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文丨萧瑶夕

父亲坠落于阿舒十八岁那年。
那个夏日格外炎热。耀眼的阳光纵情地灼烧着人间,蔚蓝色的天空被炙烤得直至褪色,白晃晃的一片。
那天,她刚领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裹着满身的汗水与兴奋冲回家,却发现门没有关,孤独地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家中也是空荡荡的。
阿舒想,不对啊,昨天他们明明答应我说不闹的了,要陪我好好过一天,怎么人……呢?
这时,邻家蔡奶奶走进来,看见阿舒,握住她的手,说:“囡囡回来啦?拿到了?……真好。”
阿舒疑惑地盯着蔡奶奶的红眼睛,问道:“蔡奶奶,你知道我爸我妈去哪里了吗?”
蔡奶奶愣了一下,突然开始抽泣着,慢吞吞地说道:“你这苦命的孩子哟,你爸他……出事了,你妈去……”
阿舒睁大了眼睛,倒吸凉气,呆滞地站了几分钟后,用力推开蔡奶奶,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被炽热的阳光吞没。

她说,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在烈日下奋力奔跑的感觉。
小芸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
她说,你拼命地跑啊跑,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并且被因奔跑产生的风蒸干,渐渐地,你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感觉不到自己和外界的存在,只有内心的焦灼感随着热度在自己如潮汐般的喘息声中起起伏伏。那种感觉,把你从这个繁杂的世界剥离。如同死去。

人很多,层层排列,指指点点。脸上挂着的表情各种有样:惊讶。惋惜。厌恶。无所谓。
母亲见到汗流浃背的阿舒,惊恐地尖叫,大声喊道:“囡囡,你不要来,不要来……”
阿舒像个被操控的木偶人,僵硬地一步一步走过去,仿佛可以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她听到她急促的心跳声,像密致有力的鼓点,震耳欲聋。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聚集在母亲身后的躺着的身体上。
血液在生长。慢慢地爬向四方。
阿舒咽口水,艰难地问:“妈,妈,究竟发生了什么?”
母亲哭道:“都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逼……”
泪钻出来。
阿舒虚弱地笑了一下,便坠入了满是黑暗的深渊。

小芸说,你的许多小说中都有这样的场景,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段残酷的往事。
她说,因为我忘不掉。它像一个深深的烙印,会在心里留下永远不会磨灭的疤。
她说,别人说伤心的事遗忘就好,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忘记,哪里有那么容易。

阿舒没有参加父亲的丧礼。她当晚用她积攒多年的钱订了机票,明天一早飞往另一个城市。
母亲痛哭道:“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他是你爸啊……最后一程你都不愿意送吗?”
阿舒冷笑道:“你有良心吗?可别以为我不知道,爸对你那么好,你还在外面玩那么多野男人,明知舅舅不靠谱,还让爸把全部家当借给他替他担保,他倒是跑了,我爸呢?!”
阿舒用充满厌恶的目光盯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母亲。母亲一点一点地低下头去,一点一点地弯下腰去,最终,跪在了阿舒的面前,凄惨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我一定改过,但是我求你,别走了好吗,我只有你了。”
阿舒一言不发地甩开她。瞥一眼桌上开颓的栀子花,平日里她最喜欢的香气此刻显得诡异。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小芸说,在小说的结尾她原谅了她的母亲。现实生活中你是否与你的母亲和解。
她点点头。
小芸说,为什么。
她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那是自那之后很多年的事,我的母亲渐渐变得衰老、平静,舅舅最终被绳之以法。而我在经历一些事情后,终于明白,她再坏,也不会想要伤害我。
毕竟,父亲死后,我们都变成了彼此生命里的唯一。

阿舒不会忘记那个梦。那个日日夜夜令地痛不欲生的梦。
她梦见自己被阳光紧紧包裹着,炽热的光线使她是盲的。每一缕光都如同细长的针,扎满并穿透她的身体,而且,针还放出热量,她的身体,里里外外,热得快要蒸发。阿舒不知道自己此时身在何方,但这种感觉令她怀疑自己是否处于太阳的中心。阿舒渐渐感觉不到自己肉体的存在,她失去知觉,突然,她的脚底传来震动,似乎有一种脚踏到土地时所带来的稳重感。阿舒微微睁开眼睛,前方有一栋高楼,楼前有一棵伟岸的树,枝繁叶茂,每一片树叶都反射着光芒,犹如金片。渐渐地,高楼之上出现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一步一步地向楼层的边缘靠近。他是谁?他是谁?阿舒一遍遍地逼问自己,可大脑一片紊乱。浑身滚烫,疼痛难耐。霎时,犹如电影的特写,距离急速拉近,画面急速放大,那个身影渐渐清晰,阿舒感觉到心跳的强烈搏动和自己的急促喘息,有汗水从额头渗出,缓缓流下。是父亲!她张大嘴巴,她想要呼喊、尖叫,却发不出声音,眼中的惶恐清楚无比,瞳孔异常放大。阿舒看到父亲写满惭愧的脸,先是大体的轮廓,然后看到毛孔,她想抓住他,却连自己的手是否移动了都不知道。父亲笑了,憔悴而无奈,父亲微微点头,似乎是在向死神致敬,父亲喃喃自语,囡囡,梅,我对不起你们,再见,再见。说罢,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阿舒的眼睛睁大,大得眼角破裂。父亲在空中翻滚着。嘭。一切,在瞬间石沉大海。
这样的梦境后来成为幻觉,时刻在目之处及处重复。她发现她难以正常生活。

小芸问,是什么让你想到修补你与你母亲的关系。
她说,一封信。
什么信?
她说,是我的父亲留下的信。那张浅浅的纸上将我对母亲的仇视击碎,并让我知晓,我有多么稚嫩与愚蠢。一切以来,我都在误解她。真相是,她从未背叛我的父亲,背叛这个家庭的,只是我的父亲。

父亲在信中写道:梅,是我的自私让你一直蒙受屈辱与误解。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无法抵御权力和财富的诱惑,所以,所以,我恳请你,再忍耐一阵子,等到一切都足够了,你再停止好吗?我相信,你会的。毕竟你曾经说过你深爰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我相信你。
阿舒读完这封信,泪意涌动。傍晚,她拿着这封信,想向母亲道歉。母亲只是淡淡一笑,将信撕掉。阿舒哽咽道:“妈,这是我的错。”
母亲平静地说:“没关系。”
阿舒的泪水流出,她拥抱母亲,问道:“你为什么从不解释?”
母亲的眼圈通红,她轻轻地拍着阿舒的背,像她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样,慢慢地说:“因为我是你妈啊……不需要解释的……对不是真正喜爱的人才解释……”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在母亲的脸上。

小芸说,可以描述一下你现在的生活吗。
她说,像是在慢慢地饮一杯热茶。清晨醒来时与母亲料理花草,然后吃早餐。她开始出门与好友作伴,我进行长时间写作。中午会一起吃饭。下午各自阅读。傍晚共同散步聊天。夜晚做各自喜欢做的事。一切都井然有序,心在规律和清净中慢慢愈合与平稳。
小芸说,这是激烈之后的静好。你会一直沉浸其中吗?你会想过再次踏上奔波的旅程吗?
她说,我目前是在整顿与休息。这一切即是为等待新的出发,但是彼时定会有改变。人会日益沉稳。
小芸说,你的母亲会同意吗?
会的。

阿舒去到那座城市后开始恋爱。遇见一位对她很好的男友,他说他会永远对她好,她信以为真,但是后来才知,他是个小白脸。也遇见一位好朋友,她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帮助她,阿舒十分感激,但是她为了她的男朋友,骗光了阿舒所有的钱,移民海外。
此时阿舒已经筋疲力尽,终于明白人心的遮掩与虚假,无力应对。
于是选择回到故乡。
那个夜晚,月光如霜,使人的心也变得寒冷。
阿舒回到了家。
六年的时光里,她被孤独、背叛、欺骗和辜负一再折磨。命运的轮盘旋转一圈又一圈,最终指针停下的地方,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阿舒开始明白且相信,无论自己多冷漠,故乡都始终是她无法放下的地方。
因为故乡里,才有她真正想寻找的万水千山。

本次新书采访即将结束,你是否可以分享一句你的感悟?
“她开始写,疯狂地写,仿佛要耗尽自己的一切。慢慢地,她的眼前出现一个女孩,似曾相识,却又如从不相识。她们相对无言,不一会儿,她主动拉上女孩的手,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微笑,走向繁花开遍的田野。
她知道,这些心中意念化成的文字,让曾经清狂固执的那个她,和现在平淡安然的这个她,冲破时空的限制重逢。一个激烈,一个平和。两者在充满黑暗的深渊中握手言欢,并逐渐上升,光明洒落,包围着她们。
一瞬,她们融为一体,仿佛置于云上。
她会写完这个故事,这本书。并会出版。她相信她会的。”
她说,这是这本新书的结尾。也包含了我这次想同大家说的话:坠落之后,必有回升。过程或许艰难、罪恶与煎熬,但不必自责,坦诚经历与接受就好。谢谢。
掌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