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新诗与格律

在深圳少年宫的一家咖啡厅里，两个不同学派的人齐聚一堂，其主要目的都是想将对方退出诗界。不过，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要说到对方心服口也服。

杨之过打断了宋文雅的话，他的声音充满火药味：“什么叫玷污？真是岂有此理。你们明明已经被历史淘汰，却始终抓着律诗不放。你们，这又是何苦呢。我劝你们啊，还是早点认清事实，跟我们一起再创唐诗的辉煌吧。”

散文诗的支持者连连点头。他说得很有道理。

“你们连韵都不压，还好意思说自己写的诗。”宋文雅说，“押韵的本质是利用相同的韵，使诗歌产生一种周而复始的旋律，也就是在朗诵者和倾听者的听觉上产生一种回音式的美感。”

宋文雅并没有被杨之过影响到，依旧按照她原先设计好的逻辑说下去。陈可恩等人对宋文雅的表现，竖起大拇指。宋文雅只要一直这样平静地说下去，那今天她就不会步上一任掌门人因恼羞成怒而连连出错的后尘。她轻轻地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咖啡席卷她的舌头，令她的大脑得到清晰的回路。

一向喜欢刺激对方犯错的杨之过，今天不打算按照之前的套路。因为他知道，不管怎么刺激宋文雅也不会上他的勾的。万一他把自己搞得过于激动，有些话还没经过大脑的思考就说出去了，那么他先前得到的虚荣心和成就感将毁于一旦。所以，他不得不小心对待眼前这位小姑娘。

杨之过翘起他的二郎脚说：“那你倒是说说，押韵的妙处啊。”

陈可恩怀疑，杨之过在这里埋了个陷阱，但他又不能提醒去宋文雅，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以李白的《早发白帝城》为例，第一句‘朝辞白帝彩云间’的入韵字为‘间’，当你读到这里时，它会给你一种暗示，让你产生一种期待。当第二句‘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入韵字‘还’，按照预期的节奏来临时你的期待就变成了一种快感。也就是说，当人们的期待得到实现时，内心深处便会产生一种被满足的快感。第三句‘两岸猿声啼不住’没有入韵字，主要是为了给人们一个缓冲的地带，让他们期待下一轮的快感的到来。当最后一句‘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入韵字‘山’，如期而至之时人们心中便会产生一种回环式的美感——这种美感对人的理解和记忆都是有帮助的。”说完之后，宋文雅心里感到一丝失望。

“我还以为你要把押韵说得多么玄乎呢。”

“押韵的本质......”

“得了，别说了。还是赶紧把你们那套说教的语气收起来吧。没有人愿意听你们说这些。你们所以为的美感，还不如让读者直接理解诗人的所思所想，搞那么深奥干什么。”

宋文雅心中一阵苦涩，姜还是老得辣。她一不小心就着了对方的道。杨之过看似随意的开口里面却暗藏杀机，她知道自己这次回答的没头没尾，一下子就失去先机以及方向。如果再不把对方引导到她要针对的问题上，那今天她可能就要步上一任掌门人的后尘了。一想到这里，宋文雅不安地搓起左手。。

虽然陈可恩早就料到要赢没那么简单，但见宋文雅在第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陈可恩心里不免担忧了起来。而对面，散文诗的支持者一个个兴奋不已。反观他们，一个个却精神萎靡。难道老天爷真要断了律诗的后路，让他们成为最后一代格律诗的拥护者？陈可恩心中掠过这样念头。

“你们只不过是诗歌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一个畸形而已。”宋文雅说，“一个个却如此嚣张，真是可笑至极。”

“是不是畸形，可不是由你说的算，毕竟我们发展也快一百年时间。”杨之过讥笑道。

“你们那些随着情感自由变化的长短句，虽然表达了作者对事物的感觉，但是却毫无规律可寻。这样的‘诗’，谁能判断其内容到底是好是坏？而格律诗却不同，明人一眼就能看出其内容的好与坏。”

“诗的好与坏，用不着读者评价。自有读过众多诗歌的文学家去评论。所以，你说的这些，没用。”

宋文雅玉手紧握，俏脸上满是紧张之意。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对她来说已造成了不少压力，再加上杨之过的不屑一顾，令她变得更加紧张了。她不得不承认，杨之过随意之间就能将她组织已久的语言击碎。而且，他对诗歌方面的了解也不弱于她。她得认真起来，才能找到转机。

“格律在创造过程中，虽然对诗人有着极其严格的要求，但是却没有限制诗人对事物的理解，反而是要求诗人不断锤炼作品使其成为一块瑰宝。”

“说得好像就只有你们的作品是宝贝似的。得了吧，你们还是自断其笔吧。诗歌交到我们手上，只会被发扬的更加光大。我们会把诗歌从贵族的手中推向平民，让所有人一目了然的了解诗歌的内涵，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生涩难懂。”

“你们一点审美趣味都没有，真是一只活生生的猴子。诗，是忌讳明说的。像你们那样的写法，与脱光光的美女又有什么区别？”

“脱光光，不是很诱人吗？姑娘。”

“不，这恰恰相反。穿着衣服的女人，永远比裸女更好看。因为它有让人想象的空间。所以，写诗你一定要去暗示。这好比看一个美女，如果你只能看到她的半边脸或若隐若现的身材，那么任何美都会在你的脑海中浮现出来。诗歌就应该这样去写，越朦胧效果反而越好。只有这样，人们才会一次又一次去揭开它原本的面纱。诗歌也会因此获得生命，成为人们反复咀嚼的文字。”

“论写诗，你们不能否认，我们用的词要比律诗好很多。”

任谁都觉得杨之过说的话无可挑剔。他们已感觉到散文诗的领军人，正逐渐往胜利的方向走去。

宋文雅的脸色变得略微难看，此前她已经失去先机，如今她又失去后手，第一轮辩论她恐怕要输了。

陈可恩的脸色也有些复杂，不过更多的是担心，他注视着宋文雅那纤细修长的身影，那个之前战胜过他的女孩，此刻却被四十多岁的老教授压得死死的。

“真是过分。”陈可恩冲散文诗的支持者群飘了一眼。

杨之过等人之所以可以站在这里与宋文雅对质，离不开前人为他们垫下的资本。散文诗在诗界的地位，可以说是由以殷夫为前驱、蒲风为代表的中国诗歌会，和以徐志摩、陈梦家为代表的后期新月派，以卞之琳、戴望舒为代表的现代派共同确定的。

中国诗歌会的诗人顺应时代的要求，创作了大量鼓动抗日爱国热情的诗歌。鲁迅甚至高度评价这些诗歌说，它是对前驱者的爱，也是对摧残者的憎。殷夫的代表作《茫茫夜》以母子对话的形式正面揭示农村苦难的根源，塑造了一个为人民解放而斗争的战士形象。而蒲风，采用自由诗的形式，谱写大规模的群众斗争场面，对艰苦奋战的老百姓直接取得鼓动效果。

如果说中国诗歌会的诗人投身于现实反抗斗争中，摆脱了个人精神危机，用自己的诗歌服务于革命的需要，那么后期新月派和现代派诗人则“从乌烟瘴气的现实社会中逃避过来”，回到自我内心世界，回到诗的艺术世界。

现代派的诗人有一大部分，是从农村来到大城市，寻求理想的梦的。但他们并未被都市所接受，反而成为了都市里的流浪汉。作为生存于都市与乡土、传统与现代夹缝中的边缘人，他们既感受着古老的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期的历史阵痛，又体验着都市文明的沉沦和绝望，以及世纪末的颓废情绪，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使他们回到内心世界。

比如，徐志摩的抒情名篇《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把“别愁”这类普通人的寻常情绪，写得十分超脱。陈梦家的成名作《一朵野花》：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他看见青天，看不见自己的渺小，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字里行间流露出幻灭的空虚感、迷茫的感伤情绪。

在这里，还有一个人对散文诗的发展起到很大的作用。十四行诗体在16世纪中叶从意大利传入英、法等国以后，就逐渐在世界很多国家流行，成为跨越众多国度与语种的诗体。在翻译过程中闻一多先生注意到中国传统的律诗与西方十四行诗有相似之处，两者都存在着“起，承，转，合”的关系。于是，闻一多先生在《诗的音节的研究》与《律诗的研究》里推崇十四行诗。后期新月派的人，在此之前曾对西方的诗体进行尝试，比如三叠令、四环调、巴俚曲、栾兜儿等，但都未能站得住教。转借十四行诗后，却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比如朱湘的《十四行英体》、陈梦家的《太湖之夜》、孙大雨的《决绝》等。

卞之琳的代表作《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通过常见的风景的刹那感悟，讨论了主体和客体的相对性。也可以说，卞之琳做了具象词与抽象词相融合的语言实验。而戴望舒在《望舒诗论》里对“诗的音乐性”的观念提出了挑战：“诗不能借重音乐，它应该去了音乐的成分。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韵和整齐的字句会妨碍诗情，或使诗情成为畸形的。”戴望舒的这个主张，可以说把诗完成分化了，成为另外一种载体。这也是为什么宋文雅等人会要求散文诗的人自创学派，不要再打着他们诗人的旗号去招摇撞市。正如废名对现代新诗的评价：它们的内容是诗的，形式则是散文的。

到了1940年，散文诗的发展方向才被确定下来，当时的诗人们主要从三个方向探讨新诗的艺术。一，从生活和历史的深处开掘民族生命力，发展革命现实主义诗歌的新努力。二，将战争带来的生命体验和思考，转化为现代诗的语言试验。三，从民间传统、农民文化中吸取精神支撑与诗歌资源，创造诗谣体新诗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