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别真假信号

在非洲大草原上，一头母狮子正匍匐在地上，准备抓住不远处的羚羊，美餐一顿。

说来也奇怪，这些羚羊非但不逃跑，反而在狮子面前表演起了跳高技巧。它们原地起跳，蹦得老高，而后又落在不远处，炫耀起自己腿部肌肉有多强壮，吃起来一定很有嚼劲。

不对，羚羊一定不是在狮子面前炫耀自己的肉质鲜美。如果它们这么愚蠢，早就被狮子吃光而灭绝了。它们不主动逃跑，反而原地跳高，的确是为了炫耀自己超强的运动能力，潜台词是说：

“看到我这么强大的跳高能力，你们这些弱小的狮子就不要来追我了。追我也是徒劳，我想跑随时都可以跑掉。你们去追那头羚羊，它生病了，跳起来的高度，只有我的一半。你们去追它，一定能得手，千万不要来追我！”

从信息传播的角度看，羚羊的原地跳跃能力，向狮子等捕食者散发出了一种信号，一种“老子不好惹”的信号。狮子察觉到这些信号后，就可以有选择性地行动，去捕食那些跳高能力稍差，更容易被抓到的羚羊。

人类社会中，也有无数类似的信号。假定你正在相亲，看到对方从豪车上走下来，手腕上戴着名牌表，那就可以迅速地猜出对方一定很有钱。豪车和名牌手表，都是“我是有钱人”的信号。

有信号的地方，就有假信号。也许人家的豪车是租的，名牌表是高仿的，优雅的谈吐和举止都是为了骗你而刻意学会的。对方才不是什么真正的有钱人，只是为了骗婚，在你面前演戏罢了。你把假信号误以为是真信号，最终吃亏上当，只能怪自己笨，不能怨天尤人。

作为信号发送器，人类既能发送真信号，也能发送假信号。作为信号接收器，我们对自己的辨别信号真伪的能力，十分敏感。就像女孩在意自己的年龄，男孩在意自己的身高，谁都会在意自己的智商，自己是否能在这个充斥着假信号的社会中生存下来。

有些信号非常假，假到连弱智都能看出来。 如果我穿上女装出门，假装自己是女性，那一定会被人看穿。一来，我作为男性，胸部没有两块突出的脂肪。二来，就算我把胡子剃干净，也还是能看出些痕迹。

但是，如果找来专业的化妆团队，在他们的帮助下，给我戴上假发，画好浓妆，塞入胸垫。他们还训练我模仿女子走路的步态，不说话以免暴露男子的声音，那兴许能以假乱真，堪称女装大佬。

发送信号是有成本的。对我来说，发送出“我是男性”这一信号，成本极低。只需要我正常地穿衣打扮，走出屋门，见到我的人，基本上都接收到了“我是男性”这一信号。而要我发送出“我是女性”这一假信号，成本则很高。

这说明，发送真信号，成本极低。发送容易被识破的假信号，成本稍高。发送足以乱真的假信号，成本特别高。

这三句话，看似朴实无华，实则至关重要。它们是指导我们人类辨识真假信号的基本原则，深入理解这三句话，将它们运用地炉火纯青，这几乎等效于智商提升一个标准差。

和人类打交道时，一定要记住，人类有吹牛的习惯。每个人都倾向于包装自己，把自己说得比实际上更优秀。说白了，就是号称自己能做到自己实际上做不到的事情。

微小的自我高估处于可容许的误差范围之内，无伤大雅。一位90分水平的高手，误以为自己是91分水平，差别不大，可以接受。但是，一位60分水平的菜鸟，误以为自己是90分水平的高手，那就不可接受了。假定你花钱请这位菜鸟帮你解决问题，事后发现他根本就没有能力解决那种难度的问题，那你可能气得想把他抓起来打一顿，甚至诉诸法律手段，告他诈骗！

可惜，一般说来，吹牛并不犯法。与其要求他人提高道德水平，不要弄虚作假，不如提升自己的信号检测能力，让他人不敢在自己面前弄虚作假。

如何提升自己的信号检测能力呢？

这是一个大问题。每位家长都希望提升子女的信号检测能力，每位老师都希望提升学生的信号检测能力，每个人都希望提升自己的信号检测能力。可是，辨别真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没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散发信号容易，拥有散发出真信号的实力则很难。

程序员们常说，Talk is cheap.Show me the code. 恋爱中的男女们也都知道，说几句长相厮守的甜言蜜语容易，真要天长地久则很难。高考的考生们也都明白，说出“我要考上重点大学”这样的汉语句子很容易，但实际考上重点大学，则很难。

要检验一个人散发出的信号究竟是真是假，最可靠的途径，就是长时间地观察此人，收集其发送的信号。众所周知，人不可能长时间地做高成本之事。散发出不容易识破的假信号，这是一件高成本之事。换言之，人可以短时间内欺骗所有人，甚至可以永远欺骗一些信号检测能力很弱的人，但不可能永远欺骗所有人。

大家设想一下，我有可能在你面前假装自己会中文吗？

理论上有可能，但成本太高，实践中不可能。理论上，我的母语可能是英语，长时间以来，都是借助一位中文翻译专家与大家交流。我在耳朵里塞入了一个微型耳机，时刻听从这位专家的指令，模仿他发出的声音。当你以为我在说普通话时，我其实并不懂普通话，只是很擅长模仿别人发音罢了。

这就是辨识真假信号的可靠渠道。假定你的母语就是汉语，那你可以分分钟判断出我是否懂汉语。我要是不懂装懂，那一定逃不出你的法眼。假定你是个专业的医生，而我是个对医学一知半解的外行人，我想要冒充内行人，那在你面前也无处遁形。

同样，如果有人想在我面前假装自己懂心理学，那几乎不可能。就算能背好提前准备的台词，也答不出我临时提出的几个问题。

如果你是某个领域中的专家，那你就能迅速辨别这个领域中的真假信号。如果你想要辨别某个领域中的真假信号，最可靠的途径，就是成为这个领域中的专家，或者委托专家朋友帮你辨别。

除此之外，再无信号检测的捷径。伪装与反伪装，欺骗与反欺骗，吹牛与反吹牛，侦察与反侦察，这是双方的军备竞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如果你发现了某个识别骗子的妙招，那骗子就会升级自己的骗术，填补自己的漏洞。如果骗子发现某种类型的骗术能屡屡得手，那普通人在上当受骗之后，也会吸取教训，提高对这一类型的骗术的警惕。

有了这些背景知识后，我们就能明白，所谓思考的硬实力，也就是俗称的智商，它最大的作用，就在于欺骗和反欺骗。专业点说，就是编制高仿真的假信号，以及识破这些高仿真的假信号。高仿的秘诀就在于真假混合，增加对方破解信号的难度。

人人都说过假话，都能体会到，撒谎是一件很烧脑的事情。与愚笨者相比，聪明人更擅长编造一些难以被识破的假话。将虚假信号渗透在大段真实信号之间，普通人看来，已经天衣无缝，只有顶级专家才能发现蛛丝马迹。与说假话相比，说真话则很简单，直来直往即可，几乎不费脑筋。再愚笨的人，也会说真话。

高手之所以是高手，就在于他能轻轻松松地做到新手十分努力才能做到的事情。普通人绞尽脑汁才能想出的谎言，聪明人瞬间就能编好。

一般人把“聪明”当作褒义词，而我则将其看作一个中性词汇，既不是褒义词，也不是贬义词。不严谨地说，聪明就是脑子转得快，反应速度快，学习能力强，记忆能力也强。与不那么聪明的人相比，聪明人能以更短的时间完成更高难度的任务。

然而，这个任务可以是骗人任务，也可以是助人任务。我们不怕被笨贼盯上，就怕那些高智商罪犯找我们下手。因为更聪明的人，也更擅长害人。

教育总是有两方面的目标，一是培养更聪明的孩子，二是培养更善良的孩子。聪明的定义很简单，就是更擅长解决更高难度的问题。善良的定义相对复杂，它是一种抵制损人利己之冲动的自控力。

父母从小就会给年幼无知的孩子灌输许多道德观念。比如，未经他人同意，不要拿别人的东西。在商店里看到的零食，未付钱购买之前，不能吃。不要打骂别的小朋友。喜欢的玩具，要和他人分享，大家一起玩。不要因为某个孩子长得丑，就不和他一起玩……

成年人的道德观比孩子更复杂，也更不容易改变。所以，在我的批判性思维课程中，没有花多少笔墨强调双赢思维。人们养成损人利己的习惯后，就很难改变了。这些人已经很难设想双赢的可能性了，他们总是以为，要想利己，就必然要损人。为此，自己就要变得更聪明，变得更擅长完成高难度的损人利己动作。

在这里，我想反复强调一下：批判性思维教育不仅是为了培养更聪明的人，还是为了培养更善良的人。不值得做的事情，就不值得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