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开封来了个赊刀人
城外是灰蒙蒙的六横山。
数百年来栖息于此的鹞鹰在风雪里翻飞觅食,如怒浪中的小舢板,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吞噬。
雪已下了一天,时值日暮,没有停歇的迹象,反倒是下得更紧。傅府门前老旧的秋千在寒风中孤独摇摆,生锈的柳钉“吱呀”作响,摇不尽木板上的堆积已久的残雪。
说是日暮,却没有晚霞与余晖,整片天穹阴沉得仿佛太阳不曾光顾过人间。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小巷里不知哪家的狗在狂吠,往日里热闹的街头此时寥寥无人,只有一家客栈里烛光隐隐,仔细辨认,能看见褪了色的布制招牌上写着『四两客栈』。
“啪!”
客栈的木门被撞开,一群身着官服的衙役裹挟着寒冷的风雪气势汹汹地夺门而入,生生打破了店内的安静温馨。
“几位官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请教?”
老板娘站在柜台里,言笑晏晏地看着众衙役。
“哼,我们自然是奉开封府尹沃大人之命来搜捕朝廷钦犯”,为首的师爷身段矮小却趾高气扬,吩咐衙役道:“给我搜!”
数十名衙役提着朴刀,在店内翻箱倒柜地寻找,拿着一张黄纸画像揪住客人便问。
“老兄,我是前天从关西来开封行商的,敢问这画上之人是谁啊?”
“小点声,要是被葛三那厮听到,指不定还会受牵连”,长着络腮胡、满脸横肉的账房先生一边噼里啪啦地打算盘,一边凑近了跟那商人继续说:
“话说啊,当今天子尚为太子时,奶妈吴氏之子傅云做了太子侍读,打小便与陛下交好,这不,陛下一登基就被封了爵,如今三十多年过去,皇恩不减,官运亨通,比俺们这些干小买卖的营生可强多了。”
听到这话,老板娘狠狠瞪了他一眼。
“话虽如此,但这与画上女子又有何关系?”
“老兄你别心急,且听俺慢慢道来——那傅云平日里广交豪杰,救济贫苦百姓,倒是很得民心。不过膝下无子,唯有一女,单名一个汐字,早已与大皇子指腹为婚,出落得那叫一个漂亮。因打小充男儿教养,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在开封府颇有些才名。”
账房先生停下手里的活,合上账本,微抿一口香茗,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
“你行商云游四方,可有听过『赊刀人』之说?”
“嗯……略有耳闻。我听闻这种人行走江湖以赊刀为生,但一把赊得很贵,比市面上的菜刀要贵不少。他们将刀赊于人时,总会留下一句古怪谶语,待一语成谶再回来收账。但如今干这行当的早已绝迹,我看这门预言手艺怕是要失传……”
“诶,此言差矣,三年前开封便来过一个自称赊刀人的男子,据说那时有人向他赊刀,他便留下了一句预言:门前石狮流血泪,满城风雨民心沸。”
“这恐怕不是吉兆啊……”
“没错,一个月前,御史们联名上书弹劾傅云谋反,衙役们去傅府调查时竟于床底下找到一件龙袍!”
“嘶——”
“这罪状可算是彻底坐实了,傅大人入狱后畏罪自杀,一家老小118人尽数被诛——那一日,血染长街,傅府门前的石狮溅上了猩红的血迹,仿佛流下血泪!”
“喂,干嘛呢,切切察察,难不成你们与傅府逃跑的叛女有勾结?!”
尖嘴猴腮的葛三双手装模作样地背在身后,踱步到两人面前,口中的污浊臭气差点喷到账房先生嘴里。
“不不不,俺们不过是小本生意,哪敢与叛臣有关系……葛爷,一点小心意,笑纳,笑纳,哈哈哈……”
账房先生将白花花的银子塞到葛三手里,黑黢黢的刀疤脸上堆满了“和善”的笑容,但在旁人看来倒是像地府恶鬼。
“哼,算你识相,兄弟们,拿上家伙,回衙门。”
望着一行人慢慢消失在风雪里,账房先生长长出了一口气,转而又心疼起银子来——整整四两呐!
“老兄,照你这么说,那赊刀人是不是该来收账了?”
“确实如此,我听说那赊刀人已到了开封,但一直未现身。”
一旁的老板娘接话道,拍拍账房先生的肩,以示安慰。
好吧,故事听完了,该工作了。
我将杯中烈酒一口饮尽,扔下几块碎银,提起沉甸甸的行囊离开客栈。
没想到啊老爷子,你竟在皇城开封这么有名气。
我拍拍行囊里咣当作响的刀具,想起了师父临终前的嘱托:
“阿硕啊,我已时日不多,但有一事尚未完成,得靠你……咳咳……”
师父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颤颤巍巍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瞪眼盯着我。
我拼命忍住挑灯茎的想法,问道:
“师父可是哪里还有二两赊刀钱未收?”
老爷子点点头,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字:
“开封……”
说罢,把手垂下,登时没了气。
于是作为身负师命的新一代赊刀人,我来到了开封,四下打听才知道当年赊了刀的人正是傅府的管家,如今门都灭了,上哪儿要账去?
未等我走出多远,前方望仙桥上有一女子独自站立——这怕不是要轻生?!
我快步跑过去,大喊道:“姑娘!生命可贵,万万不能动此念头!”
她似是听到了我的话,缓缓转头——此人,不正是画像里那位傅汐小姐吗!
“你是……?”
“赊刀人……你叫我硕就好”
“原来如此,没想到如今闹得开封沸沸扬扬的赊刀人竟那么年轻……”
她的话里分明有些落寞。
“傅姑娘…抱歉…当年家师做了那样不详的谶语,才……”
“不,这与你们师徒无关,硕,你可愿听听我的故事?”
“愿闻其详”
“家父在朝中为官,没曾想无意中与外戚窦坤结了仇怨,两家多年为敌,朝野尽知,但多亏皇恩浩荡,我又许配给了大皇子,所以才能与太后外戚抗衡。但后来我才知道……所谓谋反……不过是窦坤与大皇子联手的阴谋!”
我静静听着她的叙述,看到了官场与人心的黑暗——
当年他与她尚年少,因为两家许了姻缘,两人自小便相知相伴,渐生爱慕之心。
执子之手,把衷肠尽诉说,将来成帝业,封卿为后。
他天生神武,星眉剑目,即善水墨丹青,又通儒家经典,在众皇子里无人能及。不过,他虽是皇家长子,却不是嫡子,那皇后之子天生残疾,是个傻子,只会流着口水打哈哈。但按本朝律法,太子之位,立嫡不立贤,所以,将来坐上那皇位的,不是他,而是那傻子!
他不允许,也不可能向傻子俯首称臣,于是他向权倾朝野的外戚窦坤伸出了橄榄枝。
窦坤要他除掉傅云才肯与他联手,于是他没有犹豫,指使言官弹劾,又派人塞黄袍,最后还不放心,买通狱卒毒杀了未来的老丈人。
于是,她家破人亡,他如愿以偿。
“我也质问过他,难道小时候口口声声的承诺是假的吗……他说……自古帝王家无亲情,更不会有真爱……原来……一切都是虚情假意……是我自作多情了……”
“小姐……”
桥边站着客栈老板娘等人,脸上尽是关切之情。
“我明白…我不会去做轻生这等傻事…与硕先生诉说了后,我感觉好多了,谢谢你……”
我呆站原地,不知所措。
“真是个榆木脑袋”,账房先生换了身土匪行头,光着膀子勾住我脖子:“俺们是傅大人从邢场上救下来的六横山贼,如今那什么狗屁皇子灭了傅府,俺们便救下小姐,藏于客栈里,现在傅大人死了,俺才不想听命于皇帝老儿,所以要带着小姐做回老本行!”
此人一前一后的反差还真大,原来那四两客栈竟是土匪窝……
“时辰到了,小姐,我们走吧”
“嗯…”
我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