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为什么哭泣
青春转瞬即逝，令人猝不及防，在光阴的故事里，你我慢慢成长。
一．公 车 的 记 忆
每次我都是在这个时间出发，巴士站里通常就只有我一个人，此刻，喧闹了一天的这座城市在我的眼中变得可爱起来。
街对面的那家银行一至三层一片漆黑，四层靠近中间的一扇窗里溢出微弱的光，不断闪烁着。我每天都光顾这家银行，一层大厅七号窗口里的女孩叫季云霏，我总是在她那里办理公司的各种业务。女孩今天请了病假，这个时候应该正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和我的母亲聊天。我的家就在银行的对面，七单元五楼二号。
一个长发的男孩忽然从暗处走出来问我："还有车么？"我怔了一下回答他："应该有吧"。男孩便转身站到角落里凝视着街对面银行的橱窗，神色忧郁。
这是在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便会坐上175路公共汽车穿越整座城市，在城市的另一端那个著名的商业区里四处游荡，直至深夜。在搭末班车返回以前，我还会到行辕小区二号楼前的花坛旁呆上几分钟，存车处门前总是有许多的人围在一起下棋，兴致好的时候我还会买瓶汽水坐下来看上一局。每次乘上末班车返回的时候，我的心里平静如水。
这时，男孩的手机响了。 "喂… …我刚和朋友踢完球，正准备去找你呢"，男孩看了我一眼，转过脸，"马上就到，你等我吧"。
我看了眼腕上的表，八点一刻。一九九六年的夏天，也是在这个时间，我和李桐站在巴士站里，四手相握，依依不舍。175路公共汽车停下来又开走，不断地被我错过。
"好了，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可能是最后一班车了。"我捧着李桐的脸说，"星期一你回来的时候，我们不就又见面了嘛，别这样。"
我转身上车，站在车窗前我看见李桐瘦弱的身影站在昏暗里，车子开动的时候我依稀看见李桐拭去脸上的泪水。很多年过去了，李桐站在巴士站里眼含泪水的情景至今仍然清晰地残留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有时我也会对此产生质疑，一对恋人居住在同一座城市里，短暂的分别真的会如此伤感么？那一年的夏天，它真的发生了吗？
一九九八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我又坐上了175路公共汽车，为了穿越整座城市，为了坐上末班车返回的时候，心里能够平静如水。
城市在夜幕的掩盖下变得曼妙诱人，关闭的商场，空旷的街道，闪烁的霓虹灯从我的视线中依次掠过，风从打开的窗口吹进来，车内的乘客默然无声。我看到长发的男孩坐在前排椅子上，白皙的面孔映在车窗玻璃上，心事重重的样子。
男孩的手机又响了。 "就快到了，"男孩开始有些烦躁，"… …这样啊… …那好吧，我在那等你。"
男孩下车以后我开始关注其他的乘客。坐在后排的两位先生在谈论一起交通事故。
"昨天一辆面包车把一摩托车给撞飞了，就在前面那个路口。"胖一点的先生指着前面的十字路口说，"哇！老惊险了！"
"摩托车就是靠不住，速度一快准出事儿。"瘦一点的先生说，"人伤得怎么样？"
"悬！'120'来给拉走了，这个路口经常出事。"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刹车声惊叫声瞬时划破夜空。我看到一辆载重货车与一辆红色出租车在不远处猛然相撞，大家都被这一突发事件惊呆了。公车立即停了下来，司机和几个乘客下车跑向出事地点。我看到货车司机从车上下来后马上用手机报了警。有人跑去将昏迷的出租车司机和后排座位上的乘客从车内抬了出来，大家忙着为两个人做急救。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一场车祸，而且距离是如此地近，我的心一阵抽紧。
"120"救伤车在几分钟内赶到了，医生迅速将两名伤者抬上车，我看到那位受伤乘客长裙下的一双银色皮凉鞋在昏暗中，一闪而过。
我下车的时候已经是夜里近九点钟了，商业区还有许多人在闲逛，我迈步直奔行辕小区。李桐的家住在四单元一层一号，我坐在楼前花坛旁的石椅上，心情开始慢慢平静下来。
李桐的房间有微弱的灯光，透过米色窗帘我隐约看到李桐侧身躺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我就这样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两年前发生在175路公车站上的一幕又再一次闪现在脑海中，我的心里感到有些酸楚。我和李桐分手两年多了，那次是她最后一次到公交车站送我，175路公交车对我变得颇具纪念意义。
这时，我看到李桐的父亲从小区外面走进来，我想要马上躲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李叔叔从我的身前走过，并未注意到我，他径直地走向家门。我看到李桐家另一个房间有灯光溢了出来，一个高瘦的身影出现在窗前。
李桐的父亲身高一米八三，长得很有男子气概，每次见到他，我心里都有些发憷。而且正是由于我和李叔叔在身高上有差距（差十公分），李桐的妈妈便就此认定我与李桐在一起是不适合的。那几年我拼命地锻炼，希望能在身高上再有所拔擢，结果却很令人失望。
其实我和李桐的父母并没有正式见过面，仅有过几次不经意的“碰面”，其中有一次令我特别地难忘，那是我第三次到李桐的家里，也是最后的一次，和前两次一样，是趁着李桐父母外出不在的时候去的。那一次之所以特别是因为我们被李桐父亲堵在了她的房间里，之后我忐忑不安地在地板上过了一夜。夜里我被惊醒了许多次，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好象接近了李桐的家人，有些受宠若惊，李桐父亲震耳的鼾声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虽然李桐的父母执意反对我们在一起，但李桐和我却始终在坚持着，期望有一天能够令他们妥协，有几次我们似乎还看到了希望。不过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令我最终选择了放弃，李桐在175路公车站扑在我的怀里泣不成声，哽咽着对我哭诉了整个晚上。记忆中李桐讲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问我"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这样啊？…为什么啊？！"看着双目红肿满面泪痕的李桐痛不欲生的样子，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还能要求些什么呢？
在李桐家门前的墙壁上，有我在两年前留下的几行字，是写给我们两个的，字迹还很清晰。在临走之前我将这些字全部刮掉了，在这些字的最底部，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 苏骅。
二．7-4-2 号 单 元 房
秦琦在路边的榕树下站了有一个钟头，马路对面的银行下班很准时，直到最后一名员工从银行离开，他还是没有看到自己想要找的人。秦琦又站了一会儿，转身进到身后的家属区里，这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秦琦便大胆地走到七单元的楼门前，左右看了一眼，快步上楼。
秦琦按了几下门铃，7-4-2号房间里回荡着悦耳的和弦声，却始终没人来给他开门。秦琦感到有些郁闷，也开始有些不安。
在7-4-2号单元房里，秦琦曾经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那个时候秦琦在上大学，而女朋友中专毕业，在一家银行上班，7-4-2号单元房是女朋友的单位分给她的。女朋友自己一个人住，这套单元房也就成了两个人的甜蜜小屋。
女朋友很漂亮也很聪明，由于早年丧父，所以生活中是个很独立的人。而秦琦也长的高高的，很英俊，两个人非常的般配。秦琦的父母都是单位的领导，所以秦琦从小就很受崇爱，生活中很少遇到困难，性格也很随和，举止潇洒，朋友们都喜欢围在他的身边。秦琦在学校里是学生会的骨干，属于很有才华很有魄力的人。但不知为什么，秦琦在女朋友的面前却总是显得很温顺，很乖巧，像个小孩子一样。无论秦琦做了什么，女朋友只是冲他温柔地笑着，有时候还刻意拍拍他的头说，"哦，你真棒。"秦琦就会感到心满意足了。秦琦有时候还会躺在女朋友的腿上，女朋友就轻轻抚着他的长发冲他温柔地笑着。这个时候的秦琦感觉幸福极了。
秦琦来到楼下，在楼道口站着。一位阿姨从外面走进来，秦琦怕被认出来，快步向外走，这时，秦琦的手机响了。
"喂，秦琦，你在哪呢？"
"诶，我在商店呐，看一看家具。"
"你不是说明天我们一起去看么？怎么你自己先去了？"
"我路过这，顺便看一下，"秦琦有些心不在焉，"有事儿么？"
"哦，没什么事，想问你我们什么时候去取婚纱照？"
"明天吧，我去找你，"秦琦感到有些不忍心，"你吃饭了么？"
"诶，吃过了。你一会儿干什么？"
"我想踢会儿球，"秦琦撒谎说，"等一下我再去找你吧。"
"好吧，一会儿见。"
秦琦就快要结婚了，他很想在结婚前来7-4-2号单元房见一见他曾经的女朋友。其实这两年来，秦琦经常乘坐175路公共汽车来到这里，不过每次他都是站在马路对面远远地看着，他觉得这样已经足够了，就像是躺在了女朋友的腿上，看着她冲着自己微笑一样，他感到幸福极了。
女朋友是个很要强的人，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秦琦的母亲反对他们两人在一起，但是她被秦琦的热情打动了，并很快喜欢上了秦琦。每次秦琦来7-4-2号单元房，她都非常地高兴，对秦琦她全身心地付出，她就是那样的人，敢爱敢恨的人。
秦琦和女朋友的分手是秦琦自己提出来的，秦琦自己也没想到最终他会成为一个逃兵。毕业后秦琦面临着就业的压力，秦琦的母亲便以此作为筹码，想要逼秦琦就范。秦琦和母亲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秦琦不得不在一家小公司里做了一名职员，秦琦的生活开始变的很窘迫。在7-4-2号单元房里少了许多秦琦的笑声，女朋友的微笑已经不能使秦琦感到无比幸福了，秦琦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女朋友对他说，"放弃吧，如果那样你会感到幸福的话。"秦琦知道那一定不是女朋友所愿意接受的，但秦琦最终还是向母亲妥协了。秦琦做了逃兵，他再也不敢面对7-4-2号单元房了。
7-4-2号单元房里仍然没有人回来，秦琦已经在楼门前站了一个多钟头了，他的腿又酸又疼。有小区的居民开始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秦琦觉得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他从背包里拿出纸和笔，坐在台阶上开始写信。秦琦对文字斟酌了很长的时间，并且修改了好几次，最终给她写了一封短信。秦琦再次来到7-4-2号单元房门前，按了一下门铃，确信里面仍旧没人，他将信纸对折了一下塞到了门缝里。
秦琦来到175路公车站时，已经是夜里八点多钟了，公车站里有一个男孩在等车，秦琦走过去问他，"还有车么？" 男孩怔了一下回答他："应该有吧"。秦琦就转身站到车站的后面，眼睛盯着对面那家银行的橱窗发愣。
这时，秦琦的手机响了。
"喂，你还没回来么？"
"诶… …我刚和朋友踢完球，正准备去找你呢"，秦琦看了男孩一眼，转过脸，"马上就到，你等我吧"。
秦琦上了175路公共汽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风从打开的窗口吹进来，车内的乘客默然无声。秦琦想起刚刚写的那封短信，他之所以斟酌了很久，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从前的女朋友。秦琦用手指在前排椅子的背面反复写着她的名字，这时，他的手机又一次响了。
"喂，你到哪了？"
"就快到了，"秦琦开始有些烦躁。
"你在飞仕路那站下车吧，我去那找你，我们可以逛一下夜市，好么？"
"… …这样啊… …那好吧，我在那等你。"
秦琦在下车前又最后写了一遍那个令他感到有些愧疚的名字--云霏，她的名字叫季云霏。
三．云 霏 的 信
季云霏早上起床的时候感到头痛欲裂，她已经在家里休养了两天，一直没有去看医生。她很怕去医院，她的父亲病故前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个时侯季云霏才刚刚十一岁，直到今天她对医院里肃穆的气氛仍然感到有些畏惧。
我妈一大早就去了云霏的家里，要云霏马上和她去医院，这一次云霏没有再坚持。从医院输完液回来，云霏就一直呆在我的家里，夜里九点多的时候，云霏才一个人下楼回到7-4-2号单元房。
云霏在读那封信的时候，心里一直非常地平静。这封信让她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每天都来她工作的窗口办理业务，他递进来的票据中常常会夹着一张字条，云霏每次看过字条上的内容都会露出甜美的微笑，那一刻的云霏总是感到非常的幸福。在读过这封短信以后，云霏的心底涌起了一股暖流，她体会到一种别样的幸福。
云霏：
你好，在门前等了你很长时间，没能见到你或许对我会更加好些吧，如果直接面对你的眼睛，我会更加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那个夏天，我度过了许多令人难忘的日子，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便再也不敢面对你了。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一个逃兵。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够过的比我幸福，真心的祝福你。
云霏，我就要结婚了，即将开始新的生活。记得我们曾经一起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这样一句台词，"I forget, I forgive."我想把它送给你，希望能对你的生活有所启示，也希望你能拥有崭新的幸福的生活。
祝你 幸福
秦琦
四．为 了 告 别 的 聚 会
李桐很喜欢这样的夏日的夜晚，窗外有人聚在一起聊天，隔壁房间里电视机传出的声音时隐时现。李桐侧身躺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这时，李桐的妈妈从隔壁房间走进来。
"怎么还没出去呢？"李桐的妈妈问，"今天他不来了？"
"他正在路上呢。"
"今天是不是有点太晚了啊！？"
"我再给他打个电话。"李桐从床上坐起来，拿起电话开始拨号。
"喂，你到哪了？"
"就快到了，"
"你在飞仕路那站下车吧，我去那找你，我们可以逛一下夜市，好么？"
"… …这样啊… …那好吧，我在那等你。"
李桐换上一条长裙，在镜子前照了照，就急着要出门了。
"你怎么穿这双鞋啊？"李桐的妈妈问她，"这不是为你结婚那天准备的么？"
"是啊，那也不代表我现在就不能穿了吧。"李桐笑着转身出去了。
李桐的妈妈跑到窗前想要叫住她的时候，李桐已经快步出了小区的大门，坐进了一辆红色出租车，长裙下一双银色皮凉鞋，在昏暗中，一闪而过。
李桐的妈妈来到女儿的房间，她将李桐换下的衣服叠好放进衣橱里。她侧身躺到床上，随手拿起李桐放在床头的一本书认真地翻看起来。书的内容多少有些晦涩，李桐的妈妈将书翻过来看了一下书的扉页，书的作者是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书名叫做《为了告别的聚会》。
五．尾 声
我只身一人走在街上，街道两旁的店铺相继打烊，街道上车辆和行人越来越稀少，天色变得异常昏暗，路灯骤然明亮起来。我停住脚步。我看见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从我的身后踱出来，我上前将小男孩抱在怀里和女人一起并肩向前走去。一辆载重货车从我们的身旁急速驶过，我听到前方传来一声轰然巨响，载重货车与一辆红色出租车在不远处猛然相撞，我被惊得目瞪口呆，瞬时出了一身冷汗，我看到眼前一双银色皮凉鞋在长裙下一闪而过，我的泪水潸然而下... ...
我从噩梦中被惊醒。我看到云霏正伸出手轻轻抚摩着我的头发，眼含柔情注视着我。我的心悸开始慢慢平复下来。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拉住我的手，瞪大眼睛问我，"爸爸，怎么了？你为什么哭了？"
（完）
2003年 夏 沈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