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你像流星划落
搭地铁从温哥华国际机场抵达市区后,赵璀莹边走边问路来到这座位于玻璃大厦间的百年教堂。
哥特式建筑高峻峭拔,尖顶耸入云端;内部的穹顶设计成棱纹拱形,饰以金边,束柱修长,花窗玻璃富丽精美,绘的是圣经故事。
一场婚礼已进行到尾声,新郎掀起面纱亲吻新娘,宾客鼓掌。没有人留意到一个中国女孩也蒙着面纱站在门口,失神地望着一对新人。
有人自身后拍她的肩:“请问……”她回过头,一张年轻英俊的亚裔面孔猝不及防地闯入视线,她下意识拉严了面纱,慌乱地夺路而逃。
那人越发起了疑心,直追到教堂外边来。时近黄昏,沉沉夕照下只见她已跑到对街,回头张望时像一只惊惶的鸟。
她那种逃亡般的姿势仿佛是自末日往回奔跑,一直跑到旧时光里去。
壹
春深似海的季节,窗外琼花树上新开的花朵有碗大,其色如玉,香气微涩。
正睡午觉的赵璀莹被倪露从教室里拉出来,往篮球场跑:“我们班和实验班比赛,快去看。”她只得拿起小包和水壶,边走边戴上眼镜。
省中是百年老校,校园里种了七八棵琼花树,一到春夏空气中都是清馨花香,极是好闻。赵璀莹她们绕过池塘,长风吹皱池水中少女的倒影,也将一小朵琼花吹落在赵璀莹的衣衫上。
她正兜起那花,就听到球场上乍起的惊呼尖叫。与倪露对看一眼,一起跑进赛场,听见看台上的女生不无担忧地在谈论刚刚的突发状况:“他的眼镜都摔碎了,不会伤到眼睛吧……”倪露拍拍一个女孩的肩膀:“发生什么事,有人受伤了吗?”
等不及听女孩回答,赵璀莹用力挤进场内来到捂着左眼还躺在地上的伤员身边:“请让一下,我来给他看看。”她蹲下身,捧起男生的头,边察看伤势边嘱咐他:“眼珠不要转动。”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一管红霉素软膏,细细涂进他微张的眼睑内:“应该没伤到眼球,去医务室处理一下眼皮上的伤口就行。”
站起来转身要走,却被人拉住了衣袖:“不用麻烦他们了,就你吧。”
消除了心里的恐惧,男生已经利落地爬了起来,理直气壮地抓着赵璀莹的袖子:“我看不清路,你带我去。”
赵璀莹看看腕表,还有十分钟就上课了。没工夫推辞,也实在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纠缠,她只能垂下头尽量不让人看见她的脸,由他牵着自己的衣袖,几乎是飞奔着往医务室去。
恍惚听见他在笑,她回头瞪他,他越发笑得满面春风:“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她不理睬,他也不追问,望着阳光下她闪亮的长发随奔跑的节奏起伏飘扬,只愿这条路长得无止尽才好。
贰
高一下学期开始分科了。赵璀莹和倪露都选了理,留在原来的班级。赵璀莹本来文理成绩都差不多,只因一心要念医科,继承母亲衣钵,便顺理成章地读了理科。
周围陆续有新同学报到,两个女孩相谈正欢,冷不防一个声音插进来:“这位同学,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啊?”
赵璀莹一脸疑惑地看向倪露,却被人用双手捧住脑袋,强迫性地转到跟他对视的角度:“说你呢,赵璀莹。”
眼前是一张漂亮的脸,皮肤白皙,眉轮骨高,鼻梁更高,一双眼睛内勾外翘,左眼上还有一道新结的痂。
正是这道小小的伤口提醒了赵璀莹:“哦哦,你今天没戴眼镜啊,我没认出来。”对两人的暧昧姿势浑然不觉。
男生讪讪地收回手,咳了一声:“矫正眼镜,今天不想戴。”
“我叫赵凌宇,今天开始跟你同桌。”
平心而论,赵凌宇是个挺不错的男生,阳光开朗,不算谦逊但从不惹事。最重要的是……这是个看脸的世界啊!一张帅气的脸等于一张全球通行证啊!所以还会有人关心赵凌宇的作业本吗?
赵凌宇自己倒还蛮在乎的,经常借赵璀莹的笔记本练习册。这天他站在教室外头的走廊边上,斜倚栏杆闲闲地翻她的笔记本,不留神掉出来一张纸头。捡起来一看,浅云色暗花薛涛笺上秀洁地写着一行蝇头小楷: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字迹清婉峭茜,纤丽不失风骨,一看就是下过深功夫的。
正细细欣赏呢,忽然听到有人谈起赵璀莹。侧头望去见是班里两个出名恶劣的男生,一路自走廊另一端过来,言辞粗鄙地大声议论玩笑。
赵凌宇把纸笺夹回笔记本里,摘下眼镜连同本子一起往地上一搁,冷冷地拦在路中央:“说谁呢?”
不等两人反应过来,他长腿一撩就撩到对方脸上去了,眨眼间对面两个撂倒了一双。挨揍的两个家伙想要反击,还没站起来就又被重重踹倒在地。
赵凌宇打小练跆拳道,十四岁就系上黑带,代表市里参加过全国青少年跆拳道锦标赛。他腿长,而跆拳道腿法占了70%,加上速度迅疾反应敏捷,当年赛场上那一记漂亮的后旋踢至今还常常被人当作经典KO制成视频在网上流传。现下也不过见他“唰”一个侧踢,又一个前踢,直击直打却叫人硬是躲不过去,只能生生挨着。
午休快要结束了,从外头回教室的同学们早站满了走廊,一面围观一面就有人去喊老师。1班班主任闻讯马上赶过来喝止打架的三个男生,赵凌宇最后不忘警告两个手下败将:“别让我再听见你们的狗嘴里说出她的名字!”
叁
他们三个从办公室挨训回来下午第一节课已经过半了。赵璀莹对事情的前因后果一无所知,隐约听说是有人给赵凌宇起绰号,他们才打起来的:“你没事吧?”
“没事了。”赵凌宇余怒未消的样子:“起个外号好听也就算了。偏偏起什么‘赵四’,这是笑我四眼呢!我看他们在找死!”
赵璀莹也晓得他挺忌讳这个,便住了口不再追问。
放学后赵璀莹照例要和倪露一起回家,她们两家都离学校不远,每天都结伴步行上下学。临走却被赵凌宇拽住:“我眼睛好痛啊,是不是上次受的伤出现了什么后遗症?”
赵璀莹一看他摘了眼镜捂着左眼,一副非常难受的表情,立马被唬住了:“你头低一点我看看。”
男生乖乖低下头,任她摆弄,并不失时机地卖萌:“哎哟,真的好痛。不成啊,今天我家司机请假,这个样子我怎么回去?”
倪露友善地建议:“那我们送你回家吧。你不是住在清华园吗,莹莹也住那儿,说起来你们还是邻居呢!”
一对邻居齐齐愣怔了,赵凌宇不由分说地抓起赵璀莹的手:“走吧,你在前面带路。”
省中放学早,他们三个出校门的时候不过四点一刻。头顶青空如洗,艳阳高照,街上尚未到交通高峰期,但公交车是不要妄想挤得上去的,他们决定还是走回家。
赵璀莹被一个男生拖着手真是百般别扭,只好找点话说:“你真的不去医院?治疗要趁早啊。”
明明是忧心忡忡的语气,那两个家伙却当笑话听,笑得丧心病狂。
“不用,”赵凌宇抬手一指十米开外的店面:“为表谢意,请你们去那儿……”
太阳明晃晃地耀了一下赵璀莹的眼,加上近视,就没看清招牌:“……寿衣店?赵凌宇你不好开这种玩笑的啊……”
“……”赵凌宇看她的表情像在看一个白痴:“……眼睛受伤的好像是我吧?那个字是寿司的司啊!”
赵璀莹耳朵根都红透了。幸好倪露出来给她圆场面:“莹莹你不是说今晚盛阿姨值夜班,你一个人在家吗?我去陪你吧。”
“不是夜班,是在做一台紧急手术。那个女孩子是法洛四联症,本来以前就做过姑息手术和根治术了,但病情突然加重……”说起医学手术赵璀莹口若悬河。
“好了,你不要再讲心脏病,再讲我也要得心脏病了。”赵凌宇索性停止装病,反正这个笨蛋早就忘了那回事:“我们到家了,倪露你回去吧。”连拖带拽地把赵璀莹拉进小区。
在他们转身之际,谁都没有看见倪露骤然沉下来的脸。
肆
赵凌宇让女生走在自己的影子里,帮她遮挡太阳光,纳闷地说:“你搬进来多久了?怎么从来没看见过你?”
“前年搬来的,我基本都待在家里,从来不出门的。”
“家里管得这么严?”赵凌宇有点烦恼。
“不是的,我们只是不和邻居打交道。”赵璀莹低下头说。
“那为什么?这个小区的人都挺和气,见面也打打招呼啊。”赵凌宇更困惑了。
赵璀莹沉吟一会儿,坦白告诉他:“我其实不是我妈妈亲生的,六岁的时候我妈妈去孤儿院领养了我。她对我特别好,我也依恋她,跟着她在这个城市里一次次地搬家,每次都有很善良的邻居好心照顾我们母女俩,我们和街坊都处得蛮好……”
记忆回到她八岁那年的一个下午。那是个响晴天,小小的赵璀莹正在家门口玩一个新的芭比娃娃,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朝她走过来,很温和地问她话,是这家的吗,妈妈叫什么名字?她叫什么名字?
她起初是不肯说的,怕对方是坏人要拐她走。女人就给她饼干吃——她那时在换牙,盛意不许她吃甜食,正馋得不得了,当然饼干也吃了,什么也告诉别人了。女人一听她名字脸色都变了,霍然起身直闯进屋子里。
她吓坏了,又不敢跟进去,只隐隐听见那个女人和妈妈闹了一场,冲出来的时候瞥见她,鄙夷地冷哼一声就走了。就在那晚,妈妈头一回没有吻她道晚安,坐在小床边漠然地瞧了她半天,瞧得她心里发毛,妈妈冷冷地问她:“我饿着你了么?”只这一句话,叫她愧悔交集,哭了整整一夜。
赵凌宇耐心听完赵璀莹长长的叙述,生平第一次感到失措。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赵璀莹……”他嗓音喑哑,:“赵璀莹……”
“哎?没事啦,我差不多都快忘了这……”一句话尚未说完,剩下几个字被隐没在突如其来的拥抱里。
伍
那个短暂的拥抱之后,赵璀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赵凌宇。好在正放暑假,她有足够的理由和时间屏蔽他的一切。
开学前一晚她出门买学习用具,回来经过小区的篮球场,听到篮球砰砰的拍打声,仿佛落在她心上,渐渐与心跳合而为一,节奏清晰却不禁紊乱起来。
原来她不自觉已经站在场边铁网外,看着那个也看着她的人。
被丢在一边的篮球兀自弹跳,静静相望的两个人凝立当地,许久不曾稍动,头顶八月晴朗通透的天空星河迤逦,银汉无声。
坐在空阔的场地上他们仰望星空,时而平淡地聊天,好像在此刻之前就是这样安宁静好地并肩同坐,已经共度千万个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你觉不觉得我们的名字其实有点像?”赵璀莹转头看着男生完美的侧脸,忘记了所有思虑和顾忌。
赵凌宇浅浅一笑,唇角轻扬的弧度像一根无形的线抽紧了赵璀莹的心。他好整以暇地说:“起名字的人大都是想取个好意头,我父母你母亲也没法免俗。”
凌云宇宙。恒星璀璨。便如这茫茫夜空被星光点亮一样吗?宇宙不再黑暗孤寒,恒星亦非寂寥地发光。
他依然遥望着天空,突然一揽她肩膀:“流星!”
她抬头,只来得及看到陨落的星辰倏然坠下,洁白银亮的光飞逝消隐:流星体飞入地球大气层,跟大气摩擦发生了光和热,成为一束光的刹那终于燃尽了自己。
高二课程紧了些,但午间休息的时候教室里照旧上演空城计。男生都去打球,女生也有去看球的,但大半是看人。
赵璀莹被赵凌宇逼着来帮他拿毛巾和水,倪露一看见她就诡秘地笑:“你现在都不睡午觉了嘛。”
“嗯。”赵璀莹实在是困,坐在倪露身边直打盹儿。
“莹莹。”倪露叫她。
“什么事?”赵璀莹努力睁开眼,倪露静静端详她,半晌才说:“其实我和赵凌宇,我们早就认识。”
“我知道啊。”赵璀莹傻笑:“你都晓得他家住哪儿嘛。”
倪露也笑:“是啊,我小时候还经常去他家里玩。我们两家是世交,长辈们还说要亲上加亲,就是联姻嘛。
“本来我是无所谓的。虽然我并不喜欢他,但我也不喜欢别人;没有什么是我喜欢的,我喜欢的都已经是我的了。但是他现在似乎喜欢上了另一个女生,我心里很不舒服。”
赵璀莹困得脑子里全是浆糊,压根没听清好朋友在说什么,只是配合地发出语气词:“哦……”下一秒她迷迷糊糊往旁边一倒,眼看就要倒在水泥地上摔伤脸颊,一只手伸过来及时托住了她的头。
仰头就看见赵凌宇乌云压境般站在眼前,一脸平静:“回教室吧,快上课了。”
回去的路上赵凌宇发现赵璀莹行动有些迟缓,觉得不对劲:“你怎么了?”
“没事,在食堂吃饭不小心被汤烫到脚,已经去医务室包扎了一下。”
尽管她云淡风轻,他仍然悬着一颗心:“要不请假去医院看下,我陪你。”
“真的没事。我妈妈是医生,你忘啦?”她转移话题:“你看这个。”
她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取出两个小小的玻璃瓶和镜片护理液。
“隐形眼镜?”赵凌宇拈起玻璃瓶瞧了瞧:“戴隐形眼镜是好看点儿,但你不要戴,伤眼睛。”
赵璀莹把镜片盒放在男生手心:“送你的。打球戴眼镜太危险了。”
男生沉默了一会儿,细心把礼物收妥,叫她的名字:“赵璀莹。”
“哎?”
“做我女朋友。”
赵璀莹只管发愣,教室里已经安静下来,数学老师开始讲题了。
赵凌宇不动声色地在课桌底下牵住她的手,低声说:“你不说话就算答应了。”
赵璀莹耳根都红了,只是不做声。
没有人发现斜后方的倪露盯住他们交握的手,嘴唇苍白,面无血色。
陆
因为害怕被妈妈看到,赵璀莹在小区门口就要和赵凌宇分道而行,自己挪着步子慢慢走回家。她再三保证周末一定跟他出去玩,他这才极不情愿地放开手。
秋日里本应高旷辽远的天晦暗低沉,长风起青冥,裹挟点点冷雨打在人身上,微凉。
赵凌宇站在原地目送女孩踏上了家门口的台阶。濛濛烟雨中其实看不真切,但他就是感觉得到她回头张望他时脸上的笑容。直等她进了屋子关上门,他才不舍地离开。
当时他并不知道,有时候放了手,就是一辈子。
赵璀莹进屋后头一件事就是赶紧找烫伤膏重新上药,没注意到妈妈就坐在昏暗的客厅里,开灯乍见不免一惊:“妈妈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黑屋子里?”
盛意只淡淡问一句:“你和赵家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赵璀莹被问得心惊胆战,勉强笑道:“哪个赵家的孩子,我不也姓赵吗?”
这话倒像是把盛意问住了似的,她怔了好久才点点头说:“是啊,你也姓赵。那你知道你为什么姓赵吗?”
纵使赵璀莹根本不曾想过这个问题,此时也察觉到这绝不是寻常母亲发现女儿恋爱会提到的话题。她渐渐意识到事情远比她了解的复杂和严重。
“我一直单身,领你回来之后便和你相依为命。我以为能够就这样平淡安稳地度过余生……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执意追随他,如果我带你离开这个城市,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盛意黯然地看着她:“我也恋爱过,那个人差点就成了我的丈夫。但是另一个女人出现了,他丢开我,跟她结了婚。”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赵璀莹的脑海,记忆中八岁那年对自己轻视冷笑的那个女人的脸清楚地显现出来。
“我跟着他一次次搬家,只是想要离他近一点;我知道他频繁搬迁是为了躲我,但我忍不住,一想到再也看不见他,我就觉得受不了。那个女人对此如鲠在喉,终于找我大闹一场。我们之间的是非恩怨已经盘根错节,算不清也解不开了。所以我们两家只有一条路走:老死不相往来。”盛意以手支额,无限疲惫:“莹莹,那个人姓赵,叫赵北宁。他的儿子就是近来和你交往密切的那个男孩子,他是叫赵凌宇吗?”
如被轰雷掣顶一般,赵璀莹浑身颤抖。她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有着这样的纠葛,可只是这样,只能是这样了。盛意待她视如己出,恩同再造,她不能不顾及她。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赵凌宇的母亲。
她完全被这个遽然降临的残忍事实给击垮了,脱力地瘫倒在地上,崩溃大哭。
柒
转天赵璀莹请了病假没有来学校。赵凌宇知道她脚被烫伤,倒也没起疑心,只担忧她的伤势。
第二天她仍然没来。赵凌宇有点按捺不住,但思及赵璀莹那种惟恐她母亲知道的样子,也只得不去找她。
一个礼拜过去了,赵凌宇始终没有见到赵璀莹。他再也没见过她。
不是没有找过,可是他除了她的住址没有任何其他联系方式。等到一个礼拜后他不管不顾找到她家里去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搬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的足迹就像萍踪风影,一场秋雨过后,了然无痕。
高二结束之际赵凌宇全家移民去了温哥华。过了半年,倪露考入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借住在赵凌宇家里。他们俩的事已经被两家心照不宣地确定下来,只等毕业完婚。
赵凌宇未置可否。满目山河空念远,他终究选择了珍惜眼前人。
疯狂寻找赵璀莹未果之后,他已经差不多绝望了。当年她不辞而别音讯全无,或许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是有什么难言隐衷;而是,她其实没有那么喜欢他,自始至终,都是他一厢情愿。慢慢地,他心也冷了,绝口不提赵璀莹这三个字。
因此他不知道自己的instagram一直有个人在默默关注。他发了夏日凌晨微明的天空,说,你知道温哥华凌晨四点的样子吗?他发了自己在篮球场上练习的照片,说,十八岁的时候去测骨龄,被告知只能长到187公分,才放弃了打职业篮球的梦想,但篮球永远是他的最爱;他还发了一张用手机低像素拍出来的纸笺,上面秀洁地写着一行簪花格小楷,他说,我在温哥华等你。
那张蝇头细字的照片发布出来时正值又一年暮春,赵璀莹发了一条微博: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足下何如,吾哀劳。何赖,爱护时否?足下倾气力,孰若别时?
不再有薛涛笺,不再有蝇头小楷,她已经很久没有提笔写字了:她已经握不稳笔了。
当年的很多事情,赵凌宇其实一无所知。他不知道赵璀莹被烫的伤口只是一个引子,出现的并发症状让盛意警惕起来,带她去医院检查,结果被告知患有盘状红斑狼疮。这种病主要侵犯皮肤,其损害程度几可毁容,不过这是红斑狼疮中最轻的类型,一般不会危及生命。
盛意带着赵璀莹辗转各地求医,走得非常仓促,甚至退学手续都是几个月后补办的。走之前,倪露要来见她,她拒绝了。她们最终在电话里道别。倪露说,她骗了赵璀莹。其实她是喜欢赵凌宇的。她一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可是他眼中从没有她。
“不甘心不足以让我死磕到底。”她说:“我会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不托我照顾他?”她语带挑衅。
“赵凌宇是个男子汉。他会照顾好自己。”赵璀莹轻轻地挂断电话。
四年后,赵璀莹病情加重,发展成系统性红斑狼疮。在尚能自由行动的时候,她决定去温哥华见赵凌宇最后一面。
尾声
依然是从他的instagram上,她看到了Holy Rosary Cathedral.一座百年老教堂。他说在女朋友的愿望下,即将在这座玫瑰圣母大教堂举办婚礼。
她从北京飞到温哥华后直接来到这座教堂。一场婚礼正进行到尾声,她蒙着面纱站在门口看新郎亲吻新娘,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回过头她就看见他的脸。那一瞬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全世界只剩下她的心跳声,清晰而紊乱。她无比贪恋地望着他,泪水迅速凝结在颤抖的眼睫上,心里呐喊过无数次的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可是显然他认不出她了。
他已经认不出她了。因为服用激素,她整个人都走了形,面容更是早被毁了。但愿他认不出她。因为像当初他保护她一样,现在她也情愿将一切独自承担。
确定他没有追上来,她放缓脚步,慢慢行走在异国黄昏的街道。
属于她的一生,再走咫尺就到了尽头。
赵凌宇遥望着那个中国女孩跑远,迟疑着没有继续追。其实并不像,但他莫名觉得眼熟。是相思如狂,执着成疾。该放下了。望了最后一眼女孩远去的身影,他转身离开。
爱情的足音已经随她渐行渐远,趋于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