轰炸开始后,他派人去找过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是他的命令,其实那时我已经和院长进入军队医疗组,没找到我,也就证明我肯定还活着。他激动着说着,爆炸声在电话的那头陆续传来,斋藤急促地说,让我天一亮继续往北走,不要和军人们待在一起,他们有死守这里的任务,而我的任务则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电话里传来刺啦刺啦的电流声,我大喊着,回答我的依然是不间断的电流。我即兴奋又急躁,兴奋的是斋特不但活着还和我取得了联系,急躁的是无法断定刚刚的爆炸声有没有对他造成危险,对另一个人生死的担忧是如此的折磨、消耗着所有能量。

“死守,死守。”高桥大喊着,一把拉过菊子,扯掉她的和服腰带,露出白胖的肉体,像野兽般扑向自己的猎物,他亢奋的说。“快快活活的死守,快快活活。”话音刚落,菊子淫荡的笑声便肆无忌惮的回响在山洞中。

我溜出山洞,菊子淫荡的呼吸声就像追赶着我似的摆脱不掉。我来到那条死人堆积的沟壑,那位伤员怎么样了呢?良心的谴责使我来到这里。当初为什么那么草率的认为没有医疗用具呢?他们有手斧啊,那些人肉不就是用手斧肢解的么,这样,我最起码可以救助得了坏疽的伤员截肢啊,置于黄疸只要告诉别人不去直接用手接触他就好了,为什么只想到要隔离呢?悔恨是一座迷宫,我被陷在其中。这里就是他们杀人的地方吧,我想。在这里杀掉,肢解,取出可以食用的部分,再将剩余的丢弃在里面,整个过程和宰牛宰羊没有任何区别。沟壑里的残肢发出微弱的磷光,苍蝇的嗡嗡声像尸体痛苦的呻吟。臭味已经成为一种新的媒介,将我和曾经的他们联系起来,当鼻子适应了这种空气后,一切都不再使人觉得煎熬。我的身上散发着和尸体一样的气味。

山洞中传来士兵粗壮的喘息声,高桥露骨的调情声,菊子放浪的叫声以及其它女人被强迫的哭喊声。那个山洞,是被希望或者光明抛弃的残酷的堕落。

“你......”一个柔弱的女人的声音。

黑暗中我认出了她,面无表情坐在洞口中的其中一位。我回头看着她,沉默着。这种混乱、疯狂、生死融合在一起的境遇中应该说什么,又适合说什么呢?

“你......有什么打算?”她再次开口。

“明天去找我的男人”我如实相告。

“那......,如果不麻烦的话能不能带上我?”她有些焦躁但很诚恳的说。“我是从菲律宾来的,叫美咲,前几天和其他的一些岛民逃到这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日军开始屠杀和战争无关的人了。”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地方继续说,“那里还有一个山洞,里面都是逃难的岛民,高桥挑出我们几个女的带到这里......,剩下的那些人派了两个士兵看守,让他们每天抽签,抽到谁就吃谁。”说着,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我知道那不是因为难过,而是恐惧,和我一样的恐惧。“我不怕死,但不想以这种方式死,他们看守的很紧,逃不出去,你是少尉夫人,是他们长官的夫人,只要你开口,他们想反对也不敢反对。求你,求你明天带着我一起走。”

月光下,我看到她的泪水夺眶而出,但也许是怕他们听见,她一直努力的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我站起身,握住了她的手,干枯失去弹性的手,坚定的说说。“明天我们一起走。”

她感激的看着我,从她的眼神中我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曾经的我也是这样感激的看着绪方太太。士兵的身影在我们周边晃了一下,手里拿着步枪。于是我提高了音量对她说。“我们回去吧,这里多臭啊。”她点点头,心领神会的装作一切未曾发生过的样子。

菊子裸着身体枕在高桥的肚腹上,发出轻微的鼾声,白花花的肉体在这昏暗的洞内显得格外扎眼。山洞内除了恶臭外,此刻又混杂着一股浓重的精液的腥臭,这里就像下水道。美咲依旧和另外几名女性坐在一起,用悲戚的眼神看着她们,她们身陷地狱般的无望的煎熬。我的心泛出一股酸楚,她们仿佛是我过去生活的重新演绎,我看到了以前的影子。如果有可能明天带她们一起走,我笃定的想。一位士兵突然站起身走到美咲身边狠狠的在她的脸上甩了一记耳光。大声骂道。“老子想快活的时候寻不见你这个混蛋。”说着便去撕美咲的衣服。美咲用力的抵抗,这反而使得那位士兵来了兴致,在她的抵抗中像只猪一样哼哧哼哧的找寻着乐趣。我猛的冲上前一把揪住士兵的腰带往后使劲一拽,吼道。“你这是犯罪,会上军事法庭的。”士兵的身子被我猛的一拉,造成力量的倾斜,栽倒在地,美咲趁机从他的魔爪下挣脱,瑟瑟发抖躲到洞内的另一侧。士兵从地上爬起,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左脸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失去平衡躺倒在地,开始呕吐起来。士兵骂骂咧咧的说,“别拿自己当个人物,没人能活着离开这里,军事法庭?呸,少尉夫人?好啊,我也来过过少尉夫人的瘾。”

“田中!”高桥呵斥道。

这个叫田中的士兵仿佛被定格似的停止了动作,他恼怒的在我身上啐了一口痰,径直走到美咲的身边,将所有的愤怒欲望发泄在美咲的身上。绝望的呐喊在洞内回响,但是没人阻止,我的脑袋晕沉沉的,轻微脑震荡,呕吐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

“这里可不是让你发扬英雄主义的地方,有本事就去杀几个美国兵。要不然就老老实实的管好自己,这些人,将来都是要进靖国神社的,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别说你是少尉夫人,就是将军夫人又能怎样,官衔这种东西,在枪炮的面前屁都不是吶。”菊子不知道何时站在我的面前,将和服当作抹胸似的裹在自己的身上,露出圆润的双肩,像一只忠实的看家狗似的头头是道的对我指指点点。

美咲痛苦的声音持续传入我的大脑,像一波波刺骨的海水揉虐着我的灵魂。我感到自己卑微渺小极了,甚至不具备菊子那样的力量,我体内的某种东西从踏上广岛的那一刻开始就在逐渐的褪去,我破茧,但没有换化成蝶。悲哀,使所有的事物拥有了哀伤的影子。左半边脸突兀的肿了起来,眼睛也被挤成一条缝,捂住右耳,左耳听不到任何一点响动,美咲悲惨的呻吟和士兵狂妄的喘息声一并消失了,我就这样捂着耳朵,闭起双眼,就这样躲藏在自己制造的寂静中。我竟然有些羡慕那些失去视力和听力的人,某些时候,那绝不是不幸,而是一种万幸。也许,我已经像绪方太太说的与这个世界一起开始扭曲了,因为我迷恋着生命这种罪恶却又极富诱惑力的形式。

当我极其谨慎的拿下捂着耳朵的双手,洞内已经恢复了安静,我不禁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士兵的欲望在得到满足后顺利的消失,平息了他内心的欲火,同时也平息了我内心的煎熬。

“喂,少尉夫人,既然是艺妓出身,那就给我们唱个歌吧,慰劳士兵的事总是会做的吧。”有个士兵在黑暗中不怀好意的说道。

我微微的睁开眼睛,洞内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身型,但是,在这黑暗中闪烁着几双野兽般的绿光,诡异极了,一切似乎都不对劲,吃人肉的人,眼睛和普通人不一样。“骷髅”的话在脑海中跳出,血液顿时在血管里凝固了,我闭起眼睛,将那些绿光阻挡开来,纹丝不动的想与黑暗融为一体。

“喂,是被打死了么?经得住被男人干,经不住被男人打。这么不中用,所以才嫁给了不中用的斋藤是不是。”说着,洞内响起了狂妄的笑声。

菊子笑着接过话题说。“唱歌呀,她可不行,我们来的时候就没听过她开口唱过,也许是个十足的音痴才被送到这儿的吧。”说着便站起身子,借着月光拉起和服的下摆走到洞口,如同十五世纪法国宫廷的贵妇一般高贵典雅,款款地在洞口来回踱着步说道,“我可就不一样喽,多才多艺说的就是我吶。而且啊,我是主动要求来慰问你们的,你们都是英雄吶。我唱给你们听。”说罢,便载歌载舞哼唱起了陆军的军歌。

日本人,尤其是女人都是极其含蓄的,但菊子似乎从骨子里摒弃了含蓄的枷锁,取而代之的是赤裸的直白。她的话仿佛有着另一种力量,士兵完全被她这种另类多情的举动所吸引,拍着手将她奉为女神似的跟着一起哼唱着、雀跃着。月光映出她肥硕的轮廓,像一幅剪影,照明弹在菊子的身后腾起,仿佛是某种助兴,裸露的肩膀再次泛起珍珠般的光泽,那一瞬间,犹如在希律面前跳舞的莎乐美,美的不可方物。所有人都沉浸在这虚幻的时空中翩翩起舞。突然,一片红光笼罩住这一切,菊子的肌肤瞬时透出红色鲤鱼般的光芒,她好像被一股无形的神力托起,双脚离开地面,像真正的女神一般飞向洞内。与此同时,那片红光中发出爆炸的声音。

洞内慌乱成一团,女人们尖叫着朝最里面黑暗的地方聚拢,士兵托起步枪趴在洞口外的灌木丛中,静静地等待了一会,除了照明弹像云母似的升上天空,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仿佛刚刚的那一幕只是幻象中的一部分。

“妈的,不应该啊,畜生们不会在晚上发动进攻,田中!”高桥低声叫着。“你和二宫去摸摸情况。发现敌人也不要搞偷袭,赶快回来报告。”

“是。”两个黑影闪进了灌木。

我迅速的来到菊子的身边,她的后背一片鲜红。

“哎呦,摔死我了。”说着,菊子把手伸到我的面前,我扶起她坐好。她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拍着身上的尘土。“少尉夫人,我可是替你摔的跤啊。”

我心里对她有些感激,不是因为摔跤,而是因为帮我避免了一次不知如何是好的挣扎,虽然那对于她来讲可能是某种荣幸。“你先别动,给你包扎一下。”说着,我便去拿裁剪好的布条。

“什么?我受伤了?哪里,在哪里?”菊子惊讶的说着,用手确认着脸、头、胸部,然后又扭着身子去摸后背。她终于摸到那黏糊糊被炸伤的地方,与此同时,疼痛感如期而至的行走在每一根神经之上,通过她的哭声真真切切的传达出来。“哎呀妈,我受伤了,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还没活够呢,还没吃够呢,还没和军人好够呢。”菊子的哭腔里伴着惊恐。

“死不了,一些皮肉伤。你的脂肪那么厚,炮弹想穿过你的身体都难。”我一边替她裹着绷带一边说。

她像紧急刹车似的顿时停止了哭声,迅速恢复了冷静且高傲的腔调。“我受伤,你有责任,替我好好的包扎,不能留下伤疤,我这身体可金贵着吶。”

菊子的伤需要先消毒再进行包扎,我便向高桥讨要,陆军士兵打仗前每人有配备的一种特殊的涂抹在伤口上的消毒膏药。高桥一听是给菊子治疗外伤,不耐烦的摆摆手,说,“军队的东西不能随便乱用。”

菊子那好不容易才恢复的高傲神情像被一阵风碾过似的消失在肥厚的脂肪里,脸上所有的肉似乎都被地心引力往下拉扯般,沉着脸说道。“我还不是为了让你们高兴才受伤的?我菊子每天都在想尽办法让你们开心吶。”高桥完全没有理会,于是她半嗔怪半撒娇似的又开口说道。“喂,高桥大人,我受伤了吶,你最爱的菊子受伤了吶。”

高桥双手枕在头低下,对菊子的话充耳不闻。我不再抱有奢望,用清水冲净了伤口里的泥土,用布袋直接包裹起来。菊子丧气的坐在原地,原本直挺挺的脊背也像晒蔫了似的向日葵打了弯。夜晚,总是能在寂静中将伤口的疼痛放大无数倍,只能趴着睡的菊子不停的发出痛苦的呻吟。我睁开眼睛远远的望向她,就像看一只在地上扭曲的白花花的虫子,疼痛,伴随着每个人,所不同的是有些人痛在内心。睡在菊子身边的高桥在黑暗中翻了个身,菊子的呻吟变本加厉的更厉害了,她想引起高桥的注意,得到些许的安慰和爱抚,但这反而激怒了高桥,像睡觉蹬被子似的将菊子一脚踹到旁边,并口齿不清的说道。“不让我睡觉,再哼哼老子就宰了你。”呻吟声仿佛被吸进了黑暗,我看到菊子的身体在剧烈的起伏,没有一丝声音。取而代之的是高桥有节奏的鼾声。一切都在黑暗中发生,一切又都在黑暗中结束。

叫田中和二宫的那两位士兵,被高桥派出去后至今没有返回。我隐隐预感整个事情都在朝不妙的方向发展。这里,一共有13个日本兵,在美咲说的另外一个山洞之间来回轮换看守,这点人能抵御得了多少美军呢?如果开战,那些岛民会怎样呢?我想起美咲说的屠杀居民事件,不禁又将我的记忆扯回在中国土地上的那次屠杀,杀光了,世界就能恢复和平么?我得不出答案。从屠杀岛民这点来看,一切真的要结束了吧,我想起绑在甘蔗上的利刃,极其缺乏武器装备的日军,有的只是一颗不服输的心脏。仿佛陷在五指山中的猴子。这个最安全,最不会轻易受到攻击的小岛,这个东条英机敢用“大印”保证的防御系统,很快就会变为某段历史出现在书中。菊子她们会怎样呢,她们如何看待生死呢?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菊子并不会因为自己的付出而从高桥那里获得一些特殊的权利,她和岛民一样,是绝境中的食物与工具。经过发生的这些,此刻的她是不是也已经意识到了呢,还是依然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呢?她的身体在黑暗中像波浪一般上下起伏,她在哭啊,但是又不敢发出声,她对军人的喜爱没有换回同等的对待,只能将泪水吞进自己的肚子里,感受到绝望吧菊子,我在心里喊道,只有感受到绝望才会燃起新的希望啊。

战争使每一秒都过的无限长,在这种无休止的消耗中,每个人都痛苦不堪。时间,仿佛成为一面扭曲的哈哈镜,每个人都被笼络其中变了形、走了样。我的世界在这个奔溃的世界中奔溃,灵魂无法真正从肉体中脱离,只有死亡。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逃避死亡。如果灵魂可以摆脱肉体孤立存在,我为什么还要逃避呢,为什么要受到肉体的束缚呢?也许活着的意义只在于知道活着不具备任何意义,所谓的意义只是为了活着而找出的某种便利。人生这种东西,就像一个茅坑,谁都可以进去排泄点什么。我总是不甘心,但又说不出不甘心的具体是什么。即使能在战争中活下来,我又有多大的勇气和自信去面对紧接而来的生活呢。

黎明,一枚炮弹在洞外炸开,山洞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渔船一样颠簸,尘土碎石雪花般掉落。高桥和那几名士兵一头扎进灌木,灌木丛中他们挖了一座掩体,枪炮在掩体外频频爆炸,大多数已经飞跃掩体落在洞外,有的落在了洞口。女人们彼此相拥着挤成一团躲在山洞的最深处,美咲来到我的身边,与我紧紧的靠在一起,好像寻求母鸡保护的小雏鸡。逃不出去了,我心想。如果没有估计错美军已经就在我们的附近。我将做给斋藤的“千人针”裹在自己的腰上,对美咲和那些女人说,随时听我的命令,我说跑时大家一起离开山洞往北跑,在这样轰炸下去,山洞迟早会塌陷。

“我怎么办呢?”菊子焦急地问。

“要是不想死就和我们一起,想死就留在这。”

“我们这些女人又能做什么呢?没有男人的保护,我们很快会被发现抓走的。”菊子不甘心地说。

男人的保护?我笑了笑没说话。就在那时我对菊子丧失了所有的怜悯,看到她如同看到那些在尸体上爬行的蛆虫一样使人厌恶。枪炮声震耳欲聋,菊子的嘴使劲做出各种形状,但听不到她具体在说什么。我示意大家都趴在地上。一颗炸弹在掩体的侧面突然爆炸,弹片仿佛小刀似的飞旋,弹进洞内,擦过一个女人的肩膀后钉进洞墙,虽然只是擦伤但透过那细长的伤口,里面白色的骨头若隐若现,洞顶震落的灰土像药粉似的洒在伤口上,我知道如果后期不进行处理伤口会大面积的感染,从而因此丧命,但此时我无能为力。枪炮声中混杂着混乱的尖叫声和吵嚷声,我爬到洞口,美咲说的离这里20米开外的另一个洞穴内涌出一些普通的岛民,像受惊吓的驯鹿般惊慌失措的四处逃窜,弹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巨大穿透力嵌入土地,穿透岛民的身体,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死亡的恐惧。而死亡似乎是此刻唯一降临在身上的事情。

一位中年男人在子弹的间隙中和陆陆续续倒下的尸体中坚定的朝我们的方向走过来。他身上溅满了鲜血,又黑又瘦,岁月的熬苦用一种无比悲壮的神情呈现在沧桑的面孔上,他径直走向灌木丛中的掩体,用尽全身的气力从地上搬起一块大石不容分说就朝掩体内的士兵头上狠狠的砸去,紧接着响起一连串的射击声,男人软绵绵的倒地。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的他又一脚踏入死亡。

“为什么不逃走呢?”美咲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边,将脸埋在手心里痛苦的说着。

“认识?”我轻声问道。

“他的儿子前几天抽签被......。”她没在说下去。

我顿时理解了男人的举动,那是仿佛独身一人被扔在另一星球上生存着的死亡。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使得山洞不堪重负,也使得所有人的血液都开始沸腾,我们在死亡的边缘游走挣扎。炮弹不断的落在掩体周围,而洞口正恰恰完全处于美军的射击范围内,我们就像是罐头被封死在这里,没见到斋藤前,不能死,也不能被俘虏。这是脑海中唯一的执念。

高桥匍匐前进爬进洞内,拿起无线电试图与总部联系,但通信已被切断,他恼怒的将话机摔在地上,随后不停的翘起脚在另一只腿的裤管上蹭来蹭去,布满灰尘的军靴擦出黑亮亮的光泽,这种毫无意义的使人感到可怜的小动作使他更加紧张。菊子关怀备至殷勤的说道,“您没事吧,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啊。”高桥看着她,停止了动作,显然并不在乎她说了些什么,继而嘴角浮现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菊子看到那个笑容仿佛看到了耶稣的降临,看到了某种光明,满脸充满了幸福和极度向往被光芒笼罩在内的表情。炮火纷飞中这一幕是相当怪诞的,仿佛菊子在死亡之际亲眼看到天国敞开的大门。高桥的一只手伸在菊子的面前,菊子赶忙伸出自己的双手紧紧的攀附上去,好像那是上帝的拯救之手,如同某种仪式般神圣。高桥从地上拉起她站起来,宛如热恋中的情人一般从后面揽住了菊子,也许揽的过于用力,菊子扭动着肥硕的身躯试图调整一下姿势,但那终归是徒劳的。高桥用大臂箍住菊子的脖颈,这让她无法说话,不能说话的菊子似乎丧失了“菊子”这一代号的所有意义。高桥立在她的身后控制着她向洞口移动,那一霎那,菊子似乎恍然大悟这一系列动作背后的准确意义,她的声音聚集在喉头处即无法冲出口腔,又无法咽回肚腹,我们听到的只是一连串的咕噜声。美咲下意识的死死的攥着我的手腕,攥得生疼,我和她一样紧张,一样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高桥刚移至洞口,几发子弹像打在沙袋上似的钻进菊子的身体发出一声声闷响。她的腿失去了支撑力,整个身体向下出溜,高桥拖着她快速移动,消失在洞外成片的尸体中,也消失在我们的视野。菊子阻挡住了子弹,终于为她所爱的士兵成功的献出自己的生命,虽然她也许并不乐意如此。而我竟然有种幸灾乐祸的快意。但死亡的紧迫感使我不得不快速做出决定,留在这里,说不定遭到和菊子一样的命运。我不用征求其他人的意见,便对她们命令道,“往沟壑的方向爬。”说完便率先爬出洞口,美咲紧跟其后,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洞内,那几位女性似乎正在犹豫不决,她们知道我说的沟壑,就是那个丢弃死人尸体的地方。如果不想被俘虏,那里是唯一的避难所。子弹呼啸着擦着头皮飞过,我恨不得能钻进土里。剩下的那几名士兵知道这里守不住了,放弃了掩体,纷纷开始效仿高桥的行径,他们贴着地面爬回洞内,想找肉盾作掩护逃离。我发疯似的爬行,像那只被我吃掉的蜥蜴在体内的复活,用如此艰难的姿势快速的在平地上移动。那条沟壑就在眼前,只需在坚持那么几秒,便可获得暂时的安全。美咲一声尖叫,她的一只脚被捉住了,一名士兵很快爬在她的身上附体般控制住她,紧跟其后的另一名士兵看到同伴找到了肉盾,不顾一切的站起来扑向我。后背被扯住,与此同时,一枚子弹穿过他,使他失去重心一头栽进沟里。那些苍蝇仿佛掉进海水里溅起的浪花,轰的一声飞起,天空顿时暗下来,密密麻麻的生物随即以更迅猛的速度冲向坑内。嗡嗡声震耳欲聋像几百几千架的飞机萦绕在耳边,淹没了美咲的尖叫声。

那一刻,我再次印证了地狱的不同形式,十八层地狱?是不是太少了。那名中枪的士兵栽倒在坑内后吐着鲜血,我想他只是肺部被射穿,如果救治,完全可以活下来。他每吐一口血之后便要大口的呼吸一次,那些战斗机似的苍蝇便呼啸着蜂拥而至的钻进他的口腔。我滚进沟壑内,恶臭使我无法睁眼,混合了尿味、屎味、腐烂的尸体、烂成水的瓜果蔬菜等等这些可以任意添加进去的,任何一种有着浓烈气味的物质,再经过潮湿的空气和太阳的暴晒后发酵的恶臭。我置身于恶臭中,仿佛自身就是由这种味道所组成。挥掉满身的苍蝇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它们以无比偏执的狂热紧紧的吸附在皮肤上,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覆盖在细小的疼痛之内形成一大片的疼痛,但这种疼痛又伴随着使人疯狂的瘙痒。处于食物链顶端的人类终于成为昆虫和无脊椎动物的食物,这点没有任何一丝悬念。身体下的尸块像有了自我意识似的蠕动着,其实那只不过是巨大的驱虫穿梭其间造成的,如同地壳的运动而引发的轻微地震。意识像堵塞的水管般停滞了,我偶尔机械性的挥掉布满在耳朵周边的苍蝇,听听外面的动静,这是我唯一和外面取得某种联系的一种可以自我控制的方式。

飘渺的一些说话声挤进嗡嗡声中混入我的耳鼓,仿佛一滴薄荷油滴在混乱粘稠的意识之上,我极力捕捉着这些声音。声音由远至近来到了我的头顶,哇哇的叫嚷一番,又从头顶由近至远的消失了。过了很久,我将意识这种东西灌进大脑,艰难的在尸体上爬行,来到那位中弹的士兵面前,他已经死了,死于窒息。我放倒他,让他平躺着,接着找到另一具完整的尸体,那个因我的一句话而被丢弃在这里的尸体,我将两具尸体摞在一起,紧接着摸索着一些大块的,相对完整的尸体,然后像搭建积木似的磊在一起,爬上尸阶,用手抓住大坑的边缘,求生的意识让我的肾上腺素急剧飙升,使出一股蛮力将自己从坑内解救出来。

我坐在坑边,掸落身上蠕动着的白色蛆虫,仿佛梦境一般。我不知道什么是天堂,只知道自己在地狱的不同维度之间行走。对未来已经丧失了任何想象的能力,想象是建立在已知的经历中,是对现状的一种唯心的衍生,是对未知做出的一种臆测,可我不曾经历过的事情又怎能通过想象来替代经历过的一切呢,那只不过是自我对意识的一种贿赂、一种麻痹、一种丧失自我的可怕行径。

我警惕的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一架飞机从头顶掠过,我赶忙躲进低矮的灌木,就像受了惊吓的鼹鼠。美军对这里的轰炸结束了,地狱转移至了别处。我爬上土坡,绕到山洞洞顶的位置,从上往下看,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像瘫倒的柴垛一样横在地上,美咲的手伸出去似乎正准备抓住什么,腿却还保持着爬行时的弯曲姿势。我和她的交往可说是转瞬即逝,被在这种境遇下那颗毫无保留的心所感动,在她被捉住大声呼救的时候,我却什么也没能做到,我在心里默默的对美咲说了声抱歉。空的机枪子弹盒散乱在地,洞口蔓延出血迹,一只手从洞内伸出来攥着地上被染成红色的泥土。太阳无情残酷的悬挂在空中,热浪像那些苍蝇的嗡嗡声一样一浪接着一浪气势汹汹的袭来。炮火在远处轰隆炸响,地面似乎跳起了舞蹈前后摇摆着,那些尸体和我如同漂浮在某种虚幻的雷暴漩涡之中。

这些黏在皮肤和衣服上的味道让我忘了自己是个女人,甚至忘了自己是个人,仿佛一具腐烂多日的尸体突然注入了灵魂从尸堆中爬出。我失去了方向感,只是一味的向前走,也许这只是一场梦,但作为梦,它又过于栩栩如生。我感到从意识的最深处分裂出另一个自我,竭力的否定这一切,就像两个完整协调的对立面,像附着在影子之上的另一个影子。我躲进一处较为繁茂的灌木丛中,脱掉上衣,解开内衣和腰带,白白胖胖的蛆虫在里面蠕动、翻滚,好像就地撒欢打滚的小狗。我捡起一根棍子,把那些可恶的虫子从发臭的衣物中拨去。然后再将发着恶臭的衣服套在身上,扣好扣子。整个过程即坚强又冷酷,我必须如此,必须让心在这片战争的土地上暂时休克,唯有如此我才不会同情可怜自己,唯有如此,我才能活下去。

高桥突然迎着我的方向嘴里发出一声声类似于野兽般的怪叫奔来,我浑身惊出一层冷汗,将自己的身影完全没入灌木丛中。那个高大魁梧,冷静暴戾的高桥此时像个失心病人,仿佛红了眼的公牛猛冲猛撞,一发子弹从高桥的右肩穿出,而另一发从左肩穿出,带出红色像水珠般的血液,高桥面朝下重重的栽倒在泥地里。两名美国兵从暗中走出,呜哩哇啦连说带比划,他们的表情开起来由于骄傲而显得兴高采烈,像大清的皇族正在参加酷爱的狩猎活动。倒下的高桥并没有死,开始像壁虎一样爬行,那两位美国兵再次端起枪向他射击,子弹嵌入土地中,撩起尘土,高桥艰难的爬着,仿佛被截成两段的蚯蚓,尘土埋没了他的身影,直到射进身体里的子弹发出一声声闷响后,高桥终于一动不动了。美国兵走近他,把他的身体反过来,面朝上。检查了他身上的每一个背包和口袋,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他们互相说着什么,其中一个抽出军刀割下脑袋放在高桥的胸前,随后割下两只手,摆在脑袋的下方,又割下高桥的阴茎塞进一只手里,做出正往嘴里送的样子,全部摆好后,他们对着高桥的脸和嘴把自己的尿液浇在上面,然后得到莫大满足一般欣喜的离开。

那种将施虐者和受虐者的灵魂撕成碎片的方式,仿佛是人类自行放弃了进化的过程而退回至某一阶段的蛮荒。战争是罪恶的,它无情的毁灭了真正成为人的一切,在战争中,人类具有非凡的创造地狱的本事,却没有创造出天堂的能力。天堂,我不知道这个神圣隐秘的、消灭一切痛苦罪恶、带有无穷美妙的词汇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如同我不相信人类的内心真的存在过那样的地方,天堂被创造伊始只有一个样子,一个无限美好的样子,而地狱却有着不同的方式,人类的想象力为什么在天堂的部分就嘎然而止了呢?我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也许它只是个伟大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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