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喜忧参半的生活
所有人都如同你我一样
一面望着生的苦难 一面享受着生的喜悦
图片来源于网络01
ICU的仪器发出类似小程序“跳一跳”的声音,床上躺着的男人,头发被剃光了,一半缠着纱布。
黄色的橡胶管从男子鼻孔插入,透明的管子顺着床头的吊瓶连接末端的针头,插在男子凸起的静脉里。液体一滴一滴被传递到男子的身体里。
男子叫赵小禾,原本是一位外卖骑手。
两个月前,他在送餐过程中遇到意外。他没有醒来过,但眼睛却是张开的,医生说,这是因为脑挫裂伤导致的“睁眼休克”。
此时,庞大而冷漠的医疗器械,围裹着重伤的赵小禾。在他的病床周围,时刻有其他病人出现危急情况,等待抢救。
一大波医生匆忙涌进来,有的人留下了,有的人被推着离开,有的人下了手术台,有的人再没有出现。
病房外,有的家庭依然在为下一次医疗费一筹不展,有的人崩溃痛哭、跪在地上。
医院的味道离人们那么近,生和死,同样离人们那么近。
赵小禾的父亲赵建国从上衣兜里掏出用棉手帕裹着的钱,缴费系统仍冰冷的发出欠费通知,医院竭力提供了相应的帮助,但费用仍从破了的窟窿里涌出来。
02
赵小禾的妹妹赵小春是G大的学生,她每天给哥哥所在的外卖公司打电话要求对方支付医药费,但该公司负责人一再推诿,说她哥哥并不属于该公司,签署的合同属于劳动派遣公司。
但赵小春心知肚明,哥哥从未签过劳动合同,也没有工伤保险,以至于如今医疗费没有着落。
她与父亲商量后,起诉了外卖公司。在此期间,对方负责人仍旧以等待仲裁结果为由,拒绝支付费用。
而肇事司机是另一位外卖小哥,他逆行穿梭在城市中,没来得及刹车,就将正在转弯的赵小禾撞倒在地。同是苦命人,两个月,他倾尽所有也只拿出2万元。
生活从容不迫地丢给人们问题,人们却无法从容不迫地面对与解决。赵小春迟迟等不到哥哥的医疗费,整个家庭入不敷出,她准备休学。
这一年,赵小春19岁,大一。但生活的难题就坚坚实实地摆在她面前,她几乎别无选择。
她从医院回到学校,已经是深夜。她疲倦极了,也委屈极了,洗漱后就爬上床。她睡不着,默默捂着被子哭起来。
李莉和段蓉从图书馆有说有笑地回来,却听见小春的啜泣声。她们互相看对方一眼,匆匆放下手中的书本。李莉趴在上下铺间的梯子上,轻轻拍被子里的小春,问她怎么了。
段蓉从另一头爬到小春床前,小春渐渐安静下来,室友的安慰,让她更加不舍得作出休学的决定。
三个姑娘,在认识了快一年的时间里,第一次分享彼此生活的艰辛。
小春说出自己的遭遇,家境良好,又是本市人的李莉,当晚就通过父母将小春的事报给了当地媒体。
脑子灵活的段蓉,一边听小春诉说,一边从网上找出众筹需要填写的资料及流程,答应帮助小春发起众筹。
两天后,有媒体过来采访,众筹也通过微信传遍了校友们的朋友圈。短短两周时间,小春就为哥哥筹到10万元医疗费,但不过一场手术,就瞬间让六位数变负。
媒体的报道铺天盖地,学校开始关注小春的事,并通过各种渠道减免了小春的部分学费,并为小春办理的学费支付贷款,小春只需要在毕业五年内还清不多的剩余学费就行。
突然,生活不再是举步维艰了,小春仿佛有了帮助哥哥克服困难的信心。但现实仍旧沉默地立在赵小禾一家面前。
哥哥剩下的医疗费,以及哥哥何时能醒过来,如果醒不过来,后续治疗费用要多少,仍旧毫不留情地提醒着小春以及小春年过六旬的父亲。
ICU的家属都是睡在医院走廊的,随时等着医院传唤,时时刻刻准备接受“病危通知书”。
赵建国与许许多多同样境遇的人躺在走廊里。随着时间流逝,哪家的家人是什么病,彼此都了解一二。
几个老爷们经常到吸烟区里,沉默地彼此陪伴着,沉默地看烟头冒出的烟在空中盘旋并如同彼此的命运一样交错在一起,然后,他们再沉默地将烟蒂插在同一块碎石盘中。
赵建国常常觉得,身边有同样受苦的人,仿佛让他有了面对苦难的力量。
03
张扬了解到小春的事,已经是小春发起众筹的第二天了,他是G大法学院的学生,同时也是学院的学生会主席,因为校外兼职与小春相识。
他同小春聊过天,知道她与自己一样,是从陕北农村里走出来的老乡。他也知道,小春一直勤勉有加,内向腼腆。此时,他决定向她伸出援手。
张扬旷了一节课,来到他们兼职的地方,通常,他们都选择没有课的时候过来兼职,所以并不是每天都能碰上。小春奇怪地看着张扬,问他今天没班怎么还来店里。
张扬等小春忙完上午的工作后,坐下来讲明他的来意,他建议小春提交鉴定材料给当地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提请工商鉴定,同时提交材料给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委员会,提请劳动仲裁。
在张扬的帮助下,小春顺利完成了相关材料的提交。
这一天是周末,张扬在下午医院开放的探病时间里,来到医院看望小春的哥哥。他望着穿梭在医院走廊与病房间、为哥哥和父亲做着琐碎事宜的小春,心生爱怜。
这一年,张扬21岁,大三。
临走时,他伸手拍拍小春的头,发现除了说声加油之外,竟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匆忙间从钱包中掏出200元,塞在小春手中。这对于同样不富裕的张扬来说,几乎是半个月的饭钱了。
小春望着学长离开的背影,默默攥紧了手中的红色纸张。
一个月后,仲裁结果下来了,鉴定赵小禾确实因工作关系受伤,工伤成立。
法院接受工伤鉴定为事实依据,因事实清楚,法院判决赵小禾所在外卖平台的乙方公司承担相应赔偿。
在舆论的压力和法院的调解下,双方达成协议,该公司将每月支付相应医疗费用用于救治赵小禾,直到其出院为止。
04
当赵建国第一次收到外卖平台的乙方公司打来的钱时,正是春天。此时,赵小禾已经被转入普通病房,窗外的柳树上冒出了嫩绿的芽。
在赵小禾出事后,赵建国第一次踏踏实实坐下来,翻阅着从儿子小小的合租屋内找到的日记本,他在里面写道:
“2016年3月15日,这一天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我仍旧在九点半左右出门,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外卖这行,虽然苦,但今天,我挺开心的。送餐时顾客让我带包烟多加几元送餐费哈哈。”
“2016年4月8日,这一天突然降温了,晚上送餐路上开始下大雪,结果顾客塞给我一颗苹果说辛苦了,她的样子我没看清楚,但的确是个很善良的姑娘。”
“2016年4月9日,今天挺糟心的,就送晚了五分钟,车开得快了点,的确撒了,顾客给我评了差评,哎,几天活白干了。”
“2016年4月25日,今天有顾客备注说自己心情不好,希望能得到一个安慰,我就借了一张纸,写下一句祝福,晚上收到好评了,还晒了图,感觉挺有价值的。”
2016年5月30日,也就是赵小禾受伤的前一天,赵建国看到儿子写下:
“我常常觉得,不论选择哪种方式生活,艰辛总是大于快乐的。顾客接过外卖,‘砰’一声摔上门的声音,听习惯了,内心就没有任何波澜了……我最开心的事,是每个月都能拿到6000多,好点的时候也能挣更多一点,这样父母就不用为了妹妹的学费操心了。当初没好好学习,挺后悔的,但我希望妹妹能成才……”
赵建国的眼泪,打在儿子的日记本上,字被晕开了,他伸手拍拍摊在病床上、毫无反应的儿子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生活的山村,背靠黄土面朝天。一家人住在窑洞里,媳妇因为家里太穷很早就跑了。他独自照顾早就卧病在床的母亲和一双儿女长大。
但他看到孩子们渐渐懂事,儿子孝顺,女儿聪慧,以为终于要享福了……
赵建国正难过时,小春打来电话,说上学期的成绩出来了,她综合成绩考了年级第三名,估计能评上奖学金了。赵建国的泪水,又突然从感伤的泪水,变成喜悦的泪水了。
复杂的情感一直交错在这位年过六旬的汉子心间。窗外,天色慢慢沉下去,赵建国赶在华灯初上前,交上费用,这次,收费系统没有提示欠费。
面对日益好起来的境遇,小春正在新学期的班会上感谢着同学们。
夜里,张扬约小春到操场上,他们围着有点微冷的操场,一圈又一圈的绕着,久久没有说话。
虽然他们什么都没说,但他们心中已经对彼此之间的感情确认无疑。
晚上,小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像所有大学室友一样,分享了她的心情。宿舍的女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就这样,夜就深下去了。第二天醒来,女孩子们都觉得彼此更亲近些了。
05
小春和同学们又如火如荼的投入到社团活动和校园生活中去了,因为大二课业繁重,她辞掉了兼职,开始在学校的勤工俭学超市工作。
因为哥哥的意外,大家竟多了几分对她的了解和友善。
不忙的时候,她就和同学们到旁边的乒乓球桌上打会儿球。张扬常常来看她,他们常常什么都不说,但是,她默默地红了脸,他的心有力地跳动着。
每当这个时候,李莉和段蓉这对形影不离的姐妹花,总是默默帮小春看着超市。
她和张扬坐在球场外的椅子上,用轻柔到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上一小会儿话。
六月,夏季的炎热席卷了整个校园,而这样的热度,似乎也让医院里的哥哥感受到温暖。赵小禾虽然没有苏醒,但开始对外界的刺激有一定反应。
小春高兴的把这件事告诉张扬,这一天晚上,张扬去医院接看完哥哥回学校的小春。
那天,他们从心里感受到一种带着喜悦的平静。张扬说,好不容易一切都越来越好了,我刚刚拿到5月份的助学基金,不如我们去吃顿好的吧。
小春点着头,坐在张扬骑着的单车后座上。傍晚的风吹的人很舒服。
烤肉店里,张扬看着小春吃饭的样子,越看越可爱。他摸着口袋里上次跟老师去台湾做研讨会时买好的项链,终于鼓足勇气把那个精致的盒子推到了小春面前。
小春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将刚夹起的肉片又放回锅中。她望着张扬,眼里有惊喜而感动的光芒,问道,给我的?
张扬腼腆的笑着说:“打来来看看喜不喜欢,我……我上次跟老师去台湾时买的”。
小春看到那条项链,简单的银质链条上挂着一个闪烁着银白色光芒的星星吊坠。它那么美丽,美到人心里去。
小春将盒子端在手里,又左右看了一遍,确认道:“真的是给我的吗?”
张扬宠溺地看着她,笑着点头。
那一天,他牵着她的手从烤肉店里出来,她环着他的腰座在最舒服的自行车后座上。
这一天,一切都那么完美,好像世间不曾经历过任何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