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故国与故人，两忘江湖里
很多女孩子小的时候都有“公主梦”，梦想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头戴桂冠，身着华服，为万众臣民仰慕。一个姑娘做了公主，可以说是拥有了一切，唯一的遗憾便是缺少了些自由，而世上最自由率性的莫过于那些飞天遁地来去无踪的侠客了。所以，真正的公主们都做些什么梦呢，金庸告诉我们，公主们都有个江湖梦。
康熙跟他的御妹建宁公主最爱在宫中学江湖人物比武打斗，康熙偶尔一次不带侍卫和太监孤身夜探慈宁宫，便兴奋得心痒难捺，建宁公主一开口便是“咱们江湖上英雄比武，死约会不见不散”。这兄妹俩跟跟韦小宝结缘都是因为比武，只可惜他们乃是万金之躯不能亲自去涉险，只能在深宫之中玩玩角色扮演过过干瘾。阿九比起他们就幸运多了，因为她一出生时就有钦天监给她算过命，说她必须要放出宫外去“散养”，否则必定夭折。因此这位公主跟赵敏一样，从小就奉旨出宫，不受束缚，自由行走江湖。只不过阿九并不像赵敏那样具有一番政治野心，她参与帮派间的打斗不过是少年贪玩而已。
东山道上她扮作程青竹的徒儿一起拦路劫财，不知是她第几次“出山”，不过这一次的场面之奇，遭遇之险，可算是满足了公主的好奇心和冒险精神。她不但代表直隶的盗匪出战迎敌，与成名已久的山东大盗比试武功，还认识了此后让她魂牵梦系的心上人。
公主出门行走江湖当然是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说来也是凑巧，袁承志这次露面，也是经过了一番掩饰的。
袁承志本来是个大老粗，其人“身材不高、面目黝黑，貌不惊人”，他结识了李岩和温青之后便学他们改作了文士打扮。所谓“三分人才，七分打扮”，袁公子手头大把银子，又有温青青把关，想来扮个书生也是有几分风度的。东山道上，阿九所看到的是一个与其本色大相径庭的“秀才相公”袁承志，后来她在深宫之中天天描绘的人像全无江湖草莽之气，而是个玉面朱唇的俊郎书生，说起来并非她幻想过度，实则是老大一个误会。
袁承志本是最敦厚老实不过的人，偏偏这次要跟两省盗匪们开个玩笑，因此不单在打扮上改了装，还故意装傻充愣引人发笑。阿九姑娘到底涉世未深，竟被他骗了过去，他“英雄救美”时她还以为他真是个手无寸铁呆头呆脑的书生，待他露出真功夫，那份震惊和崇拜可想而知，从此一颗少女芳心便悄悄系于他一身了。
东山道上这一场精彩纷呈跌宕起伏的大戏，帮助袁承志登上了“七省盟主”的宝座，也让阿九姑娘的江湖梦从此有了男主角。不过这位男主角却是蒙在鼓里，这个美若天仙的小姑娘固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彼时他跟温青早就互表心迹非卿不可了，正直忠诚如他，当然不会负了温青的一片深情，阿九美丽的身影恍如一阵清风掠过，不带走一片云彩。
虽然是一场梦，可是谁能料到梦境竟有成真的那天。宁寿宫公主寝殿中阿九对着心上人的画像甜甜蜜蜜地说“你在这儿陪着我”，转回头却发现其本尊竟然就在眼前。她哪知道个中曲折，只道他冒险翻越重重宫墙来到她的面前当然是为了见她，这一份痴心，这样的本事，叫她好生感慰。紧接着，宫廷生变，他又与她并肩作战，击退了叛臣逆贼，保住了父皇的性命和皇位。在她的想象中，公主与侠客的美好姻缘即将手到擒来，然后两人一起闯荡江湖、保家卫国。可是紧要关头他却抽身离去，她顾不得女孩儿的矜持，硬是把他的宝剑留下作信物，以期早日重逢。
误会至此，他竟然无法解说，只能匆匆离去。他不能告诉她，她的父亲就是他的杀父仇人，即将攻入京城的闯王才是他的老板，不论过去未来，他们之间都只有仇，没有缘。她更加不知道的是，悬在大明王朝头上的利剑终于到了落下来的时候，悬在末世公主头上的利剑也终于落了下来，削去了她的左臂。
大梦乍醒，父丧国亡，江山易主，爱人原来心有他属，她以为的两心相悦，不过是一场美丽的误会。身为大明帝国的公主，如今除了一具残躯，竟然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少女阿九心中的绝望可想而知。随着一头青丝的飘落，她的少女心、江湖梦，所有爱怨情仇，通通归零，她那尊贵无极的前半生从此宣告了结。从此，她不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而是孑然一身的“贫尼”。
袁承志曾经对她说过“身居深宫，不如远涉江湖”，此后她果然独行江湖。当她再次出现的时候已届中年，着一身白衣，容颜秀丽，愁眉深锁。
《鹿鼎记》与《碧血剑》的时代相隔三十年，张爱玲曾写过“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早已死了，但是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到康熙朝，正史中的长平公主的故事早已经完结，而金庸笔下阿九的故事还没有完。
她到煤山之上哭祭父亲，又回到自己当年居住的寝殿，见到少女时期相伴过的宫娥，万千旧事，历历如昨。全唐诗里有一首李频所作的《太和公主还宫》，记录了唐末太和公主和亲回纥二十余年后返回长安的情形，诗云“禁花半老曾攀树，宫女多非旧识人。重上凤楼追故事，几多愁思向青春。”字字凄凉，说的全是阿九此时心事。
煤山已长满荒草，坤宁宫积尘已厚，宁寿宫的主人早就换了新王朝的公主，当年她曾在床前痴痴地描绘过一个人的肖像，又曾与此人同被共枕，而那人也早已杳如黄鹤，此生再难相见。她见到许多故人，想起许多往事，想起关于那人的点点滴滴，想起她的故国与亲人，想起她的少女时代，可是一切如梦幻泡影。
她行刺康熙，又捉住吴三桂与李自成报仇，可是终究谁也没有杀。这天下已不是三十年前的天下，这江湖也不是三十年前的江湖，满清的龙庭已经坐稳，少年皇帝懂得“永不加赋，爱惜百姓”，杀之不免天下又是一场大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之状她早已见得多了。而更令她失望的却是那些自诩忠于大明的仁人义士们，“杀龟”大会上群雄的粗俗无能让她明白那不过是一帮难成大事的莽夫，世上再没有像当年的袁承志那样的大英雄，当道横行的却是韦小宝这样的小无赖。在留下“好自为之”几个大字给韦小宝以后，她飘然离去，从此不知所踪。
在旧版的书中，袁承志对阿九只是有些微妙朦胧不着痕迹的情愫，阿九像是一副未曾全部展开的画卷，匆匆展示了美丽了一角，故事便宣告结束。到了新的修订版中金老爷子把它挑明了写得清清楚楚，袁对阿九变成了刻骨铭心的相恋，但是因为道义而不得不选择了温青。虽然这一改动饱受诟病，不过我倒是能理解金老的心思，以常理来断，阿九这样美好的小姑娘，哪个男人不动心呢。
正史里的长平公主并无过人之处，她之所以能够留名史册，盖因崇祯斩她手臂时所说的那句“汝何故生于我家”。生在帝王之家原是何等的尊贵与福分，可是此时，却成了穷途末路之下的泣血悲号，喊出了历代亡国皇族的悲怨。如果她不是生在帝王家，这个时候也就不会遭遇灭顶之祸，如果她真的是个平民女子，哪怕是像温青那样出身盗匪，这个时候也会有立足之地。
阿九曾对袁承志说过“我宁愿随你在江湖上四海为家，远胜在宫里享福。”可是，作为一个大时代里的大人物，她终究是没有选择的机会，只能与他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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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TVB2000年版《碧血剑》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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