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矿工人
《平凡的世界》写到第三卷的时候,主人公孙少平的命运发生了一个大的变化,他参加了工作,当了一名煤矿工人。
作者详细介绍了他当工人的经过。阳沟大队的曹书记意欲招他做上门女婿,但女儿不干,嫌他没有工作,曹书记便给他弄到了一个煤矿工人的招工指标,但后续的关节需要他自已去打通。得知这个消息后,正在为生计发愁的孙少平喜出望外,连忙找到他热恋中的女友——地委书记的女儿田晓霞,由她出面到处疏通关系,才如愿以偿地招了工,成为了一名煤矿工人。
从此,孙少平的人生,象拨开乌云见到了青天一般,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他总算跳出了“农门”,成为了一名吃国家粮的公家人。
这样的故事,现在的年轻人看来,是无法理解的。煤矿工人的工作就是钻地洞挖煤炭,脏、苦、累不说,还很不安全,随时有生命危险,说不定哪天就把命丢在矿井里,这样的工作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呢?搁在现在,谁也不会愿意去干这样的活。可是在那个时候,这却是真实的存在:对于一个没有门路、没有靠山的农村青年来说,能当个煤矿工人,已然是祖坟冒烟了。
由此,我想到了我的哥哥,因为他曾经也是这样一个从农村出来的煤矿工人,他的故事也同样曲折而苦涩。
我的家乡在湘乡壶天,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煤矿,叫壶天煤矿,是一个地区级的煤矿。煤矿建在与邻县接界的一片舒缓的山坡上,东边一个立井,立着高高的塔架,塔顶上一对转轮日夜不停地旋转着;西边一个斜井,象狮子张开的大口,一车一车的煤从这口里拖出来,运往各地。
图片来自网络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正是煤矿生产红火的时候。那时讲究政治挂帅,在热火朝天抓生产的同时,还要开展各种各样的宣传,经常要写标语、出黑板报、办宣传栏。可是,几千人的煤矿里,大多是一些钻矿井的大老粗,没有人会写写画画。于是矿里便把任务交给了子弟学校的老师们,他们都是些文化人,舞文弄墨是他们的强项。
老师们写写文章、抄抄墨笔字倒还凑合,但要是写大的美术字,或者画宣传栏的刊头就为难了。这时,来自我们大队的刘日升正好在学校当老师,他知道我哥哥会画画,于是,他便利用星期天,骑着单车,带上纸张、颜料和笔回到壶天,要哥哥帮他画一个刋头。
哥哥那时20出头,初中毕业后在家务农。他是个聪明人,悟性很高,从小就会画画,对美术有着极浓厚的兴趣。他没有从过师,全靠自学,画出来的画栩栩如生,深得周围邻居的赞誉,他的画名很早就在周边几个大队传开了。
画个刋头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有刘老师相求,并且纸笔颜料都是现成的,哥哥乐意为之。他了解宣传栏的内容以后,便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很快把刋头画好了。
第二天,刘老师把刋头交给学校,学校很快就把宣传栏贴出来了,引来成群的矿工们驻足观看,大家一致称赞刘老师的画画得好。
矿里发现刘老师有画画的才能,便把出宣传栏的任务交给他,要他负责矿里的宣传。于是,刘老师如法炮制,隔不了几天就回来一趟,要哥哥帮他画画,或者是写美术字。
这样,搞的次数多了,刘老师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了,因为每次请哥哥画画或写字都是没有报酬的,尽管哥哥很乐意,但总归要占用一些时间。那时的农村人,每天都要出集体工,一会儿都不能耽搁的。
实在招架不住了,刘老师便只好对矿领导坦白:他不会画画,先前的那些画不是他画的,是他家乡的一个农村青年画的。矿领导得知这个情况后,并没有责怪刘老师,而是详细询问了这个农村青年的一些情况。此后不久,矿里准备要招一批矿工,他们便打算把哥哥招进去,这样,矿里就可以有一个专门搞宣传的人才了。
有一天上午,哥哥跟父亲出工去了,家里突然来了几个干部模样的陌生人,他们进屋就到处打量,然后问了一些简单的情况,走的时候叮嘱我母亲,要哥哥中午歇工回来后,到对面龙氹大队某某家里去一趟。
中午,父亲和哥哥回来后,母亲把情况如实告诉了他们,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来的是些什么人,干什么?……都是一团雾水。因担心怕有什么麻烦事,吃过中饭后,哥哥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了那户人家。
过后不久,哥哥回来了,看上去比较平静。父母急着问他情况,哥哥说,来的人是壶天煤矿的——这时父亲才记起那户人家里有人在壶天煤矿工作,他们只问了他一些情况,没有说什么。
原来是这样啊!没事就好。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问他做什么,只要没有麻烦事,也就放心了。下午,哥哥继续跟父亲出工去了。
又过了几天,家里又来人了,不声不响的,他们把哥哥和父亲喊到里屋,正式告诉他俩,他们是壶天煤矿管招工的,矿里准备要招工,他们考察了哥哥的情况,想把哥哥招到矿里去,看哥哥同不同意,如果同意的话,他们就办手续,一切都不要我们管,到时只要大队或公社盖个章就行了。由于名额有限,竟争激烈,他们要我们不要声张,到时等消息就行了。
这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全家人都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招工!招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此脱离了农村,吃国家粮、有工作、有地位、有前途……
我们家里没有靠山,也没有任何过硬的社会关系,不仅如此,父亲还因为在解放前当过壮丁,被怀疑是国民党而受到过批斗。又加之父亲脾气比较傲,从来不愿低头求人,跟大队、公社的干部们基本没什么交往。这样的家庭条件,这样的社会环境,想要招工吃国家粮,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因此,得到这个消息,我们只能闷着高兴,对外不敢有任何表露,生怕节外生枝,被哪里卡住了。要知道,那时候大队、生产队的权力是很大的,完全可以左右一个人的命运。
尽管我们把消息封锁得严严实实的,但没有不透风的墙。随着招工工作的深入进行,壶天煤矿招工的消息不胫而走。得知这一消息后,大家象洪水般的一哄而上,都在削尖脑壳找关系,那些大队书记、生产队长的子女、亲戚都想往里面钻,到处打探消息,托关系,找门路,各显神通。
当从相关渠道得知壶天煤矿要招我哥哥进矿后,大队干部们简直就是炸了锅。大队治保主任大发雷霆,当即就四处打电话,并找到壶天煤矿招工的人,拍着桌子责问为什么要招张家的儿子。矿里招工的人也不示弱,回答得很坚决:如果你们不放这个人,壶天区的八个人他们一个都不要了。
逼于矿上的压力,最后,公社没有通过大队,就直接盖了章,办好了哥哥的招工手续。
就这样,哥哥硬是被壶天煤矿强拉硬拽地招了去,谁也阻挡不了。他去壶天煤矿报到的那一天,母亲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他的好友付仕梅给他挑着简单的行李,就去壶天煤矿报到了。从此,哥哥就跳出农门,成为了一名正式的煤矿工人。
哥哥在矿里只下了半年井,就调到了地面,从事与宣传有关的工作,他写标语、办板报、出专栏,后来放电影、放幻灯,把矿里的宣传工作搞得有声有色。
后来,随着形势的发展,市场经济的冲击,煤矿逐渐走向了衰落,以至于最后停产关闭了,矿工们四分五散,哥哥也为解决两地分居,调到了县城嫂嫂所在的单位,继续从事宣传和美术创作。煤矿工人成了他永远的记忆……
如今,看了孙少平的故事,我便想到了哥哥。从孙少平的身上,我似乎看到了哥哥的影子,他们都是那个时代与命运苦苦抗争的人,他们身上始终带着那个时代共同的烙印——煤矿工人。
2020年08月06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