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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

2016-11-18  本文已影响1466人  陈观南

我不谙庄子心机,没有他千分之一的灵敏和狡黠。既然没有康庄大道,就不能周行不殆。我这冥顽不灵的脑袋,所有的悟性死死盯住尘世起落,在他的世界里当属小人机巧。谈论这样一个人物,心惊胆颤。

《庄子》是一部世相之书,高挂云峰树杪。贩夫走卒只顾牵马经商,并不对雪山白云感兴趣,那里全是冰雪覆盖的冷寂,烈日弥固的荒唐。皓皓雪峰的攀索,向来是冻得僵紫的人焐热。不过,雪峰并不在意拜访者,就让他们迷路之际指指点点,求个津渡。更可怜我们这些在感叹“路漫漫其修远兮”的人颈项硬直,只能直勾勾看着前面的诱惑,忘却距离穹顶最近的巅峰。那里的浩瀚广宇,极目无垠,而人们更为将要得到的权色财气沾沾自喜,何其愚也。

《庄子》是一部心灵之书,盛开在千丈断崖的绝壁之上。当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演绎“认识你自己”的理性时,庄子正杖敲骷髅,以天才的诗意调弄横乱的麻林。古希腊人在帕特农神庙门柱上刻下圣贤话语时,刘姓的洛阳正在迈进魏晋的山野。听过这里阵阵松涛徐徐风啸的人都知道,古希腊人他乡有知更会惊诧:这里,全是庄子的呼吸。

古希腊气数已尽,中国气韵正在蒸腾。庄子的生命力,成了一个民族的肝脏。作为这个脏器,要解四肢百骸之毒,又须造化生机滋润身心,它都做到了,而且又做得如此纯净、高洁,一尘不染。它不设框架,没有晦涩,光是展示生命之美都让人心悸魂动——正因生命如此瑰丽,庄子才抛弃了框架,抛弃了定义和推理的枯涩。他在具体形式上大做文章,独特的生命力汩汩如泉,缀连万千,以其自然的走向,触碰无限的自然。因此,读《庄子》需要生命的感知能力。

是的,读《庄子》需要悟性,需要根器。一个沉湎于权色财气之人无法从这十余万字中缔结大学问,他或者可以将十多万的这个数字化成可见的酬劳或诘难,侃侃而谈时嘴里一股市侩的荤腥,为此乐不可胜,但他听不到雪峰崩喝的声响。但我们知道,他不但封锁了未知的疆域,也在身处的界限里穷途末路,钻进死角。这样看,反倒不如贩夫走卒单边思维的干脆。那群俗世之人可以平庸一生,而这类卖弄才知的人正被自己逼近精神的鬼门。

聪明人提醒自己谦虚,智力人认识到自己无知,智慧人解决自己的无知。可笑的是,世界充塞自以为是的诊断,各开自以为是的处方。最终,使人间的病症愈加杂乱,无药可救。

庄子,就在那个魑魅叫嚣魍魉作乱的时代,扔下冷冷白眼和讥刺幽默,仰天大笑出门去,隐入蓬蒿问鸟音。

接舆不理孔子,凤歌陈衰对世道的绝望,庄子辄反手一击,改造隐士的人文内涵。

他从绝望的荒漠中重新起步,找到了更加宏观的体察点,这种宏观来自他对世界自然的认识,于是小处着手,在微观上改变生灵的种种偏见和谬误。

庄子从老子眼中认识了宇宙,从杨朱心里认识了社会,从百家激辩中认识了人类。

喧嚣的声音铺天盖地,他们却活错了位置。儒之天下,墨之天下,兵之天下,法之天下,无数个天下之见都是一家之言,将真正的天下滚成雪球。庄子在为这个天下做减法,剪断穿凿附会,裁割自以为是,扫去添足之蛇。

所有的人为概念都是“伪”的,他们设定了各种界限,建构各种框架,却从来没有重视过生命的存在和本性。生命本身已构成生活的意义,按照本性活着,就有健全的生命姿态。各种人为的社会概念,都在荼毒自然创造的生命力,覆盖生命本能——“伪”,人为也。人为因素丧失了生命真实,是为虚也。

那匹雄壮的马是怎样被折磨至死的?那只鸟是怎样困死笼中的?那只乌龟是怎样被祭祀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把它们当做使用的工具,取乐的玩宠,还假惺惺地待之以礼,殊之以遇。正是他们的卑鄙,导致它们的丧命。同样,它们的丧命,揭开了他们假仁假义的面具。可叹世间还有多少人,因为几句宣传舍家弃子上战场,归来时残臂折骨?还有多少人死在自己的见识里?

道之不存求之德,仁之不存求之义,庄子告诉我们的辩证观点是,这样越来越多的价值提倡,反而是堕落的证明。越来越多的认知限制,把人的无限潜能一步步蚕食,人们不光学会了凌驾自然,又学会了凌驾同类,唯我独尊。

庄子尊重、守护着每条生命的自由和选择,但又痛心更多生灵被一些人的私欲戕害。而这些人,还要把一己之见加诸于人,“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自得其乐,恬不知耻。

曹商出使虎狼之秦归来,获赠车乘百辆。路过庄子家,不忘嘲讽一下这个脸色蜡黄的老乡。两人见面后,曹商说,如果论到生活过不下去,他是比不过庄子的。如果论使一个国君醒悟,得车百辆,这一点庄子是比不过他的——这是多损的老乡?

庄子回答:“我听说秦王生病召集医生,治疗脓疮得车一辆,舔舐痔疮得车五辆,方法越下流,得赏赐越多。这一百辆车,你是怎么弄来的?快走吧!”

这样的答复,真令人解气绝倒!

他痛苦地认识到了混乱,心灰意冷,孤独绝望。至于那些人,他瞧也不愿瞧一眼,不合作,不参与。穷闾阨巷,困窘织屦,饿得槁项黄馘,纵然楚王遣使者以国事相烦,钓鱼的他也持竿不顾,宁愿曳尾涂中。至于魏相的位置,也不过腐鼠一只了。

此时,他正在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享受自然野趣。学问大到无所用,精神却成了艺术展览。

庄子对人们认识世界的经验是谨慎的。

人生来有莫大的局限,所得知识并不值得炫耀,何况有的并不能使人窥测生命的无限,反而成了自以为是的资本。河伯的洋洋得意、青蛙的坐井观天,都是用一己见识涂抹世界,结果水无溟洋,天失虹霓。嘈嘈切切的主张,实则蟪蛄夏虫之言。

孔子尝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庄子这里,辄是“己所甚欲勿施于人”。

诸子一直在给社会做加法,加上各种名义的葛藤,他觉察到各种社会制约都成了毒害,阻隔了生命自身的无限,转过身去,抽掉木架。用减法哲学,消除规则与秩序的羁绊。

减法做尽,乘法归来。人们摆脱了长久以来社会话语对生命话语的压制,感受到勃勃的生命活力,突然有了云开月明的爽朗。这种独得的活力与生俱来,在自然清净中释放着隐秘博大的能量。后天的种种社会纠缠,人们看清它是伪饰的碎屑。

庄子以冰冷的眼光看穿生命的局限,打开自然之门,通向了视野的无限。在整体运化的自然中,他看见辽远无极的景象。在至大与至小的生灵体察中,想通了生命之为生命的意义。北冥数千里身长的鲲鹏,寿命极短暂的朝菌,无不在他热情的心中。我既可以是那条濠梁之下的小鱼,也可以是那只栩栩然的蝴蝶。

他重建所有生灵的统一,万物皆有情趣,生灵皆有自由,妙语迭出,世界洞明。世界的偏见被减法冲涤得一干二净,容纳了更多生命的绽放。我在生命自由之中御风而行,关照宇宙中生命的历程,消弭了物我之分,在万千物象内看见了我的存在,在与其他生命交流碰撞时,诞生了“道是无晴却有晴”的宇宙观。他自由于游世的无限,发感于齐物忘我的大智,欢乐的“各适其适”。人生的通达在他的世界中得以实现,万物皆备于我,我也皆备于万物。

生命诗意的始端,从庄子开始。他的热情毁灭着世故所见,形式上的大与小、美与丑都与生命无关。在他的笔下,出现了一群面目狰狞、四肢不完的恶人,他们的心灵却高洁到云天之上,与姑射仙人一样,心若冰雪,绰约美丽。

把生命的奔腾作为尺度,一花一草也有了万千情致,这一点,诸子莫能先也。他那瑰怪的言辞惊心动魄,但更多人以为是大逆不道,因此他不能不孤独,不能不寂寞。

在无路可走的时候,明亮的自然安慰了他,举世誉之不加劝,举世非之不加沮,他栖息在诗意的自由高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当我们再看诸子挣扎于纷纷扰扰的人间世,庄子那片清净的天空多么令人神往啊!

从对世界多情,最后不再过问世界,绝情冷漠。他是天才,是疯子,疯言浪语难尽肺腑之热。

《庄子》是一部拯救之书。

它以内观的方式展示了喷薄的生命,无关社会的偏颇,为自己而活。它以超越而矫健的体魄碾压社会口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成就了自我。它让人们清醒地认识到生命的珍贵,无待的自由。

庄子接通了这条生命路线,安顿了自己,爱怜着探索心灵的人。从此,中国文化史出现了另一种高雅的境界。

孔子,频繁出现在《庄子》一书中,有人认为他是在揶揄孔子,我倒看出他对孔子热肠的叹息,对中庸之道的道家诠释。

他援助了中国人的心灵。阮籍、嵇康以存真去伪的生命力,塑造了自己的精神风貌,对抗世间的野蛮和矫情。表演者会有,但在真正吸收了庄子精髓的人面前,他们的风雅成为玷污自身的笑话。

他帮衬着佛学。佛教当然有自身的博大,但它传入中国后,很长一段时间学者以庄子齐物的理论作为诠释佛理的出发点。两种思维相辅相成,加快了佛教中国化进程,最终形成了本土特有的禅宗。

他搭手了中国艺术。后来的艺术家,无论文学、美术,都从庄子的世界中找到了创造理论,中国文化精神因他而振翼。直到清代曹雪芹的梦,《石头记》的人名,与他都有莫大的关系。

老子思维如器,兵家、法家的崛起有老子的功劳,他们对中国社会造成的污浊,又是庄子正本清源,打扫狼藉。荒诞的处境在历史中每每重映,罪恶的爝火从来不熄,于是人们一次又一次呼唤庄子,拯救自己。

拯救者往往感受孤独,肇事者往往受人爱戴。裸裎的猥琐穿上斑斓的外套,却遮不住缝隙里的臃肿肉绺。一团漆黑下,总要包装成社会的名义,这才不至于被当做野蛮人一顿猛揍。庄子绝望于人性的贪得无厌,直到受了伤才肯仰天长叹,呼天抢地。如果人们不懂得给生命做减法,他将毁灭于自设的网罟之中。

因为庄子,我们在酸腐恶臭的人间看到了另一重风轻云淡的世界,在鸡飞狗跳的江河听到了另一种黄钟大吕的湖海。

风轻云淡和黄钟大吕的探索,曲高和寡,寂寞非比寻常,所以知己难酬。只有那看清生命,摆脱无穷机巧和连篇谎话的人,才能栖息在纯净无碍的寓言世界里。那里的诗意无人涉足,是不幸更是万幸。它为精神图册留下空白,留了一点希望,让人们认识自己的粗鄙浅陋,认识到那是无法触碰也要孜孜以求的地方。

庄子看见这种境界,决然退出了迷乱的世道,永远享受梦幻的生命。他化成蝴蝶归于江湖,变作鲲鹏归于北冥。最终,变为自由的风云雪雨,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游于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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