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独3
翟熙上高中的前一年,翟莫大学毕业,没多久就在市区找了份设计电子产品的工作,一个小型初创公司,叫做DA科技。
父亲说过电子产品正在普及,这方面技术需求会越来越大,这份工作有些前途。
虽然父亲最初想托关系让翟莫去政府谋个差事,而做研发设计这一行薪资也尚可,就没再多说什么。
翟莫与人交流有个特点,大多在陈述事实,在对话中不主张观点也不反对别人的说法,平淡得让人提不起劲儿。
好比翟熙问他,公司名DA科技是什么意思,调侃是不是“大科技”,他则用背课文一样的复述腔调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公司开发的是作用在人体上感知并用意念操控的产品,比较前卫,所以称为展示前卫科技Demonstrate Advanced-technology,英文缩写是DA。
翟熙觉得新鲜,便急着去了解都有什么好玩的产品。他会继续背道,例如体感、瞳控来确认用户想要达成的动作,并采集脑电波用于判断情绪状态,传感器应用较多…。
翟熙怎么可能愿意听这些原理,于是打断反驳,太前卫了,公司又不大,这种东西要是个噱头的话他肯定做不长。
他会笑笑,说着,在哪里做事都是一样的,都是按照最上层的意思,认为做得出,他尽力去做就是,有没有用,跟他没关系。
对话似乎是被他的平淡结论给强行结束了。如果他能吹嘘一下自己的公司,或者夸耀一下他们的高端产品,没准翟熙会愿意跟他聊上一个晚上,可他就是平淡,翟熙无法接话。
每次无所聊而沉静下来,他就会钻到自己的卧室,埋头在手提电脑里。
话少的可怜的他,除了务实于自己手头的事,其他事和他的确没有了关系。
翟莫之后也从不主动说自己的工作。偷偷瞧他在电脑上做的事情,确是玄杂的设计图。翟熙尚小,看不懂,想来他的确没有必要和不懂的人细说。挣钱后的他回家的装束比较模板化:一身老老实实的素色工装,手拎两个袋子,一个装着翟熙爱吃的零食,一个装着给家人买的的营养品,还有他斜跨在后背包里赶工作用的电脑。
翟莫小时候父母管教较多,经常受责骂,如不小心打破了烟灰缸,或带着翟熙玩火,都会被父亲严重训斥。他的错一定在家里犯,在外老老实实。对外人内向腼腆,时而因小挫折心重急躁,这也是翟熙听亲友谈过的,对他较多的负面评价。他除了偶尔犯错后心重、闹脾气、顶撞外,过后也知错就改,翟熙也从没有听他哭过。
这些在一个男孩的成长角度来看是正常的。
但,有时候他会在空空的写字台前,一个人干坐着,双目仰望,合掌于鼻翼两侧,在想着什么,那个时候,常常可以看到泪水在他的眼框里打转。翟熙不只两三次看到这种状况,并且每次都是他独处时,翟熙悄悄躲在房门外的所见。
他工作后又被翟熙撞破过,翟熙逗他,会突然闯进他的房间,给他一句,一脸愁容,干嘛呢,是不是没女朋友愁得慌。
被发现的他调整了情绪,然后说,只是在想事情。
翟熙则说,是谁都能看出来他有心事。
然后他就开心的笑起来,接着故意用深情的目光看着翟熙,他那略显调皮坏意的笑反而让翟熙觉得是自己多心了,而且他把翟熙盯得奓了毛,翟熙会气得跑开,不再理他。他内心的小九九便可不了了之。
翟莫这样的人,要看懂他很简单,他没有对人的复杂态度,只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忙碌着。
不过这颗心的方向翟熙尚没有捕捉到,他就失踪了。
“家里的事,先不要告诉外人。”
上学这天,翟熙出行前被母亲叮嘱着。
想到自己经历的这一切极有可能找不到吐露的出口,翟熙没有心情回应母亲,默默离开了家。
路上,她低沉着骑车,听到身后马茹向她问好,她本想礼貌回应,但想到母亲的话以及下落不明的哥哥,神色便敏感起来。没有言语,甚至没有点头微笑。
马茹则悻悻地走了。
到了学校,她孤单的坐在位子上,看着贾姗和其他小伙伴交换着笑声,自己却怎么也不想参与进去。
她困惑了,甚至胡思乱想。一个人坐着,想动却没有理由动,与自己有关的笑容都消散了,她该去哪里,该怎样躲避梦里未知的黑暗……绞尽脑汁的她,试图去定义每个问题的答案。
但,无能为力。
在梦魇的折磨和现实的压抑里,她已然成了一个自我孤立的人。
“也许过一阵子,我可以把哥哥失踪的事告诉贾珊她们,这样能缓解我压抑在心里的疙瘩。
不要,这不是我的初衷,我想要的是她们能理解我的梦境,能理解我的痛苦。
不,就算把这一切告诉了朋友,他们又能怎样帮我呢?
最后梦魇是不是还会持续,持续的话就不能算解决问题。
我太悲观了吗?难道只是我想的多了的缘故所以才会重复同一个梦?
我这个状态算是脑袋的问题吗,算是心理疾病吗?是的话,我有可能要求每个朋友都照顾我的感受吗?”
翟熙在思绪中循环,找不到答案。
“最近成绩不错,继续努力。”
一次测验后,翟熙的班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
鼓励让孩子豁然开朗,这个夸赞使得翟熙想通了。
“也许‘未知’并不那么可怕。”她这样想着,“我得用知识填补胡思乱想的心。”
她在座位上深深的呼吸,用力的专注书本知识。当她发现新知的时候,很轻易的用思考挤掉了烦恼。
她才十六岁,确实做得到用这种方式驾驭因变故带来的情绪。
翟熙利用课间完成了一天的功课,这使她放学后感到轻松而无所事事。
回到家中,她走进翟莫的房间,眼睛直勾勾的在里面游移张望。
屋子已经被母亲整理过,房门旁空空的衣架,只一顶翟莫学生时期常戴的鸭舌帽挂在上面。
衣柜里的夏装、秋装堆叠在一起,可以闻见他,但已经没了他的温度。
他读很多书,矗立在床边的多层大书柜,在翟熙眼中是外国文学与科学世界的聚集之所。
翟熙不经意的一瞥,一本《梦的解析》吸引了她,这个名字在一堆翻得陈旧的书中格外显眼。
她从书架里抽出这本书,无聊而随意的翻看着。
“持续做一个梦,,!”
书里有研究这个现象,她惊喜的喊出声,似乎重获了新生的希望。
她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的对照目录,寻找着解答自己困扰的文字。
“梦是潜意识的反应,长存于个体潜意识中的心结,会诱发个体持续做同一个梦。”
“‘心结’,我的心结是什么呢?难道是总觉得这个梦与哥哥失踪有关吗?”她用手 指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着,思索着,“但是,哥哥没失踪的时候,噩梦就已经开始了,这里只说梦是潜意识的反应,我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会对这个梦有什么心结才对。”
翟熙双手捧着书,沿着床边,坐着,躺着,又起身来回溜达。
之后遗憾的把书放下,叹息道,“想不透,到底怎么办。”
书籍散落在她身旁,她躺在翟莫的床上,感到一阵困倦。此时母亲喊她吃晚饭,她疲惫道,“晚饭不想吃了,今晚我睡哥哥的房间,现在有点困了,我先睡了。”
“还不到七点钟,晚上该饿了,快来吃。”母亲边说边走进房内。
“我有点想哥哥,让我睡他床上吧,我不饿,能睡好。”
母亲看着翟熙,小心的凑近这个委屈的孩子,摩挲着她的肩膀,“让妈陪你睡吧。看你这么消沉妈怎么放心,咱们,聊聊你和你哥小时候的事儿。”
翟熙喜爱听事,母亲又提到她和翟莫的小时候,困意全无,点头道,“好呀~”
“但是得先去吃饭!”
她被母亲哄一哄,心情瞬间就敞亮很多,“那,好吧。”
父亲今晚值班,母女二人吃饭时都没有做声,翟熙看到母亲默不作声的低头吃饭,才忽然发觉不止自己对翟莫失踪这件事心里受堵。
这是发现翟莫失踪的第三天,要是想让一个家庭适应一位成员的离开,也许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妈,人会不会,一直持续做同一个梦?”
母女二人躺在翟莫的床上,翟熙依偎着母亲瘦削的肩臂。
“应该不会的吧,我做过的梦,在醒了以后多数忘记了,也不清楚有没有重复做过的。”
“我最近总梦到我哥。”
母亲听后,沉默了一会,说到,“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你的学业。”
“不会的,今天老师还夸我了呢,测验得了满分。”翟熙有些苦笑,“我发现,只要思考问题,就不会胡思乱想了,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爱过学习呢。”
“真的吗,女儿真棒。”母亲笑了,“其实,我也常常梦到,你哥。”而后又沉默着。
翟熙感觉到母亲有些哽咽。
“妈,您还好吗?”
“没事。”母亲擦拭着眼泪,继续道,“我想起来,翟莫小的时候就丢过一次。”
“是吗,我都不知道诶。”
“那时你刚两周多。当时翟莫还在老家村子念小学。”
“我记得,我也在那里念过两年学呢。”
“对,还记得你们上下学有好几条路可以走吗,但我和你爸从来不让你走经过砖厂的那条路。那是因为翟莫在二年级的时候,一个寒假开学当天,翟莫走那条路,被里面的工人哄骗到办公室里玩了一天。那天我见他上学走了砖厂那条路,以前他总是走大路的,我不放心,收拾好屋子就去了学校,没想到翟莫真的没在学校,我四处打听也没见到人,给你爸打电话,急哭了我了。刚好打完电话,你哥他自己回来了。”
“他是和砖厂的工人玩了半天吗?”
“是,好在那里人都不是坏人,翟莫玩累了就回来了,但是也逃了一天课。”
“一直以为翟莫是个乖宝宝,平时不言不语的,原来我哥他还有这事迹。”
“你哥他确实老实,你和你哥完全是不同样的两个人。”
“当年爸爸给我们起名字不就是有寓意的吗,翟熙,换了闹腾,翟莫,话少务实。”
“生你的时候,知道是个女孩,我想起个叠名,翟熙熙,这样多好听,你爸死活不同意,说咱们家都是单字排开,不能搞特殊。”
“但是,爸爸总叫我熙熙呀,说明他默认了嘛,至少我的小名就叫熙熙。反倒是您,总管我叫小翟,管翟莫叫莫莫,管我爸叫老翟。”
“你哥哥现在也不这么叫了,就叫翟莫本名,不过叫你小翟也是很好听呐。你也不能没大没小的总叫你哥本名。”
“诶呀,我和我哥早就约定过了,我心里有他这个哥哥,但我在人前就管他叫翟莫,他同意的。”
“那行。你说,你哥他会去哪了呢,还会不会像以前一样,突然就回来了呢。”
“妈,虽然这话说起来您可能接受不了,但我还是得说,他可能回不来了。这是我的预感。”
“这不吉利的话我不想听。”
“可是,我总感觉我做的梦和他失踪有关联。”
“傻丫头,别胡思乱想了。一个梦罢了。“
翟熙越发感觉到,自身的烦恼似乎只能自己抗下,没人可以理解并给予帮助了。
“对了,翟红你姐周末要过来玩两天,以前你不是最喜欢和你姐玩耍吗,她下个月结婚,过来走走。”
“那她对象也跟着过来吗?”
“这次只有你姐一个人。”
“那太好了,我可不想当电灯泡,而且这可能是和翟红姐最后的亲密时光了。”
“对,顺便也缓解情绪。”
母女俩谈笑着,似乎对翟莫失踪的疼痛感可以藉由彼此间的温暖消解。
翟熙的第一次梦醒来后,发现母亲在睡梦时,口中称呼着“莫莫”。
这种痛处哪会经一次交谈,就云淡风轻了呢。
她闭上眼,嘴里也像母亲那样,轻声呼唤着,“莫莫”,并用手擦拭眼泪。
接下来,去梦里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