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寂寞,叫「文艺女青年」
阳光穿越树林,抵达人间,光影婆娑,岁月不惊,宛如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
消失不见,消失不见,浮世圆缺,因缘际会,白纸黑字,唇红齿白,最终亦不过只得一句消失不见。
听老上海金曲,听白光,听葛兰,听姚莉,听周璇,无非是纸醉金迷,缠绵悱恻,即便是扭捏造作的,却是精致慵懒,高级梦幻的鎏金岁月,唱的无非是太平盛世,无非是痴男怨女,听着听着,只觉得化作西湖底一条端阳时节的花蛇,浑身软塌塌。
却终有声息全无,空留一片岑寂的时分。就像那段精彩万分的年月,如一阵烟,看不见。
我们等不及欣赏的无限风光,最终都只能化作了轻描淡写的念想。
我们错过的繁华锦绣,对于浩如烟海的人世而言,不过是电光幻影,如露亦如电。
忽然间,那一段熟悉而悠扬的旋律浮现——像某种铃铛,在风里敲响——像某种呼唤,在远方浮现——像一片衣袖,在长空里摆荡——
那个在歌里写「我的故乡在远方」的女人,穿着月白色的长袍,带着孔雀蓝的古典式样的首饰,悠悠地,洒脱地捋一捋耳畔的头发,朝我走过来。
世人都知道三毛,知道她的丈夫——大胡子荷西,知道她的撒哈拉,那段迷人的爱情,更迷人的,是她花枝招展,而又不媚不俗的生活,但是知道她本名的,想来不会多。
虽然,知道与不知道,其实远没有那么重要,我只是在怅惘——人世间的许多感情,其实都无法彻底。
陈平是三毛,三毛是陈平,都是那个辗转他乡,性格孤僻但是灵气逼人的女孩子,陈平不是三毛,三毛不是陈平。
看见陈平,我们头脑如一片光秃秃荒原大地,有断路的错觉。
想到三毛,想到的是《撒哈拉的故事》,想到的是《梦里花落知多少》,想到的是《万水千山走遍》,想到自由,流浪,洒脱,想到异国,他乡,奇遇,想到沙漠,花园,还有海边的房子。
还有一个本来很纯净,但是我最不愿提及的词「文艺」。
但是生活,往往是「去文艺化」的,它处心积虑,天网恢恢地将人往「细水长流,柴米油盐」的路上牵扯。
结果只有两个,要么像林黛玉一样,浪漫至死,要么像刘姥姥一样,世故至死,没有多少岔路可选。
陈平代表的,是一个脱离文字营造的「幻觉」的三毛,是脱掉了羽毛衣裳的三毛,而三毛代表的,是一个更加「有条有理」的,「有眉有眼」的陈平。
虽然她自己在书里写,她是一个最最求「真」的人,她只写自己的生活,假的东西不写,但是她不可能不经过「蒙太奇」般的剪辑加工。
生活往往杯盘狼藉,一地鸡毛,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混乱,口齿不清,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很少有条理清晰,工工整整的时刻。
但是文学创作,可以「去粗取精」,筛掉那些两眼相对,尴尬沉默的时刻,筛掉那些一言不合,吹鼻子瞪眼的怨怼,筛掉那些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的落寞,筛掉那些灰头土脸,支支吾吾的鄙陋。
这也是势所必然,假使全然是生活的粗浅直观,甚而刻薄猥琐的真相,大可不必去书里按图索骥,苦苦寻觅,放眼周围即是。
作家的魅力,正在于他们有「特权」,他们是能够将生活「点缀装扮」地令人心服口服的人,也就是那句话——「来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没有走太远,忘了根本,但是更精细,更连贯,更简洁,更细腻,说白了,更令人向往,无论好的坏的,让人有做梦,和经历新的生命际遇的错觉。
然而三毛,她既活出了自己的「浪漫天地」,又能吞得下「尘埃扑扑的生活气」的烟熏火燎。
她的生活是「童话」,却又没有多少「作秀」的姿态,所以世人青睐她的文字,顺带着憧憬她的生活,包括她的爱情故事。
《梦里花落知多少》里,提到了她与荷西相逢的始终,浪漫甜美一如亦舒小说某些桥段。
天冷,她缩在他皮夹克赐予的温暖里;有烟火的夜晚,他们坐在海边,对着天空许愿,不知不觉到子夜;寂寞了,就说三两句情话,比如俗不可耐的「爱你就像爱生命」;空闲了,就坐在阳台,喝红酒,下棋,或者手牵手,醒着直到天明。
平常人对恋爱的朦胧幻觉,亦不过如是。
正是因为开头丰盛不可言,失去的时候,才会轰轰烈烈如桃源坍毁。
荷西离开人世以后,她一个人,像一只惶恐的惊弓之鸟,心力交瘁。她一遍遍地去他的墓地,抚摸着碑上的铭文,像抚摸着他的眉眼,如从前一样。
后来,她渐渐地松弛,虽然心上的窟窿始终无法填补,但至少还没有绝望如烂泥。
《梦里花落知多少》这本书里,收集的就是反映三毛这段天差地别,沧海桑田心境的文字,但不知为何,更加打动我的,反而是她的一个慕名而来的追随者写的两篇令人黯然销魂的「记录」——记录了他前前后后拜访三毛几次的心路历程。
这个来自伦敦的,叫作西沙的忧郁男人,像一个情窦初开,而又深沉浪漫的青年,像中世纪骑士抒情诗里的男主角。
他不可否认是爱上了三毛,爱上了她的飞扬洒脱,爱上了她的气质脱俗,爱上了她在异国他乡也能够活得如鱼得水的生活,爱上了她的浪漫和单纯,也许,更爱上了她的孤独与寂寞。
所以好几次,他在深夜里来到她家花园外,静谧而寂寞地关注着她的音容笑貌,看着她对酒当歌,看着她轻轻舞动,看着她与朋友嬉笑怒骂,看着她上了装扮考究的中年男人的车。
最终他像经历了人生中一段不可忘怀的失恋般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却在纸上留下了这些哀愁而深情,寂寞却动人的心事。
从此,每一个走进三毛文字里的人,都会遇上这一个没有面孔,但是却有一双寂寞火热的眼神的男人。
失去丈夫之后的三毛,如果单单因为寂寞空虚的缘故,她完全可以接受这个人的青睐,而排遣忧思,开始新生活,毕竟,能够在千疮百孔的后半生,遇见一个愿意对自己好的男人,不是轻轻松松,一蹴而就的事情。
但是她没有,也许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这只天堂鸟,不愿意再为任何人停留,也许因为他的素质不见得令人倾心,虽然他不可谓不深情,也许因为她也懂得,读者与作家之间的情分,适合月白风清,点到为止。
因为文学素养,文字气质是不能够和生活面貌,处事态度决然相提并论的,与其临到头来大失所望,撕破脸来,倒不如开始的时候开诚布公,谨慎拿捏分寸。
毕竟,像杜拉斯和扬安德烈亚那样的烂漫故事,究竟少之又少,稀罕如凤毛麟角,反而是三毛这样的露水情缘,各自天涯,倒司空见惯,情之所常。
深爱着劳伦斯奥利弗的费雯丽,遭受精神困境以及婚姻裂痕,依然拒绝年轻粉丝的追随,还有被称为「文学洛神」的民国时期才女萧红,同样拒绝了年轻的崇拜者骆宾基。
观众看着,觉得未尝不唏嘘,但是一个人的寂寞,旁人是不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