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明慧的爱

封面设计：枫叶丰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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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41年北平的夏天，知了叫得比往年惨烈，天气闷热得要命，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空气好像凝住了。简明慧家的凉茶店生意倒因此好了许多。两层茶楼，原本八个伙计，必有两三个闲得无事可做；这个夏天，八人一同上下跑，却都累得满头大汗，不敢停下歇息。

简明慧终日在茶楼收钱记账，本想帮忙店里红火的生意，看了看柜台下僵硬的右腿，打消了念头。

简父心疼女儿，想着自己的家产足够让女儿在家呆着就可以衣食无忧。可简明慧并不想闷在家里，面对父亲的小妾云珊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母亲因病去世后，她在云珊眼中是碍事的。

简明慧很小的时候患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虽然她白皙的皮肤、可爱的五官总赢得人们的赞叹；可那条不得不拖慢半步的右腿，还是会引起简父和简明慧自己的伤感。

好在简明慧不像其他女生那样敏感。让她伤心的人和事，总能被她有意无意忘却，就如云珊姨和同伴们平时对她说话的夹枪带棒她从来都假装听不出来，所以免去许多烦恼。人们眼中的简明慧，就是一个爱笑的女生，看不出烦恼，就连她一瘸一拐走路时，脸上都带着笑。

左欣权那天经过茶楼时，口渴难忍，看到门外的凉茶广告，忙奔进去想找个空位坐下，可惜满员。坐在柜台后面收银的简明慧那时正巧抬头，望见英挺帅气的左欣权，不禁愣了片刻，恍惚觉得书中的绅士王子走了出来。

站在人群中的左欣权露出了尴尬的神情，他想快点离开。这时，看到迎面走来一瘸一拐面带笑容的简明慧，似乎想跟他说什么。他定睛望她，不言语。

简明慧有些羞涩，这个漂亮阳光的男生让她想要靠近，却没有勇气。

“喝凉茶吗，先生？今天人多，没空位了，要不到后面来喝，我端给你？” 简明慧悄悄地舒了口气，刚才拼命想要掩饰发抖的声音，很是费力。

“不用了。” 左欣权慌忙拒绝，简明慧眼中流露出的热情光芒，让他不安。说到底，他不习惯也不喜欢与女生交谈，除了刘君蝶。可惜这唯一让他着迷想要靠近的女生，却并没有多看过他一眼。

【2】

那天见到左欣权后，简明慧连续好几晚梦到了他。梦中他冲她笑，很温柔。她害羞地低下头，等着他靠近时，梦醒了，她心里空落落的。她跟父亲说，不想总坐在柜台后面收钱记账，建议父亲将店铺大门旁边的窗户打开，在那里设个外卖点，由她负责接待打包客人。

简父并不知她的心思，虽然觉得女儿这个建议对自家生意有益处，却也担心一个女孩家这样坐在窗口是否有伤风雅。简明慧理直气壮地说：“学堂先生说，女子与男子应该有平等的权利和机会。”

其实她并没在学堂读过书。要读国小时，简父带她去了一间学堂。一天下来，简明慧汗水和泪水都没少流。她的残腿跟不上大家的步伐，同学和老师异样的眼光也伤了她的心。

她回家后怯怯地说不想再去学堂了。简父看着楚楚可怜的女儿，不忍心勉强她。只有云珊怪里怪气地说，女孩子哪儿用得着读书，将来总归要嫁人的，学些女红便是了。

没了母亲的简明慧不敢顶撞云珊，但她想读书的心思流于眼中，简父看出来了。他将先生请到家中教女儿读书，所以简明慧虽然只进过一天学堂，腹中藏书却并不少。她喜欢读书，也喜欢读书人。

父亲终究是疼她的，窗口不久就开始凉茶外卖了。简明慧的笑脸迎来送往新客旧主，却没盼来她渴望的左欣权。好在窗口生意不错，墙边如长龙般的队伍让简明慧在忙碌中没了精力和时间去想左欣权。

简明慧小巧挺直的鼻梁上时常渗出汗水，衣襟也湿了，她依然在笑，笑容如那年夏日的阳光一样灿烂。只是那灿烂的笑容中躲着不被人察觉、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失落和哀伤。

就在简明慧已经不抱希望能再见到左欣权时，那个黄昏，左欣权竟然出现在她面前。

“五杯茉莉花凉茶，谢谢。”

简明慧闻声抬眼，不禁一愣，恍如做梦。她使劲掐了自己的胳膊，疼得咧了嘴，随即心砰砰乱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啊，是你......好久不见。”

“嗯，你们开这个窗口真是好，刚刚想进去，发现里面还是满座。” 左欣权的声音清澈温柔，笑容可亲温暖，简明慧不禁定睛瞧他，手有些发抖。

“呃，是不是没有茉莉花凉茶？如果没有，我可以换的。” 简明慧投入的注视，令左欣权有些慌乱不安，他提醒她快点，同学还在等。

“哦。” 简明慧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给左欣权打包凉茶。左欣权只是注视她手中的动作，可她的心却为他跳得慌乱。

打包完毕，简明慧把凉茶递给左欣权。左欣权接过道谢，准备转身离去，被简明慧唤住。

“等等，就一下下。” 简明慧慌忙叫来伙计照看窗口生意，自己则一瘸一拐往后厨走去。她走得奋力，甚至想跑起来，这使得她的身体上下晃动得像只大肉虫，完全没了女孩的矜持和她平日的优雅。她顾不得这些，她怕左欣权在酷暑中等得不耐烦而走掉。

在后厨房，她快速用小盒装了五块桂花糕和五块绿豆糕，因为手抖得厉害，好几块掉在地上，浪费了。盒子装好后，她从侧兜掏出带着皂香的手帕，精心包裹住小盒。随后，再一次一瘸一拐奋力往店门挪动身体。终于她挨到了店门，捧着凉茶的左欣权站在店铺外面，不耐烦地用脚搓着地。

简明慧挪到他身边，大口喘着气，说不出话。

“你，有什么事吗，让我等在这里？” 左欣权不解地注视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简明慧，不知她要干什么。

“喏，这个......给你的，我自己......做的桂花和绿豆糕，你尝尝，很好吃......外面店里，你吃不到的。” 简明慧极力控制着呼吸，把小盒递给左欣权。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满是汗水的脸庞在黄昏夕阳下堆满灿烂的笑容，左欣权心中一暖，他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得厉害。

他想推辞，又怕伤了简明慧的热情，于是说：“谢谢，多少钱，我给你。”

“说是送给你的，怎会要钱？” 简明慧看左欣权没有拒绝接受糕点，心中有了希望，暗自高兴。她想，以后每天都给他做不同的糕点。

看左欣权还想道谢，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模样，简明慧突然觉得这个男生可爱得像个孩子，那一刻，她想拥他入怀。

“快走吧，回家后就着凉茶吃糕点，保证你晚餐都不想吃了呢。” 左欣权感受到简明慧灿烂笑容的魅力，那笑让闷热的天气凉爽了许多。

他转身离去，这时有个女生从旁边走近他。简明慧看到左欣权热情地唤她“刘君蝶”，随后跟她说了些什么。那女生转头瞧了一眼简明慧，又看了看了左欣权手中的凉茶和糕点，微微冲简明慧点了点头，便与左欣权并肩离开了。

简明慧呆立在原地注视他们的背影。夕阳下，穿着蓝衫黑裙的刘君蝶优雅淡定。简明慧呆呆地望着她轻盈的脚步，泪水悄悄流到了脸颊，痒痒的，她却忘了擦。

直到终于看不见他们的背影，她才感到被汗水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不舒服。她悄悄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往店里走。这次她走得很慢，又记起了她总想保持的优雅。

【3】

那个黄昏后，左欣权每天下午放学，都会与同学一起经过简明慧的茶楼，买上几杯凉茶，再一同并肩离去。他依然跟刘君蝶走在一起，其他同学则相伴左右。

简明慧从早上开始就盼着能见到左欣权。而当他黄昏时分出现在茶楼窗口时，她又不知跟他说什么了。他每次都会买上五杯凉茶。简明慧家茶楼的凉茶品种，他几乎都尝遍了。相比其它茶楼的凉茶，这里的味道令他难忘。

而简明慧每天特意为他做的糕点，是他独享的。他能感觉到简明慧对自己的用心，要说不感动，那真是没了良心，他本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只是，他并不想给简明慧留下希望和念想，他知道如果继续这样无偿接受她的馈赠，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他就会因了感动和不安，而不得不跟她在一起了。

女孩的心思，他多少懂些。就如他对刘君蝶的倾心，那是骨子里发出的爱慕，会令心中那团火越烧越旺，燎得自己疼，而对方却只感到了压力。

“你做的糕点真好吃，凉茶也好喝，我和同学们都喜欢。不过，你必须收钱，毕竟你家在做生意，没有让我们白吃的道理。”

左欣权有天终于鼓起勇气对简明慧这样说。他怕伤了简明慧的心，却也知道，凡事说清楚总比让对方糊里糊涂有着念想要好。

简明慧接过钱，眼神变得黯淡了。她不傻，左欣权虽然有着读书人的儒雅和绅士风度，但她明白这些不是她的独有。

他对她的客气有礼，像座冰山挡在他们之间。他的存在对她来说就是温暖，那也不过是她在心中给自己的念想罢了。她快乐她的，幸福她的，而他并不知道这一切，也不在乎。

简明慧有些受伤，不想理左欣权了，她也是有自尊的。那个叫刘君蝶的女生的样子总在她眼前晃，她笑不出来了。

简明慧负气了几天，她不再在窗口招待打包凉茶的客人，而是回到柜台后面收钱记账。可是每到黄昏，她总忍不住透过伙计的后背朝窗外看。她想看到左欣权，更想看到左欣权因看不到她而焦急的模样。

可是，左欣权在她负气的那几天，只问过伙计一次。得知她身体不适，也只是“哦”了一声，没了下文。简明慧很失望，却也没了再负气的兴致。左欣权是那个令她心中的柔情不经意溢出来的人，她跟他生不起气，也舍不得生他的气。

简明慧很羡慕那些可以跟在左欣权身边，一起喝着凉茶，并肩前行的男女学生。她已不满足于每天给左欣权打包凉茶、递上糕点了。她想多点时间与他在一起，哪怕他不看自己，哪怕他没话跟自己说，只要能与他在一起，时刻看到他的脸，听见他说话，她就心满意足。

那个放学的下午，左欣权照例买了凉茶和糕点，准备跟同学们一起离开时，简明慧定定地注视他，大声说：“等等我，我也想跟你们一起走。”

说完，她交待了伙计照看生意，拖着残腿挪到店铺外，第一次勇敢地正视左欣权。她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胸脯一起一伏，汗水滴到脸颊上，但是她依然在笑，那笑容在黄昏的夕阳下，灿烂美丽。

左欣权为难地看了看简明慧，又寻到刘君蝶的目光。四目相视，刘君蝶冲他微微点了点头，他于是对简明慧说：“好吧，你来吧。如果觉得不喜欢，可以随时离开的。”

简明慧激动地使劲点了点头，拼尽全力跟着他们往前走。学生们一路喝着凉茶，有说有笑，可是那闲逛的速度对简明慧来说，依然如飞般迅速。她几次捣步想跟上他们的步伐，都没能成功。她的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一瘸一拐的滑稽模样，惹得几个女生偷偷相视而笑。左欣权在那一刻突然觉得简明慧很可怜，不禁放慢了脚步。

【4】

到了广场中央，左欣权和同学们停了下来。此时的广场中央来来往往的赶路人很多。简明慧注意到刘君蝶冲着左欣权点了下头，左欣权便冲上了广场中央的台子。

简明慧惊讶地注视着左欣权，听他号召大家为前线抗日义士们募捐。那年轻阳光充满正义的脸庞和有力干净清澈的声音，让简明慧恨不得冲上去抱住他，对他说“我爱你”。

她终究什么也没敢做，只是站在台下充满深情地注视着心中的爱人。她掏遍了衣兜，只翻出几个铜板，这让她很是懊恼。

其实她的零花钱不少，父亲爱她，从来不吝啬给她钱。而她除了买书，对其它衣料食物逛街看电影都没兴趣。零钱罐已经装满了好几个，只可惜，她不知道今天有募捐活动，否则她一定把那几个罐子都拿来，支持她的心上人。

左欣权的演讲极具号召力。每天在日寇铁蹄下苟且偷生的民众，盼着能早一天赶走侵略者，过上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募捐箱很快就满了，简明慧心急火燎地把那几个可怜的铜板塞进箱子，急切地对左欣权解释：“我今天没带太多的钱，明天我把零钱罐里的钱，都给你。”

左欣权望着简明慧因认真和急切而涨红的脸庞，突然怜悯起她来。想到她刚刚奋力拖着残腿跟着他们，每天都给他递上不同的糕点，他的眼睛湿润了。他能明白简明慧对自己的心思，这一刻他对自己刻意与她保持距离、显现冷漠的做法，感到了愧疚。

“没事的，没事的。” 左欣权认真地说，“只是个心意，你一个人的钱再多，也支撑不了整个战役，对不？有心就好，真的。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喝了你这么多天凉茶，吃了那么多好吃的糕点。”

简明慧被左欣权儒雅的态度和温柔的话语感动得鼻子发酸。委屈的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了，她暗暗使劲掐自己的大腿，硬是把眼泪给憋了回去。她不想让心爱的人看到眼泪，只想让他看到灿烂的笑容。

“简明慧，明天的明，智慧的慧。”简明慧羞涩地冲左欣权笑了笑，低下了头。她也想知道左欣权的名字，但没敢问。

“好听的名字。我叫左欣权。欣赏的欣，权利的权。”左欣权主动报上了名字，他注视着简明慧，突然想把羞涩的她抱在怀里，好好疼她。

【5】

回到家后，简明慧便把几个零钱罐的钱都拿了出来，放在布袋里，准备第二天交给左欣权。云珊在旁边阴阳怪气地鄙夷道：“你倒是很会做，老爷给你的钱，你去倒贴年轻学生。”

云珊贴身仆人的相好是茶楼的伙计。八卦传给闲来无事的云珊，自然让她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和奚落简明慧的机会。

简明慧不理她，她本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女生。面对别人的欺负，她要么真的没有感觉，要么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要有感觉。她已经知道生活中有太多令人烦恼的事情，又何必因了别人的言语攻击，再让自己受伤呢。

简明慧对自己的无视令云珊气恼不已。本以为可以通过你来我往的争吵，排解一天的寂寞无聊，没想到简明慧没给她这机会。就好比举着铁拳打在棉花上一样，云珊觉得好生失落和无趣。

简明慧在凉茶窗口急切地盼着黄昏的夕阳。天边那一抹光亮起时，左欣权出现了。年青俊朗的脸上露出阳光灿烂的笑容，简明慧觉得她能读出左欣权的表情与往日不同的含义，她暗想，我能猜出你有点喜欢我了，对不？

两人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四只手在递与接的时候，自然触碰，两人心里都在那一瞬间“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冲着对方露出忐忑而温暖的笑容。

“这钱你拿着，就是你所说的心意，跟这些糕点一样。只不过钱是我对前方义士的心意；糕点是我对你的心意。”

简明慧心里惊了一下，她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勇敢顺畅地说出这番话。左欣权也惊了一下，简明慧的话，让他觉出从未有过的温暖。

第二天的黄昏，左欣权来到窗口，却没要凉茶。他的神情凝重且不安，简明慧看得心慌。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简明慧想为他解忧。

“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当然”，简明慧让左欣权进店来，自己则让伙计招呼客人，随后挪向店门。

左欣权环顾了座无虚席的茶楼大厅，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开口。简明慧心想一定是重要且机密的事情，于是拉他进了后厨。左欣权轻声告诉简明慧，他们被特务盯上了。今天放学时，感觉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便衣总在不远处朝着他们望。

简明慧闻言心中一紧，同时也觉得开心。左欣权能跟她说这些，她觉得他是信任她的。有什么比被心爱的人信任更美好的事情呢？

“你说，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简明慧望着紧张的左欣权，突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她想保护他。

“今天不能去广场募捐了，本来我们还要开一个会，现在看来也不行了。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知道你每天都盼着跟我们一起......”

他懂我的心思，简明慧意识到这一点，激动得有些发抖。其实，我只盼着跟你在一起，不是他们。这话终究没说出口。能每天在人群中见到左欣权，简明慧已经心满意足了。

那条残腿隔开了他们的距离，优雅的刘君蝶也让简明慧不敢向左欣权表白。心中念着一个人，苦与美好都揪着她的心，痛并快乐着。她想这于她来说，已经是完美了。如若真在一起，左欣权未必会善待自己。毕竟他心系刘君蝶，而自己又不是一个全乎人。

简明慧深吸一口气，轻声对左欣权说：“那就在我茶楼开会吧。这里人多，不会轻易被特务盯上。我们有一个招待贵客的房间，平时没人用的。你们在里面开会，我给你们把门，很安全，不用担心。”

简明慧不了解他们在做什么，但莫名地，她觉得他们在做一件大事，一件她做不来，却足以令她佩服的大事。这样想着，简明慧内心竟然有了神圣感，越发喜欢左欣权。

接下来的几个黄昏，左欣权便带着刘君蝶和其他几位同学来简明慧家的茶楼贵宾室，边喝凉茶，边开会。简明慧自觉站在门外给他们把门，连伙计上来送水，也被她接过亲自送进屋里。

左欣权他们说话声音很小，但开会时间却挺长。每次结束时，天都黑了。简明慧发现左欣权回回都走在同学们后面，她因此不必为了多看到左欣权几眼，而费力跟随他们的脚步。

【6】

其实刘君蝶没打算让简明慧参加他们明日的行动。因为她腿脚不方便，而且她不是学生抗日联盟组织的人，更重要的是，刘君蝶不想简明慧靠近他们，靠近左欣权。

当初左欣权恳求刘君蝶收他加入组织，她心里明白这不是因为他的觉悟，而是因为他想靠近自己。刘君蝶当时很是犹豫，她知道没有坚定信仰的人在危险和艰难面前，无论如何坚持不下去，更做不到大义凛然。可是左欣权坚持不懈地恳求她，每天放学都紧随她，最终她妥协了。

在一系列募捐活动演讲中，左欣权的正义感和良知尽显无疑，这让刘君蝶深感欣慰。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了左欣权。以她组织领导者的身份来说，她是不能将情感给予任何一位组织成员的。

只是感情的事，全然无法靠道理和规则来扼杀。她刻意与左欣权保持着距离，将心中对他越来越多的好感与渴望埋在心里，不动声色，直到那天黄昏她看到左欣权与简明慧交谈，并拿着简明慧给他的糕点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心是痛的。

当左欣权郑重其事地跟她说，简明慧想要参加他们明天的行动时，刘君蝶本能地想要拒绝。就如她当初洞察出左欣权热切想要加入组织的动机一样，她心里非常清楚简明慧那么热衷拖着残腿靠近他们、热情提供开会场所给他们，完全是因为她喜欢左欣权。这种因爱而产生的激情非常脆弱，一旦遇到危难，嘴巴很容易被撬开，那时牺牲的可就是一大片了。

偏不凑巧，那晚分配任务时，一位成员闹肚子，脸色惨白得像涂了一层白面，连嘴唇都发了灰。刘君蝶知道这成员肯定无法参加明日的行动。左欣权便又一次转达简明慧想要参加行动的请求，刘君蝶想了想，有了简明慧，多一个人做掩护，能令大家更安全些，便点头同意了。

学生们的任务是辅助性的。在暗杀小组成员刺杀日军司令之前，他们分布在各个重要关卡，迷惑特务的视线。执行辅助任务的学生都身穿学生装，手拿相同期刊杂志。

刘君蝶跟他们说：“执行任务的暗杀人员跟你们穿着同样的衣服，拿相同的杂志。之所以大家着装相同，就是为了起到掩护和混淆作用。只要听到枪响和爆炸声，大家就扔掉杂志跟着街道上的人们奔跑。人一多，特务也不知道抓谁了。”

简明慧听着刘君蝶的安排，心里一阵阵激动，同时也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她第一时间想到能跟左欣权一样完成任务，心里倍感自豪。

而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有病的残腿。如果不能及时跑掉，会不会被抓？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后来一想，街上人都跑了，特务肯定不会去注意一个瘸腿女孩，这样的大任务，瘸腿女孩怎能胜任？

简明慧轻易说服了自己，欣然接受了任务。那晚她跟着左欣权和刘君蝶一起到了刘君蝶家，接过刘君蝶递过来的学生装和杂志，心里顿时有种神圣感。

就好像明天是她跟左欣权去执行任务，与心爱的人一起赶走侵略者，夺回家园，定能名传千古。少女心中也有了英雄情结。

左欣权说送简明慧回家时，简明慧心里暖暖的，她下意识抓住了左欣权的手，又慌忙松开了。她怕他觉得她不够稳重，可是她是真心喜欢他，才想靠近他的。

左欣权扭头看了眼害羞得低下头的简明慧，握住了她的手。那纤细的小手出汗了，弄湿了他的手心。那晚的月亮皎洁，没有风，闷热无比。而左欣权却感到头上在冒冷汗，他突然觉得好害怕。让腿脚不利索的简明慧参加明日的行动，是对是错，他想不明白，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担心和舍不得。

“明天我会在离你不远的街道，假如你害怕，就提前离开，不要拿杂志。没人会注意到你的，你不要慌张。等任务结束后，我就去你家找你......”

左欣权的手很有力，简明慧被他握疼了。她喜欢被他握着，这样有安全感，所以她不挣扎，直到他把她送到家门口，看他仍不松开自己的手，简明慧幸福地笑了，“不要担心我，我不害怕。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月光下的简明慧恬静圣洁，纯净的表情令人爱怜。左欣权对简明慧参加行动，越发感到不安，“要不然，明天你别去了，你腿脚不方便，也不是组织的人，完全不用跟着我们冒险......”

“腿脚不方便，不是组织的人，这没错。可是，我喜欢你，我要跟你做同样的事。你做的事，肯定没错的。” 简明慧坚定地注视着左欣权的双眼，月光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7】

枪声和爆炸声响起时，好几条街道上的人们都下意识惊叫，捂着头到处飞奔逃跑。特务们因在行动开始前不久才得到消息，所以没能及时扼制刺杀行动。他们得知刺杀人员为学生打扮、手拿杂志，于是各条主要街道警笛大响，抓捕此类学生。

按照行动前的约定，听到枪响和爆炸声后，几条街道执行辅助任务的学生们瞬间扔了杂志，混进人群四处奔跑。慌乱的市民很好地掩护了逃跑中的学生们，他们顺利躲过了特务和军警的视线。

左欣权和刘君蝶在一起执行任务。看到众人四处奔跑时，刘君蝶沉着地扔了杂志，拉着左欣权就跑。这次任务就是要在各条街道都出现学生打扮拿杂志的人，让特务们无从下手，无法判断真假。人群的混乱已经帮助他们达到了目的，逃跑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左欣权犹豫了，他在担心简明慧。她一个人被安排在离他不远的街道，打乱特务的视线。他担心她没能力迅速逃跑，他想去找她。

刘君蝶猛命拉住了他，沉着且冷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你不能去找她。否则会引起特务的怀疑。你相信我，没人会注意到简明慧。那天晚上我已清楚告诉了每个人听到枪响后应该怎么做。她腿脚不方便，没有特务会怀疑一个行动不便者会参与刺杀行动，这是常识，你不要感情用事，威胁了自己的安全！”

左欣权头一次听刘君蝶用命令的语气说话，他无法否认她话中的道理，却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她冷静中掺杂的对简明慧的冷漠。

所有执行辅助任务的学生都逃脱了，只有简明慧被特务抓住了。枪声和爆炸声响之前，简明慧拿着杂志站在街道边，默默回忆昨晚刘君蝶告诉他们的逃跑细节。她紧张地对自己说，听到枪响，就扔杂志，然后逃跑。她不停地在心中默念逃跑的细节，直到枪声和爆炸声真的响了，她却本能地捂住耳朵，浑身颤抖，下意识蹲在地上，手里紧紧握着那本杂志，忘了逃跑。

抓到简明慧时，特务们面面相觑，这个走路都不利索的女孩，无论如何执行不了刺杀任务。看她被吓得失魂落魄的样子，也能知道这是一个完全没有社会经验的女学生。

只是世间事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简明慧被安排的街道，离刺杀地点最近。而刺杀任务的成功，让日军驻北平司令部很是懊恼，命令北平警察局必须在两天之内抓住刺客，执行枪决。

于是，简明慧顺理成章成了替死鬼。她在警察局哭喊着求他们让父亲来救她，可没人理会她。他们要完成任务，要给日军一个交待。女孩绝望的哭声响彻整个警察局，几个有孩子的警察偷偷流了泪。

执行枪决那天清晨，浓雾笼罩着北平城。没人为简明慧送行，因为没人知道她被抓，更没人知道她这么快就要被杀。只有知了的惨叫为她送行。囚车迅速开过街道，警笛声引来了人们的目光。看过后，收回目光，继续麻木地走在路上，为一天的生计奔波。

【尾声】

简明慧拖着残腿站在荒野间，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火辣辣的太阳也没能暖了她的身，她感到了冬天的寒冷。

枪响前，她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出左欣权温暖的笑脸和温柔的话语。他说过会来找她，她还想给他做好吃的糕点。

三个月后，终日寻找女儿的简父终于收到了警察局的消息，女儿因刺杀日军司令而被执行了枪决。简父在警察局失声痛哭，“我女儿腿有残疾，她怎么可能去刺杀日军司令？她平时连杀鸡都不敢看啊......” 云珊在旁边竟然也流了泪。警察局没人回答简父的哭诉，等他哭得没了眼泪，没了力气，便连哄带威胁地将他送出了大门。

左欣权和刘君蝶在日日夜夜相伴执行任务中，终于走到了一起。只是左欣权心里最隐秘的角落里，有一个无人可触的地方是属于简明慧的。在与刘君蝶一起的时候，他经常会恍惚看到简明慧那张充满真诚的灿烂笑脸和她为了与他同行，而奋力挪动的一瘸一拐的身影。

他时常后悔那天不该让简明慧参加行动。而更令他难过自责的是，为什么自己没有否定刘君蝶对简明慧的安排。后来他才意识到，刘君蝶给简明慧安排的，是最危险的地方。假如换个有经验、腿脚没毛病的人在那里，结局一定不一样了。

多少年过去了，左欣权依然喜欢吃桂花糕和绿豆糕，只是没有一家店能做出简明慧做给他的味道。

他每次吃桂花糕和绿豆糕时，眼前总浮现出简明慧拖着那条残腿，一瘸一拐奋力走向他的身影。她在冲他笑，那甜甜的、灿烂温暖的笑容，让他流了泪。

文|枫叶丰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