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书单(32) | 《清粥草头咂咂鱼:江南野味的民间话本》 谈
《清粥草头咂咂鱼:江南野味的民间话本》
谈正衡 中国华侨出版社
[标签]美食文化(散文)
这是谈正衡“舌尖上的江南”的第二本书,前一本是《梅酒香螺嘬嘬菜》,本书展现了一个不一样的江南,有口舌惜繁华的秦淮桥下水,有舌尖下的西湖,有味蕾上的芜湖,有茶意的江南,有风味里的故乡。好吃好看,给江南古意平添了一分魅力。到江南一游,领略诗情画意,除了美景,还有美食。
作者谈正衡,出生于长江边。讨生活于长江边,行过船,捕过鱼,下过放,业过医,教过书,当过古镇上的文化班头,做过县委机关干部,后来做记者、编辑二十春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本是江南饕餮客,浮生为吃不为诗,缘于江南,耽于口腹;说点油盐酱醋的家事,写点口舌上的风花雪月和烟云往事,只为心情,而非谋食。
很喜欢作者不着痕迹的,漫不经心,却又娓娓道来的笔调,文风给人的感觉清新、自然,用轻快的笔风来追忆往事,很有江南水乡的味道,把美食和历史、民俗风情融合得恰到好处。而且条理性强,不啰嗦,不造作。可以看得出,作者之前干记者时,确实非常用心,对写作方法掌握得很透彻。
附:《清粥草头咂咂鱼》节选
三既饱口福又饱眼福的『冷水鱼』
行走在徽山深处的一些村落,常能看到一方方养鱼的水池,或在村口,或在人家屋子旁,还有在高墙院落内,皆巧借地势,利用落差,适当筑碣。水池大小不一,大的有二三十个平方米,小的仅比一张床大不了多少,四周青石砌岸,有的还用树枝和草帘遮盖,旁植葡萄藤架,水清见底。群鱼往来游动,似与游者相乐,映着天光云影,更显宁静、从容、悠闲与淡定。
听人说,这些池中养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冷水鱼”。
池中的水,下连泉眼,或外通山溪。因为山高岭峻,水温特别低,尤显清冽。徽州人最是善于利用环境,借用景观,连养鱼也是如此,既可饱口福又可饱眼福。你看那些池子里,通常是一二十条草鱼配上三五条红鲤,犹似锦上添花,更有一大群幽灵一样的小鱼如影相随。其实这样搭配是有道理的,草鱼进食量大,每天要吞下一大堆割来的青草,然后拉下好多像鹅屎一样的暗绿色粪便,这些粪便漂浮在水面上,营养了水蚤,水蚤正好又成了红鲤和小鱼的食物。那些鱼甚是有趣,高度团结,巴掌大的地方,游动时一律结队,忽东忽西,同来同去,没有一个思想异端唱反调的。
那一次,我们先上浙岭山脉,但见岗峦相接,逶迤而来又逶迤而去,苍苍莽莽,宛如一条绿色的长龙。“上八里下七里”的山路,走了两个小时,到岭脚的时候,我们纷纷跑到溪流中泡脚,好爽!只是时已近午,腹中饥肠辘辘,便打电话给休宁县城的一个朋友。电话那头让我们就近去梓坞村吃“冷水鱼”,并详细告知了行径和一个业已联系好的店名。梓坞村有“梓里八景”:弓月凝祥、文笔凌云、独石成虹、钟山夕照、湖岳钟灵、屏山耸翠、中流邛石、古庙钟声,村中的宋氏宗祠更是值得一看……结果,却歪打正着摸进了相距不算太远的徐源村。徐源村不大,挂在沂源河的尽头,狭狭的、弯弯的,似一长龙,绵延一里有余,左右有两座高山相夹,一座是浙岭,一座是高湖山。前者是春秋时“吴楚分源”之地,海拔近千米;后者是历代藏经讲学的圣地,曾有白云古刹和高湖书院,海拔1100多米。
走进徐源村,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人说青山孕秀水,水赐予了徐源村娟秀与清灵,水从山涧石罅泠泠淙淙流来,一路浅吟低唱,在村中似玉带飘逸而过……两岸人家粉墙黛瓦,依山而建,傍水而居,屋宇相连,错落有致。村口有数十棵樟树、枫树擎天而立,青石板路边及人家苔痕斑驳的院墙外有不少鱼池,每一个池子里都有大阵的鱼在淡定地游弋浮沉。有的鱼池甚至在村外很远的石径下,水面漂着刚撒下的青草,却无人看守,可见此地民风之淳朴。反正我们是奔“冷水鱼”而来的,且不管梓坞村还是徐源村,只要有“冷水鱼”就偏不了主题。选了一家,讲好价钱,用网兜捞就是了。听说顺着村外我们刚来的那条古道再往上走,翻过山,那边就是婺源虹关、沱川等地,山顶有一座庙,有一对夫妇在守着。下去不远,有个村子,叫什么“溪”,因为地处更高,晴天里只有半天日照,那里的鱼更好吃。
其实冷泉养鱼,几乎是这皖赣边界一带所有村子的主打产业,随着这些年旅游的繁盛,价格也是不断攀高。尽管如此,专门赶来吃“冷水鱼”的人,还是趋之若鹜。我们吃饭的那家店老板告诉我们说,该村泉水养鱼已有百余年历史了,村里原来有很多几十斤重的大鱼,一条鱼就是一千多元,现在少了,都被外地人买去了。山那边一个村子,有人养了两条四五十斤的草鱼,都是活了一大把年纪的长老级鱼。冷水鱼冷水里养,水温高过二十度就不能存活。这一带哪里都是“泉水养鱼第一村”,哪里都是名副其实的正宗。只是徐源村人更有牛气的资本,他们的“冷水鱼”上过两次中央电视台!
往婺源那边去,“冷水鱼”通常指的就是荷包红鲤鱼;而在浙岭这一边,“冷水鱼”就是养在池子里的草鱼,绝无一点含糊。我们捞的那条鱼算是大号的,二斤四两重,一百三十多元,感觉那鱼的脊背特别黑。看着这乌黑的鱼背,我们就放心了,因为来之前休宁的朋友特意关照过我们,说现在正宗“冷水鱼”已不多了,大都是“洗澡鱼”。什么是“洗澡鱼”呢?就是从山外买来草鱼放到自己家池子里,养上一年半载,就可以顶替“冷水鱼”卖出。但这种“洗澡鱼”短期内却无法使脊背变深黑,如果被你看破挑明了,店主通常在价码上会让你一大截。
一两个时辰后,我们的“冷水鱼”端上了桌。吃起来,有胶状黏嘴的感觉,不但无普通鱼塘养殖鱼的那种泥腥味,且隐约有袅袅清香……鱼肉细腻腴嫩,恍惚如在西湖边吃的糖醋鱼。据说山区泉水多含矿物质,是造成鱼脊变成乌黑的原因,正宗的“冷水鱼”烹饪出来,鱼肉也应是黑色,为大补之品。用筷子拨拨面前的鱼肉,果然颜色黝黑光润。当地人红烧鱼还是拿手的,显然吸收了外地手法,醋放得重。关键吃的是个新鲜,从鱼池里现捞现烧,第一时间吃进嘴,特别爽嫩溜口。
徽州深山里的“冷水鱼”,南宋时就有人在养了。看过央视介绍,知道“冷水鱼”因终年少见阳光,生活在冷幽的水中,生长极慢,五六年才能长到二三斤重。你想想,一条四五十斤重的鱼,那不是比人还活得久远?而且一直是活在方寸水域里,一路走过来该留下多少故事啊……过去习俗,吃“冷水鱼”只有到秋天,每年中秋节起塘,或送亲朋好友,或孝敬父母长辈。
一直觉得,一种美味就像一朵花,开在那里,虽然美丽娇艳,但唯有遇见和品尝到,花色方能生动起来。
那些糖啊甜到了忧伤
在秦淮河边,南京人将秦淮八艳做成了酥糖,包装盒的画面上,八位古装女子巧笑倩兮,衣香人影,隔着岁月的风尘,似犹能闻到窸窸窣窣声。于是我买下了一盒,我知道这糖还有个名字,叫董糖。
董糖当然是跟美貌才情的董小宛有关了。据说,碧柳春风的当年,如皋才子冒辟疆途经苏州,慕名亲访董小宛数次,皆未遇。待董小宛知道后,深为感动,特以芝麻、炒面、饴糖、松子、桃仁和麻油等物当然还少不了清芬怡人的糖桂花,制成一种酥糖,从秦淮托人转带至如皋。后来,董小宛得以委身为妾,因感于冒辟疆喜食她做的酥糖,遂常年制作,并以之飨客。因为此糖酥松香甜,入口即化,食后留香,人皆以董糖名之。但是,别说董糖香软,董糖亦有壮怀激烈……一次,史可法路过如皋,拜会冒辟疆,相谈时,座中当然少不了待客糕点董糖。史可法一尝之下,连声称赞。问此糖为何用红纸包裹,董小宛素仰史可法高尚情怀,遂妙言答之:以示史大人一颗赤诚之心。临别,董小宛已备好数箱酥糖,请携往扬州,犒劳将士,以壮军心。史可法大为感动,连声称谢。曰:此去扬州,一定将此糖遍飨全军!后来,清兵围攻扬州,据说史可法壮烈殉难时,衣袋里还藏有两块董糖,没顾得上吃。
色艺双绝的董小宛本是风尘女子,也是个深隽有味的女子,诗词歌赋食谱茶道人情礼义无所不精,这样的冰雪聪明,若是向着人间烟火,就能把琐碎的日子过得有情有义、浪漫而美丽。面粉、芝麻粉、挂浆糖稀这些寻常之物,经她巧手一弄,不仅入口香甜酥软,而且能激起将士满腔热血,奋勇杀敌。可惜这位薄命佳人只活了27岁,倒是冒辟疆很是活了一大把年纪。董小宛要是能活到今天,当是娴秀依旧,脸上隐约的沧桑平添几分恬淡,韵味更浓吧……但于董糖呢,是否还能继续做得下去?她还能熬出那些分寸拿捏到恰好的饴糖吗?要知道饴糖太浓则黏性差,无处可依,太稀则易于融化,难以成型。
有个朋友在文章里说,过去她一直不知道有姓董的糖,而以为那是冬天才有的糖,故应该叫“冬糖”才对。确实,几乎所有的民间甜食只有冬天到了才会有。除了民风民俗的界定外,也只有冬天的寒冷才能让那些糖稀挂得住,犹如那些能挂得住的世间情分。还因为冷的日子,人对甜蜜感的需求特别迫切,所以那朋友才说,董糖是让人觉得暖和的食物。
我们这些童年时代时遗留在江南深处的人,有谁没有在风口里把一包董糖吃得魂飞魄散呢?我小时,董糖就是最爱,过年过节,盼望的就是能吃到董糖。去长辈家拜年,荷包里总是被塞满糖果、花生米,一双眼犹自勾勾地投向八仙桌上的糕点盘……能得到一两包董糖,那就是喜出望外了。不过那时只有上年纪的人才叫董糖,我们都称酥糖。
每每得来董糖,吃前,总是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剥开外面桃红纸包,八块麻将大小的被模子压出的糖块,格格正正地躺在略有油渍的竹青纸上。糖块之间似断非断,似连非连。一手拈起,另一只手在下面接了碎粉,仰脖送入口中……一会工夫,一包董糖就吃光了,只剩下些深灰色粉屑在手间和纸上。将它们撮拢到一起,或是折纸成漏斗,再仰脖送入口中,有时会弄得嘴角鼻翼全白,连胸前衣襟也沾满粉屑。
我的另一位叫陈国庆的铁路上朋友写过一篇文章,回忆自家后院子里糕饼坊做糖的情景。他说董糖分为两种,打酥和捏酥。“打酥简单……就是把豆粉糖粉装进一个木框里,木墩压实,糖刀划出麻将大小的块状后,撒上白砂糖、红绿丝、腌桂花,翻在一块木板上,用小铜铲铲四块放在竹簧一般的纸上,再用红绿黄白的色纸分层包好,就成了。捏酥麻烦……要在麦芽糖稀里装入豆糖粉,折来捏去,像折小刀面和捏花卷一样,翻来覆去地推拿挤按捏,折腾得糖稀骨薄如纸,还不能把糖稀捏破了漏出糖粉来。等捏成蛇形长条,再用快刀斩乱麻之势切成小指厚的薄片,骨牌大小,厚薄匀衬。切出的剖面呈乳白色,像个回字,一层环着一层,也撒上白糖红绿丝等。因而董糖又叫捏酥或折酥。”
这与我所见过的糕点坊里做董糖稍有不同,我印象中,他们是将挂浆的糖稀舀起放在撒好的面粉上,表面再撒一层面粉,用滚筒碾薄后,当中夹上面粉将糖稀拉起对折,再碾,再夹面粉……如是反复进行。最后将其卷成细长圆条,切成小块,码在竹青纸上,裹起,外面用桃花纸包好,颇有种竹外桃花三两枝的诗意。
不管是哪一种手法做出的董糖,现在都已很少能谋面了,即使在那种萧瑟的乡村小店或是街头挑担叫卖的箩筐里见到,也不再有谁叫它董糖,而称为酥糖。就算是端来了现在的扬州名点灌香董糖(也叫寸金董糖)、卷酥董糖(也叫芝麻酥糖)和如皋水明楼牌董糖,又会是怎样,或许尝上一块两块就要放弃,因为那味道也不过如此……何况,以时下的眼光看,太甜的东西我们身体伤不起。
红尘滚滚,香魂已没,如皋水绘园的艳月楼早已人去楼空,曾经是甜蜜精致的南方风味的董糖,只能在无声的感叹里一路低迷下去。那些不可追复的至味啊,永远只藏在有很多忧伤或缠绵的笔底纸间,满盘落索,难以被常人所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