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思诗文集简书社区守护者联盟超级权重点赞文章汇总简友广场

秋天里的微光

2022-06-07  本文已影响0人  三山二风

大学刚毕业那年,我的腰和双腿只能勉强支撑自己走一小段路了。终于决定手术,放下考研落榜的失意,也放下了对就业和独立生活的企盼,在妈妈的陪同下去到离家甚远的医院。

那是一个天气已经开始转凉的秋天。我看着路边的风景,为能出门看到这些而觉得开心。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妈妈一起出远门。在并不算大的机场里,个头矮小的妈妈推着行李箱、拎着个大包,身旁站着她那不争气的、连走路都成了问题的女儿。我说起爸爸,“刚上车的时候,我看见老爸的眼睛雾蒙蒙的”。

妈妈嫌弃我话多,从包里掏出保温杯来给我水喝。

飞机升起时,我看到妈妈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平时就会晕车,又是第一次坐飞机,应该很难受。但妈妈和我都没有说话,我只是握了握她的手。

我们当晚入住了一家小宾馆,第二天面诊、入院,因为早在数月前便与医生联系好,一切都还算顺利。我被安排到了病房的加号病床。卧着时右边是狭窄的过道,左边是雪白的墙壁,上面安装着各类仪器,包括用来照明的夜灯、和护士台连通的通讯铃。

病房的夜晚是喧闹的。刚下手术的病人需要整夜的护理,仪器也是整晚都在响的。房里正中间的床位躺着一个因高空作业跌落造成脑损伤的中年男子,不时叫唤。他的妻子脾气不太好,一边照顾一边怨骂。

小小的病床上挤着我和妈妈两个人,妈妈为了省钱没去租床,她在另一头安静地躺着,仿佛已经熟睡,只是我心知一向睡眠很浅的她应该也只是合目休息。

我的床头放着一本新的诗集,是为了打发术后的时间特意购买的新书。还有一个小鹿玩偶,作为所有玩偶里最方便携带的一个,它荣幸地成为这次旅程的游客之一,只是它已经有些破旧了。

妈妈看到这淡黄色的、已经开始掉皮的玩偶,对我又气又笑,她说想不明白已经大学毕业的我为什么做手术都要带着一个小东西。我再三向她嘱咐,我做手术回来之后它还得摆在我的枕头边,不能把它收起来。

入院后第二天做了检查,第三天就是手术的日子。第二日的白天我特意到楼下走了走,等手术一做,就得有半个月不能下地了。虽然是在医院,但穿着一身病号服的我还是有些惹眼。路上有些许微风,人们行色匆匆,在楼与楼之间穿梭。

到了晚上,医生来找我和妈妈谈话。我看到医生白大褂上有笔划过的蓝色污渍,问医生麻醉之后我还会不会咳嗽、咳嗽会不会影响手术。医生笑着解释麻醉的原理,让我别担心。

躺上床之后,我在翻来覆去之间想着明天的手术,恐惧在黑夜里因为时间的逐渐逼近而开始生出勇敢。

第二天,我镇静了一上午,直到听见来接我的护工阿姨喊我的名字。


面对阿姨让我躺上转运车的指令,我升起一种强烈的抗拒感,像个小孩子一般无赖地问道:“阿姨,能不能先不躺,我可以自己走过去的。”

阿姨高声反对:“当然不行!你一个上午没吃东西,走过去晕倒了怎么办?”为了方便手术,病人在手术当天不能再进食。

可我还没准备好,而我一旦躺上去就证明我“嗷嗷待宰”了,或许我潜意识里还藏着逃跑的念头。

但在护工阿姨的坚持下,我还是乖乖躺了上去。本以为我还能在进手术室前和妈妈说两句话,这些话我昨晚就想好了,让她不要担心,告诉她我很爱她。这个画面里的我应该显得可怜又英勇,就像电视剧里生离死别的场景那般动人。

现实打破了我这煽情的幻想。我和妈妈分开的时间比我想象得要早。阿姨推着我上了手术病人专用电梯,妈妈只能上普通电梯。等我上到手术室所在的楼层,并没有看到妈妈的身影。我直接被推进手术等待区了。

一位医生过来给我输液的时候,我还在像小蝌蚪找妈妈一样恳切地问:“医生,我妈妈呢?”输液的针头很粗,有一股液体从我的手腕上流过,我以为是针管流出的液体,眯眼一看发现是红色的。

我又想起了妈妈,她现在一定很慌乱,方才她有些紧张的神色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想到这里,我忽然不害怕了。我无法减轻她的担心,只能通过让自己不再害怕的方式,来表达我的希冀。

医生输完液离开了。我大概哼唱了一两首歌之后,又有位一医生过来,推着我进了一个地方。我很想看清周围的环境,无奈重度近视的我只能看见头顶闪过的灯光。一位绿色衣服的姐姐站在我身旁,让我就着一个面罩深吸一口气。我那时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吸了之后天真地吐槽了一句,“好臭啊”,便再没了记忆。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有人在说话,远远地传来一句“她醒了”,可我根本睁不开眼,只能感觉到自己在左右晃动脑子。那种半醒半睡的感觉实在太过难受,我几乎是在用本能来晃动脑袋,以便让自己摆脱这种状态。

与此同时,我感到背部传来剧痛,我才意识到,手术结束了。当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于一排转运床之中、身旁躺着另一位刚下手术还未醒来的病人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

我被送回了病房,身上插满管子,床头传来心电图的阵阵声响。

刚下手术的第一个晚上不能喝水,妈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不时帮我擦汗、用棉签蘸水湿润我的嘴唇。按照医生的要求,她每隔三个小时就需要帮我翻一次身,从左侧位翻到右侧位,或者反之。但我的身体因为疼痛和压迫而很快觉得难受,不到一两个小时便忍不住让她帮我翻身。

病床很小,我几乎不能动,于是每一次翻身都如同一只死猪在一块方寸之地上一帧一帧地翻滚。妈妈只恨不得我真的变回刚出生的小婴儿,稍微用力便能助我翻身。整个晚上,她只是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不曾躺下休息。

如今想来,她比我这个病人辛苦得多。我被打了麻药而安睡的那两三个小时里,她坐在手术室外双腿发颤;术后我虽然疼痛,却只负责躺着,吃喝拉撒全部依靠她来照顾。

当我开始熟悉夜晚床头的灯光和那三面布帘一面白墙的屏障,它们于我越来越成为让人喘不过气的黑暗。

我的双脚脱离地面只不过两三天,但我已经生出不顾疼痛、不遵医嘱,跳下床接触地面的猛烈渴望。因为这种除了呼吸、其余诸事皆需他人相助的感受,实在让人十分绝望。而这样的生活还要维持近两个星期。

妈妈一直都在尽心尽力地照顾我,但身心都无比劳累的她在我频频弄出各种意外之后,也避免不了训斥我几句,毕竟给一个一百来斤的大活人喂饭、换衣、擦拭身体、处理粪便,的确不是什么轻松的活。某个夜里,我感到自己的尊严下降到了最低点,忍耐心也到了极限,委屈、悲伤、绝望、怨愤、无奈、自责涌上心头。

我偷偷在帘子里哭。明知绝对卧床半个月虽艰难、却终会结束,但高度的自尊感在那一刻猛烈爆发,蒙上过去数年与病痛相伴的回忆和对未来生活无从知晓的茫然,我真想告诉医生,我不治了,让我下床吧。这想法太过怯弱,它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便跟着眼泪一起被擦掉了。

“我的身体/不是得救了吗/它不是安全了吗/那伤痕不是形成了吗/无形的/在伤口之上”,当我在书中翻到这句诗的时候,好像隐隐约约地收到了来自远方的讯息。手术已经做完了,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总要好好地将这段时光度过。


出院的前一天,病房新来了一位即将接受手术的中年男子,他很真挚地问我,如何才能度过这难熬的半个月,我只记得自己和他说,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这是我一开始并不具备的想法,为了与心中的幽暗抗衡,它逐渐在我的日常中生根发芽。

我发现自己开始学会向妈妈撒娇,这是我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几乎从未做过的事情;我发现自己在妈妈短暂出门之后,可以大方地向临床病人的家属求助;我发现我心中的排斥与悲伤在消退,对未来的恐惧在变淡,因为对当前境遇的接纳与专注,所以感到了幸福和期待。

走出医院大门的那天,头上的树叶在沙沙作响,风迎面吹来,熟悉又陌生。树荫中漏下了这个秋天的点点微光,它和病房床头那盏黄色小灯投下的灯光很像,轻柔、温静。不过这光到底是大自然的微光,不属于某个特定的病人,也不只局限在一角的空间,它在风中摇动着,诉说着生命的自由与广阔。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