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晒谷坪
家乡的晒谷坪
提起家乡的晒谷坪,我的脑海就浮现童年的画面。那时,我跟同宗的玩伴们光着脚丫,奔跑在夏秋季节晒谷坪的草地上,耳畔不时回荡着伙伴们清脆铜铃般的欢笑声。
我家住在平江县浯口镇栗木村井头生产大队。井头人,除了从外村娶回的媳妇,其他人都姓朱。这里的人,往上溯源四代,是围坐一桌吃饭的亲人。因此,这里的人都是叔伯亲戚,只是血缘的亲疏、远近不同。
晒谷坪,对于井头人是非常重要的。每到稻谷收割的季节,各家各户都要提前看天气、借晒簟、借晒谷坪,那时,收割稻谷可是农村人的大事。晒谷坪虽然是一块完整的草地,但使用权早已有明确划分,因此要借主家的草坪晒东西,得提前跟主家打声招呼。
稻谷收割回来,叔伯解开晒簟的粽绳、将晒簟铺平,然后将稻谷倒到上面,再用长柄晒谷耙将堆积的稻谷耙平、摊开、晒干。一般,每隔2小时,叔伯们就要在烈日下,将稻谷翻个身,确保底下的稻谷也能晒干。待稻谷晒了1天之后,大人们就会竹扫帚在晒簟上面轻轻得扫,努力把稻谷里面的禾叶、和黑屎头请出来。
晒谷人的标准穿戴是:头戴圆形长沿草帽,脖子上横搭着一条汗巾,待汗珠快要低落时,就用毛巾抹一把脸,然后继续干。晒簟有时候会被突然刮起的山风卷起,搞得稻子满地都是,因此,如果当天风比较大,大人就会捡些大石快压在晒簟四周。
那时候,烈日当空,晒谷坪满地金黄,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我们细伢则回家,只能踮起脚尖,小心翼翼从晒谷坪边沿走回家,生怕踩到人家的晒簟。如果有淘气的娃胆敢在晒簟上跑,肯定会被大人叱喝、或者告状到他父母那里去,如果真的有人跑到家里“学人”,按照惯例,往往免不了一顿“竹子炒肉”。
日落之时,大人们会把稻谷收回,避免晚上受潮,也怕有人偷。他们握紧晒簟手柄,手脚并用,用力扬起晒簟,稻谷在空中飞舞,瘪谷、灰尘也随着扬起,散发着秋天的泥土味,叔伯们手脚麻利,眯着眼睛,生怕灰尘进了眼睛;将稻谷被聚拢成堆之后,叔伯们把稻谷用手耙到簸箕里面,再倒进四方的箩筐,两箩筐都装满起尖之后,用扁担两头挂住箩筐的棕绳,然后弯腰、咬紧牙把起肩、挑着担子轻快地往家赶。箩筐随着有节奏的脚步,在高低起伏,扁担、箩筐和麻绳一松一紧,发出了特有的挑担声。如果碰到快要下雨的天气,收稻谷就像打仗一样,手忙脚乱,邻居也会自发帮忙。
那年月,百姓刚刚从饥荒中挺过来,在农民眼里,稻谷可金贵着类!不仅是填饱肚子的主粮,还用于做种、交粮食税;而今,粮食税早已取消,甚至国家每亩稻田给补贴,还是有许多农田仍然荒着;晒谷坪松软的草地已悄悄换成了水泥地,还多了个篮球架;晒簟也基本退休,晒谷是直接倒在水泥地上晒的,晚上稻谷也不用收回,不用担心被人偷,直接彻底晒干后,装袋入仓即可,连箩筐都很少见了。
晒谷坪也是堆柴晒柴的好地方。80-90年代,家家户户都是烧柴做饭,每到饭点,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会升起袅袅炊烟,散发着菜香和柴火味。上山砍回来的柴,往往是湿的,点不着或者烧起来有浓烟呛人,所以要放在太阳底下风吹日晒,直到柴捆干、枯后,才扛回灶房使用。每到农闲季节,叔伯们砍柴回来,柴捆里面经常捆有毛栗子枝丫,嘴馋的我们,经常从晒谷坪的柴堆里面折毛栗子枝丫,然后用鞋底把毛栗子上面尖刺磨平、磨开,捡里面的毛栗子吃。 那年月,副食品非常少,能吃上几颗新鲜脆甜的毛栗子,就是经常被毛栗的尖刺扎到手,也在所不惜。晒谷坪的柴火还有一个“特殊用途”,那就是用来“刮屁股”。 那时候草纸还不是特别流行,小孩子在地上拉完大便之后,大人们往往直接从柴捆堆里折几根棍子,用来擦屁股。 如果用到现在,那简直不可思议, 用木棍来擦屁股,不疼吗,屁股会不会流血?我们也经常用一句土话“刮屁股都不出血”来形容刀钝如柴火。
夏秋季节,瓜果蔬菜往往吃不完,婶娘娭毑们就会及时将这些蔬菜做成菜干入瓷坛,以备冬季用。常见的有晒萝卜条、白辣椒、盐菜、茴丝、干豆角。白辣椒一般是新鲜辣椒焯水之后直接晒干,晒干之后,然后用油纸袋密封,要吃的时候,就取一些出来。我记得冬天时,搞一个腊鱼火锅,里面放上一些白辣椒,能下几碗饭,现在想起来都满口生津。
晒茴丝是很早的记忆的,我大概是3-4岁吧,听爷爷讲,他年轻时,没有饭吃,就用晒干的茴丝煮着当饭吃。爷爷曾经多次在饭桌上表态,不管茴(红薯)有多好吃,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吃茴了。我不知道爷爷年轻时经历了什么,令到他如此反感红薯,想必一吃,就回想起过往艰难的岁月。
晒萝卜条的,往往家家户户都有,一般晒到半湿半干之后,就拌上辣椒粉、姜末入瓷坛。如有客人来了,抓上一把,当做小吃待客用,又脆又辣又香;萝卜条来炒腊肉,也是湖南人厚客的一道名菜。一般晒菜干,小孩都不会“讨嫌”,但是晒姜,就难说了。
生姜挖出来之后,将泥洗净、刨皮,然后改刀切片,一般要在姜片上划上几刀,让姜片变成条形状,便于手撕着吃。生姜放盐、白糖腌制两天之后,就要放到晒簟上晒。通常,小孩子都抵不住这个盐糖姜的诱惑,阳光下的黄姜非常好看,小孩往往趁主家不注意,就悄悄地偷上几块,然后躲得远远,再独自品尝战果。有时候,被主家发现了,往往骂骂咧咧,甚至拿着棍子追赶......。
晒谷坪也如同电视机一样,是家乡聚集人气的地方,也是饭后闲余的休闲地。
每到夏夜,家家户户都搬出竹床、木凳在晒谷坪纳凉。那时农村风扇很少,长辈们,拿着老葵蒲扇,挨坐一起,聊着生活的七长八短、人情世;小孩子们就在晒谷坪追逐嬉戏,玩累了,就躺在冰凉的竹床上看星星、月亮,听长辈讲故事、念童谣、估谜,小孩们听着听着,往往就进入了梦乡,长辈们用蒲扇帮我们扇风、赶蚊子,聊到尽兴,才抱着娃各自回家。
深秋月夜,寒意袭人,晒谷坪往往横七竖八的平躺着许多捆扎好的晒簟,上面挂有一层薄薄的白霜。我们在月色下追打嬉戏,鼻子上挂着鼻涕虫,嘴里呼着热气。秋夜的乡村,到处漆黑,不像现在,路灯长明,晚上走路都不用手电筒。因此,满天繁星就是夜晚的唯一光亮,运气好时,还能看到流星划过,于是有人说:流星划过,赶紧许愿吧,很灵验的哦。于是我也赶紧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快速许上一个愿望。虽然现在记不起许了什么愿,但往往跟吃的、穿的和学习成绩有关。
遇到宗族礼堂里,有人烧瘪谷时,我们通常会扔几个红薯进去,玩得尽兴之后,就用木棍把黑黑、烫烫的红薯捞出来,拍一拍土,吹一吹灰,急不可耐地剥皮。那红薯烫着,从左手扔到右手,又从右手扔到左手;咬在嘴里,就满嘴唆气,那红薯烫着在口里打转转。吃完之后,往往满嘴炭灰,唇齿留香,不免要用舌头上下舔下嘴唇,空气中溢满了烤红薯的焦香味和我们的欢笑声。
临近过年,总会下上几场厚厚的鹅毛大雪,晒谷坪被盖上一层厚厚的白被。瑞雪兆丰年,在农村,每个人都欢迎雪的到来。下雪的清晨,推开宗族厅堂的大木门,一股清新冰凉铺面而来,满目皆白,连接着灰蒙蒙的天。小孩们惊喜地把伙伴们召集一起,在晒谷坪滚雪球、堆雪人、打雪仗。堆雪人时,我们通常用木炭灰来给雪人画鼻子眼睛,从家里拿上一个破扫帚,让雪人握在手上,仿佛是一个带着笑脸的卫兵。打雪仗时,往往各自有个小火炉,扔完雪球后,往往手指通红,赶紧将手凑近小火炉上烤火,避免冻伤,通常手指冒烟。我喜欢踩在雪地上,听那嘎吱嘎吱的雪声;有时我会找一块初雪,放心地往后躺下去,松软的雪托起我的整个身子,压印成一个的大字。
初冬农闲时刻,常有人在晒谷坪做草砖,现在几乎见不到了。草砖是用切碎的稻秆与黄泥混合压制晒干而成的。做草砖,首先要把晒干的稻秆用切猪食的铡刀切成约3厘米的长度,然后撒在黄泥浆里面,用脚踩或者用水牛踩,待到两者充分搅拌、粘粘,做草砖的材料就准备好了。 首先在草地上洒一些瘪谷,把事先准备好的草砖木模放在瘪谷上,用草锄(四个长尖的锄头)把泥团用力甩在砖模里,然后用手压紧,最后用一把带铁丝的竹弓在木模子表面刮一道,分割凸出来的泥团。最后双手提起砖模,轻轻地转移到空旷地,在砖模上面放上一块大小一样的木板,然后抬起右脚, 轻轻一踩,双手用力一提,草砖就从模子里面挤出来了。印象中,草坪上一排排的草砖,横平竖直地晒太阳,感觉像三国演义里面摆的八卦阵一样。
晒谷坪刨杉树的香味,我也一直刻在脑海。杉树皮有一种特有的香味,我记得长辈们把山上砍下来的杉树用两个木叉加起来,然后用专用的刨刀一刀刀刮,直到把杉树软红的杉树皮刮掉,露出光滑白嫩的身子。刮下来的杉树皮,如果是整块的,可以用来当茅房的瓦片;那些细小的杉树皮,就等晒干之后,盘回家里的灶房,用来点花很好用。
晒谷坪,是我学会自行车的地方。学车用的是那种老式三脚架的载重自行车,轮毂很大,那时,人都没有自行车高,只能斜跨三脚架里面踩半圈。晒谷坪刚好有个小坡,我记得,刚开始学,掌握不了平衡,要么右脚被压到,要么整个身子被斜压在自行车底下,摔打了很多次,吃了不少苦头,最终学会了自行车的滑行,最终能像大人一样,左脚滑动自行车,右脚往后高高举起,自豪地骑到三角形的皮坐垫上,右手还要不时摇响铃铛。
晒谷坪的四季,承载着长辈们的辛劳,也承载晚辈们的欢笑。那时的晒谷坪是酥软的草地,小孩们在地上打滚而不用担心弄脏衣服;摔在地上也不痛,因此也成了男娃们单挑的战场;我们在晒谷坪打风车、玩攻城、抽陀螺、滚铁圈、跳皮筋、打抱箍架、烧红薯、弹钢珠、玩瓶盖盖......我们在晒谷坪看大人们拧扁担、打米爆花、打红薯粉、耍火龙,所有的这些画面,如同幻灯片一样,一张张在我脑海闪放。
晒谷坪四季更迭,一如既往,而我也慢慢长大、出外求学求职、成家立业。虽离家乡和晒谷坪渐行渐远,但依然心系故乡。中国有叶落归根之习俗,想必自己年老退休之后,也会重返家乡,种一小块菜地和花草,白天沐浴在菜地与花圃的晨光之下,听群鸟歌唱;晚上提一把靠椅、一把老蒲葵扇坐在晒谷坪,看夜幕星辰,与少年的老友聊着逝去的青春。
企愿疫情早日结束,他乡游子能重返家乡,拥抱井头晒谷坪的阳光、欢笑,我的童年快乐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