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短篇小说向茶点故事投稿(旧)

远山

2017-05-15  本文已影响296人  a1401044adc8
图文/清行 侵权必究

01

2017年的夏天格外炎热。

再次踏上这节绿皮车厢,她除了胸前挎着的小包外,两手空空,然而脚步却显得异常沉重。人流将她拥入车厢末端,她踮着脚尖,勉强抓住眼前的一处椅背。

正是午后,潮润的热浪席卷车厢,细细的汗丝密密麻麻排列在她的额前,也挤入她日益纵横的皱纹中。

终是要回去了。

她叹了口气,身体的重心从左脚倒到右脚。说起来自己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山那边早没了亲人,自己回去干什么呢?想故地重游找回往昔青春?还是疲了累了回归故土叶落归根?她也说不清。

太阳缓缓后退,时光仿佛随之被吞噬,夜色即将笼罩。距离故土越来越近,她终究是要回来了。车窗外的风景倏忽而过,她望着远处呼之欲出的群山,有种莫名的恐慌与不由自主的臣服感。

终究是回来了。

02

插在黄土高原上的植物总有一种别样的蓬勃之感,如同随时就要发射的火箭,拼了命地向上拔。

这里的人也是如此。

19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中国的每一寸土地,也包括黄土高坡上大大小小的窑洞。十六岁的燕子和大人们一块儿撤下了村口支了好几年的那口大铁锅,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与迷茫。等到这年冬天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时,立马剥开了燕子这帮有志娃娃们萌动的求学之心。

“爹,我想去上学,我想高考!”燕子进了屋,边卸围巾边瞅爹,不知是因为西北风还是过于激动,两个脸蛋儿红扑扑的。

燕子爹一愣神,看自家这小闺女欢天喜地的样子,真想一口应下来。可这年头,能吃饱饭就不赖了,女娃娃们哪个不是许个人家嫁人了事,有几个一直上学,还要高考跑去外地念书?

然而此时的燕子爹,面对燕子那澄澈渴望的眼神时,这些话通通说不出口了。虽说是女娃,可这小闺女伶俐得很,才三四岁,就能跟着村里的那批知青屁股后面颠颠地背《唐诗三百首》和《毛主席语录》。算数也快,不用掰指头就算得又快又准。村里人都说,这闺女要是个带把儿的,那准得有出息!

可此时的燕子爹嗯嗯啊啊地打了个呵欠,没有直接回应燕子。家里娃娃那么多,燕子个女娃娃在村里念完了小学,又把她大哥的初中课本也翻了个遍,在村里的女娃娃里已经算不赖了。娃们全上学去,谁帮衬着种地?包产到户的政策令他激动不已,甩开膀子给自个儿干的时代终于要来了。

燕子见爹没个回应,一努嘴,三步并作两步径直掀起门帘子进了里屋找娘评理。

“娘,我要上学!”燕子嘟囔着,渐渐有了哭腔,“我想高考,我想到山那边瞧瞧……”

燕子娘瞧着自家小闺女是哭笑不得,这女娃子从小是说风就是雨的,村里有啥新鲜事新鲜玩意儿她都要瞅瞅捣鼓捣鼓。这回许是听见啥新闻了,又要瞎折腾一番。

“燕子,你个女娃子咋就不能安安生生的?一天跟着男娃娃后面跑,以后哪个敢娶你的?”娘拽过燕子,给她梳拢散开的麻花辫。

燕子这回却是铁了心要去参加高考。其实她的想法很简单,她就想走出这座大山,去山那边的世界瞧瞧。

可这辽阔的黄土高原上,想要走出去,有多难,没人知道。燕子眨巴着潮了的双眼,瞅着窗外,她知道,那被西北风吹秃了的远山那边,有另一个大大的世界。

而她,想到远山那边。年仅十六岁的燕子明白,她必须抓住这次珍贵的高考机会。

03

近了,近了。她的心猛烈地撞击着,仿佛要跳出她的胸腔。

眼前是那条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羊肠小道,过了将近四十年了,唯有这条小路还在这里静静地躺着,似乎早已知道她要回来,就这样默默地等着她。

当她的脚踩在这片黄土上时,她的泪终于簌簌落了下来,脚下一软,几乎就要跪倒。

她还是回来了,回到了这片黄土的怀抱,回到了这群山之中。

04

1978年的寒冬,燕子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度过的最冷的一个冬天。她终归是拗不过爹娘,上学的梦还是落空了,高考也离她越来越远,远方的群山是那么遥不可及。

来年春天,她踩着隔夜倒春寒的黄土地,开始和家里人一块儿犁地播种。爬犁陇了一道又一道,燕子的心跟着划了一道又一道的伤痕。

正当燕子爹娘以为自家小闺女早忘了参加高考走出大山这档子事儿时,年少的燕子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跟着之前在这儿下过乡的一个男知青跑了。

这可如何是好?燕子娘听隔壁凤莲婶子说完早没了主意,慌得两条腿直哆嗦,话也说不连利,只眼巴巴望着孩子爹。燕子爹一听小闺女竟然跟着人跑了,拍着大腿悔不当初。要是答应了娃去念书,也不会出这档子丢人现眼的事儿。可不能让村里其他人知道了!那群婆姨的嘴没个把门的,啥话也能往出秃噜。可不敢让他们发现了,趁现在没几个人注意,自个儿得赶紧把燕子找回来,要不然就算没个啥事,自家黄花大闺女的一世清白也得让别人的唾沫星子淹没了!

想到这儿,燕子爹一手抓过褂子,趿拉上鞋就往外奔。今天,今天黑夜前必须把燕子找回来!

从村口往东行不到半里地,就有一条羊肠小道,四周是沟沟壑壑,这是去县里的近道,比村口大路能要少走好几里地。只是这小道过不来车,人走也得小心,有贪玩的小孩儿不小心就掉在旁边的沟里的。不过这村里也没来过几回车,大人们也不让孩子们来这儿耍。

燕子爹就是寻着这条小路赶上燕子的。“燕子,赶紧跟爹回去。让人看见了成啥了!还不让人背后戳咱脊梁骨!”说着,就去拽燕子,“快点儿,跟爹走!”

“爹,我不回,国富哥答应我带我到山那边去,我不回去!”燕子两脚向后蹬,说什么也不跟她爹回去。

一边的国富却不答应了:“燕子,你不是跟我说是你爹娘让你跟我出来的吗?这算怎么回事儿呀!”随即跟燕子爹道歉,“叔,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您让燕子跟我去县城里见见世面呢!这不我那口子给我怀个娃,人们都说看那肚子保定是大胖小子,我厂里上班紧,爹娘都也不在跟前,正愁没人给帮忙照应呢,我就寻思着回村里问问,有没想来的,包吃包住……”

没等国富说完,燕子就抢先朝爹跪了下来,哭腔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爹,闺女对不起您……对不起您……可我不想,不想着一辈子呆在这山里头……我不想每天跟着这黄土地打交道……我……我想出去……”

燕子爹一愣,本想先哄燕子回来就让她上学高考去,可看这架势,这娃儿是认准了要出去了。自家那家境,咋供得起女娃子念书呢?罢了,罢了,去吧!

可凤莲婶子那张嘴,怕是今儿已经在全村里说道完了,今天带不回去燕子,可咋办?明儿还能在村里人面前抬起头吗?不行,还得让燕子回去!

“燕子,爹知道你想出去,可外面大了,啥坏人也有,你个女娃娃出去,爹咋放得下心呐!再说,你这跟人一出去,爹就是长了八张嘴也说不清了,你不为自己个儿想想,也得为你哥你姐想想哇!他们都该娶媳妇聘人家了,你这一跑,谁还敢进咱家,敢娶咱家的?还有你小弟,他才七岁,你可是他主心骨,你走了,谁照看他?”

燕子被国富哥扶了起来,心里酸酸的,她也舍不得小弟,但她万万没料到爹是怕她给他丢人。她用袖子蹭了一把眼泪,顿了下,“爹,你就跟他们说我死了吧!掉进沟里摔死了!”

“燕子——燕子!”眼瞅着她一甩袖子使了劲的往前跑,“燕子!你走了就甭回这个家来!我没你这个闺女!”

燕子爹吼完又推了把愣在一边的国富,“还不去啊?燕子可就交给你了!唉!”叹了一口气回身往回返。

可谁知道,这一别,这辈子就再也没见过。

05

走过这条羊肠小道,眼前豁然开朗。村子已是大变样,一座座院落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红瓦灰墙,几只小燕子在屋檐下安了窝,飞来飞去,清丽的鸣叫仿佛向全世界宣告它们的幸福。

她抬头寻找它们的身影,还是它们好啊,冬去春来,自由自在。而人呢?不是背着枷锁,就是套着牵绊,哪里来的片刻欢颜。

她再不敢多想,也不敢回头看,这些年走过的路太泥泞,这一身尘土,怕是拍不干净了。

06

随着国富进了县城的燕子,像是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县城的马路可真宽,解放牌大卡车在上面撒欢儿地跑,街边的供销社卖啥的也有,那些玩意儿她以前见都没见过。她不禁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我真的,真的出来了吗?”

答案是肯定的,她掐了一下自己,不是做梦,便吃吃地笑了。当然不是做梦,现实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燕子以为出来便是海阔天空,却不想是栽入了另一座围城——一座比以前复杂得多也可怕得多的城池。

初到国富家,见了彩玲嫂子后,燕子是忙前忙后,也不免手忙脚乱,不过适应了一段时间后,也就得心应手了,倒是把活儿干得有声有色。

燕子出来了,心里舒畅,身上也有使不完的劲儿,照顾彩玲嫂子也是无微不至。国富对此很满意,甚是欣赏这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彩玲嫂子起初也是这么想的,可时间长了,自己大着肚子,这么个水灵的大姑娘在自己男人的眼皮子下,一些隐秘阴暗的念头便悄悄钻了出来……

“燕子,麻烦给倒杯水。”刚来时,彩玲嫂子和和气气的,还不太好意思使唤燕子。后来习惯了,便是“燕子,给倒杯水!”到后来,索性不叫名字了,直接“倒杯水去!”

常常是三番五次的折腾,不是烫了就是凉了。燕子寄人篱下,不便作声。有时候国富哥听见,替她说一声,反是招来一阵阴阳怪气的指桑骂槐。国富瞅着肚尖尖的媳妇,嘴边剩下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自家媳妇儿正怀着大胖儿子呢,燕子受点气应该也没啥事。

只是谁也没想到,世间之事总是始料不及,一粒小小的种子往往会引发一场风暴!

春去秋来,一转眼就快进冬了,眼看着彩玲也快临产。这天傍晚,国富哥踩着那台半新不旧的“永久”牌洋车晃晃悠悠地进了门儿。“媳妇儿,我回来了!”和工友喝得微醺的国富撞进了门,燕子连忙去扶,却不曾想国富一个趔趄,两人一块儿摔在了地上。

这一幕严严实实地撞进了彩玲的眼球,尖锐的嗓音划破了西墙的日头。

“你个不要脸的小贱货,勾引我男人!”彩玲顺手抄起手边的笤帚把子抽了过去,“叫你勾引!叫你勾引……”

燕子不及躲闪,也不敢推大着肚子的彩玲,只能用双臂遮住脸,笤帚硬生生地抽在她的身上,胳膊上,腿上……

一边的国富酒是彻底醒了,却没了主意,看着两个女人乱作一团,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彩玲心里也清楚这两人也没个啥,但看着丈夫愁容满面的样儿,总觉得国富是舍不得燕子,气不打一处来,朝着国富便吼:“还不快让这贱货滚出咱家门?留着给你做小呀?”

国富立马跑上前,扶过彩玲坐下:“你别生气别生气,气坏身子,咱儿子也跟着遭殃,多不值呀!”彩玲听到这儿,慌忙抱住肚子,“哎呦哎呦”地喊痛,眼神却是瞥着燕子的方向,破口大骂道:“有人不走,我儿子敢出来吗?”

听到这儿,燕子知道自己在这儿是待不下去了。她咬咬牙站起身来,对着国富夫妻一鞠躬,抹了一把不知何时溢出来的眼泪,转身便跑。

一口气不知跑了多久,国富和彩玲的声音早已飘飞在空气中不见了,燕子才敢放缓脚步,开始担心起自己今天晚上的去处。

经过方才那一折腾,太阳已经掉进了黑窟窿。夜色漫了上来,西北风也硬了。燕子打量着四周的街道,这儿自己前些天给彩玲嫂子买红糖时来过,原本白天车水马龙的街道,此时却是格外寂静。

风越刮越硬,地上的尘土卷在燕子脚边形成了一股小旋风。她欲哭无泪,寒风抽在身上,比笤帚把子都硬。她漫无目的地向前挪着,不知何去何从。

国富哥家不能再去了,自己家也回不去了。能去哪呢?这座县城对于燕子来说,太大了,大到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这座县城又太小了,小到没她燕子一处落脚地。天地之大,竟容不下一个小小的燕子。

07

她的身躯与灵魂都已上了年纪,当她再一次站在村口时,她是颤栗的。然而另一种不同的情感却驱使她继续前行。她循着儿时残存的记忆一路摸索。

这里已经变了太多太多,每一砖每一瓦都不是曾经的气息。然而她年迈的双腿将她拖到她曾无数次梦回的那个地方时,她还是怔住了——

好一幅衰败的景象!杂草在残存的土墙上发了疯似的挣扎着,墙上裂开的缝隙像一道道伤口,又像迎风招展的旗帜,耀武扬威地宣告着时光的伟大与无情。

当她的手指真正触碰到眼前的一切时,她的胸腔有忍不住的热浪袭来,她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里竟还在,虽是残败之象,却仍在。她还是感谢上苍的。

08

胳膊上的伤似乎又扯了一下,燕子“嘶——”地咧了一下嘴,睁开眼,发现自己蜷在墙角。天,更沉了。冰冷的地面透过她并不厚实的衣服,钻进了她的骨缝里。

真冷啊!她哆嗦着,打了个喷嚏。却发现跟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她抬起头来,发现是国富哥。

“燕子,刚刚哥跟你彩玲嫂子说了,你还是个孩子,别看刚进冬,天儿冷着呢,会冻坏的。跟哥回家吧!”国富看着踟蹰的燕子,一把拉起她。他必须得把燕子带回去,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她爹不得找自己麻烦?

然而燕子并不明白这一层,她执拗地靠着墙不动。她怕彩玲嫂子的笤帚把子,更怕她的羞辱。她尚小,脸皮还没被社会磨厚,尊严对于她而言,是和天地一般大的事儿。她不想回去,也不能回去。

国富料到年轻的燕子绝不肯再和他回去,便抛出早就想好的话——“那不回哥家,哥还把你送回你们村儿吧!”既然这样那就把她送回去,别让她冻死街头,给自己添麻烦。

不曾想燕子也不肯回村儿,她和国富僵持在街角,两人都不再言语,一时间掉进了沉默。对于国富而言,她燕子县城来也来了,世面见也见了,吃的穿的自己也没亏着她,媳妇马上要生了,万不能因为燕子心情不好。那把她送回村儿就是最周全的办法,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

可是这丫头也太倔了,这可难办了。终于,国富还是出声了:“燕子,不是哥说你,你这儿也不去,那儿也不回的,那你说,你要去哪?”

国富这一问,戳到了燕子的为难处。是呀,她能去哪呢?

“国富哥,给我找个干活儿的地儿,我不怕苦不怕累,能挣着钱就行!”燕子凭着她这大半年来仅有的一点儿社会经验,为自己打算了未来。她得挣钱,然后念书参加高考,她已经把国富哥家里的书看了大半,尤其是教科书,她连自学带问国富哥的,竟也能看懂不少。她还要走,走出这县城,走到北京走到天安门去!

国富却是皱了眉头,这可不好办呀!她燕子一没市民户口二没手艺技术,能给她找点儿啥营生呢?不如还是让她回村的省事。

“这样哇燕子,你看你来县城也大半年了,就不想回去看看你爹娘?”国富的话又一次戳到了燕子的心口窝,她确实想家了,想家里暖乎乎的大土炕,想柴火灰里埋着的半截烤红薯,也想她爹她娘她哥她姐她那机灵可爱的小弟……

见燕子的表情松动,国富立马接着道:“燕子,哥领你先回家里瞅瞅,你要想再来,哥再给你找营生么。”

燕子“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她也想好了,就算国富哥不领她来了,她自个儿也能想办法出来。她已经不是大半年前的她了,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摆脱村里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然而命运似乎和她开了个玩笑。当她随国富哥回去的时候,迎接她的却是空落落的院子。人呢?她脑子里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不,不会的,我们家怎么会出事呢?当她跌跌撞撞地跑去问隔壁凤莲婶子时,迎来的却是一阵惊叫。

好一会儿,凤莲婶子才扶着墙,一屁股跌在炕头上。“你!你?燕子……你……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我没死,凤莲婶子,我家怎么没人啊?”燕子焦急地询问。

凤莲这才缓过神,注意到燕子旁边立着的国富,表情一下子恍然大悟,言语也即暧昧起来:“我就说你跟着国富跑了,你爹还说你是掉进沟里死了。”说着又是一叹气,“人呀!都是命,说是小闺女没了,没料到是一家人半夜都让闷炭烟给呛死了!只留个跟人跑了的小闺女……”

没等凤莲婶子说完,燕子腿一软,摔在地上,“爹!娘……”

在全村人的冷嘲热讽中,燕子在爹娘哥哥姐姐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从此,她就真的没家了。

09

她想,或许是她家的土炕上曾经有那么五条灵魂无声无息地飘荡,才使得村里的人不愿动这个院落这块地儿,才使得她的家留存到现在。

待她挪着脚步颤颤巍巍来到坟前时,她感到一阵阴凉。她走时栽下的小树苗早已长成了高高的大杨树。

她扶着树干坐了下来,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似乎要将她这辈子的事都在这坟前诉说完。

“爹,娘,大哥,大姐,小弟,我回来了……”

10

燕子又随国富哥去了城里。国富很是为难,但也没办法,谁让自个儿摊上这事儿呢!再说,受惯了家里媳妇儿气的他,听见燕子那脆生生的嗓音唤一声“国富哥”,心里莫名地荡漾。唉,算啦!走一步算一步哇,回去再说。

彩玲见国富又带着燕子回来了,当即拉下了脸,冷笑了一下便扭过头不吭声了。国富立马让燕子去烧壶水,自个儿给彩玲赔礼道歉,将燕子家出的事一一道出。

当他说到燕子家六口人就剩下燕子自己时,彩玲愣了一下,叹了口气,“也是个苦命娃!”

国富听到这儿,知道彩玲不置气了,女人们就是心软,听见这种事,光顾可怜了,还气啥呢。

“你看燕子都这么可怜了,不如就让她留在咱家吧!你也快生了,多个人也好照应。”国富陪着笑脸求彩玲。

彩玲略微沉思,还是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我舅家的馄饨铺子正好缺人,让她去那儿吧!也好学门手艺。”

国富还想说话,被彩玲一个眼神制止,“你别忘了,咱们儿子可快出生了,咱们现在住的可是我爹娘留给我的房子里,花的也是我爹娘给我的嫁妆。”

说完,彩玲半眯着眼小憩。国富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言了,他个上门女婿,工作都是彩玲她爹安排的,还想要啥呢。

于是燕子去了馄饨铺做学徒,这对她来说,已经是非常好的安排了,她曾恨过彩玲嫂子对她不分青红皂白的侮辱,但此时她也感激彩玲嫂子。

在馄饨铺子的日子很累,常常是半夜才能收工,大清早又得爬起来准备和面拌馅儿。但这段时间燕子是充实的,再辛苦她也不怕,何况只有不停地干活才能让她稍稍忘记亲人离世的痛苦。

但忙起来燕子就没了功夫看书,这让她很是遗憾。忙是因为这家馄饨铺子在县城里是出了名的,在家家都得紧衣缩食的年代,这家铺子还是生意火爆,人满为患。这不仅是因为他家的馄饨味美量足价格实惠,最重要的是他家的汤底与众不同。

馄饨讲究的是皮儿薄馅儿鲜,汤料也得回味无穷。很显然,这家馄饨铺子都做到了,尤其是汤底,一口下去,浑身爽利,再来一口,微微发汗,放下碗筷,舒展下筋骨,顿觉此生无憾。

燕子早已学会了什么手法和面更筋道,加上红薯粉怎么鞭打后使得擀的皮儿薄如蝉翼,怎么拌馅儿怎么配料更鲜美。唯独是汤底的熬制,大师傅也就是彩玲的舅舅是不允许任何人看的。

燕子却有办法。她知道自己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间馄饨铺里,她得往出走,但到外面没个手艺没个本事是万万不行的。她不可能明目张胆跑到后厨去偷看大师傅熬汤,但她可以细心观察每天买了哪些食材,又用了多少。她还知道大师傅什么时候进后厨熬汤,什么时候出来,熬了多久。她还注意到大师傅爱喝酒,一喝多了就爱吹牛皮,最爱吹的就是自己独创的这道秘制馄饨汤底。但是只要人们一问起这汤底怎么熬的,大师傅便闭口不搭话,一股脑睡了过去。

经过一段时间观察,燕子大概摸索出汤底的制作过程,除了鸡排骨,还得加上猪大骨棒熬,但味道还是有一点儿不对。哪不对呢?燕子也说不上来。直到有一天,她看见大师傅手里摆弄着一把葱,这葱貌似有些不一样。她偷偷捡了一根去问了人,才知道,原来这是福建红葱,味道不似大葱那么冲,却能提味,使汤回味无穷。

原来谜底在这儿!这么简单,枉费那么多人围着大师傅寻根问底都没问出来。有时候就是这样,越简单的事,人们想的却越复杂,也越难做成。

一转眼,燕子在馄饨铺已经待了三年半了,她褪去了稚嫩的面庞,换而清丽的容颜,燕子二十岁了,再也不是那个十来岁遇见事儿就哭鼻子的小女孩儿了。她知道,是该她离开的时候了,她要去的是更远的地方。

然而上天总是爱开玩笑,就当她决心离开去外面闯的时候,她遇到了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11

她在坟前坐了很久很久,当她说到他时,她抿着嘴笑了,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她又变成了那个笑起来一脸温柔的少女。

能让她绽开笑颜的只有他了。年轻时的她小小年纪脸上却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瘦小的身子上似乎压了千斤重。唯有他,能在不知不觉中让她抿嘴偷偷地笑。他就是一束阳光,穿透了她原本黑暗压抑的时光。

她是如此爱他,也是那么恨他。

12

1982年夏天,邓小平提出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与此同时,1978年以来派往54个国家和地区的1.2万多名留学人员中,已有3500多人完成学业回国。

梁志远就是其中一个。他是全县城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全市第一个出国留学的。这次回来,他选择了回家乡,为自己的祖国做贡献。

燕子是在馄饨铺子遇见梁志远的。时隔多年之后,她仍记得当时那个心动的瞬间,志远挽起白衬衫的袖子,抬起头对她微微一笑,她的心就如同一朵花骨朵被清风猛的一触碰,嘭的一声,绽放了。

梁志远喜欢吃这家的馄饨,几乎每早都会过来要一碗。他和燕子以前见过的那些人都不一样,其他人那样稀里哗啦将滚烫的汤水填入肚子,他则是不急不忙地品味,时光在他身上驻足,一切都显得那么悠然自得。他令燕子深深着迷,毕竟在燕子拥有的岁月中,从未有如此与众不同又璀璨的存在。梁志远,他是她见过的唯一。

燕子总是偷偷观察他,如果哪天早上他来迟了,她就会六神无主地四处张望,直到志远来了坐下对她微微一笑,她才恢复平日的恬静。

时间一长,两人竟也熟络起来。令志远意外的是,这个馄饨铺子的小姑娘并不一般。她和他见过的那些女孩儿不一样,她们要不就是优雅矜持每个动作都要有模有样的大家闺秀,要不就是低眉顺眼一副贤妻良母的小家碧玉,要不然就是嘴里喊着自由民主热爱祖国不停振臂高呼的女学生。她的眼睛很亮,透着一抹坚定的光泽,她是真的很爱学习,手里总会握一卷书,空闲时便瞅两眼。志远看见书名,曾随口问过燕子里面的内容,而燕子的回答逻辑清晰很有自己的见解。燕子也对书中不解的问题请教过志远,这些问题也是很有针对性与深度。这让志远对她刮目相看。

志远大燕子七岁,他当然清楚燕子对他的喜欢与崇拜。他对这个女孩儿也有一种别样的情愫。然而他不敢也不能让这种感情发生。他是有婚约的。

只是他不忍告知燕子他们是不可能的,也或许,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如果可以,他很乐意将这种暧昧关系持续得更久。

但是他到底是看低了燕子对他的依恋程度。也是嘛,只是每天早上在馄饨铺子你来我往地几句对白,算什么呢?是,志远的眼神对她是与别人不同,但哪有那么深的情感?说出来,怕是会被别人嗤之以鼻的。

燕子却是全心全意爱着他的,虽然她并不见得对他有多少了解。她只知道他什么都懂,她是那样崇拜他。他那么温暖,他就是她黑暗人生里的一束光。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年轻女子近乎崇拜的爱更纯粹热烈。拥有青春的姑娘,也总是拥有盲目的爱,像是飞蛾扑火,无怨无悔。

所以当那天晚上他失魂落魄地抱紧她时,她没有丝毫挣扎。

第二早,她怯怯地抿嘴笑,怕打碎这团云朵般的温柔。而他,则是惊慌失措,悔恨昨夜一时兴起的糊涂。他落荒而逃,像是打了败仗的逃兵。

他躲着她,再不是那个温文尔雅侃侃而谈的有志青年。他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风度翩翩。他也有他的迷茫与无助,比起爱,他更需要成功。他以为留学回来的他就会立于高山之巅,然而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他更需要一桩现实的婚姻,助他一臂之力。

于是那一夜并不适合记得。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逃避,终是失望,却仍是不舍腹中的孩儿。

她怀孕了。于是他还是来见她了。只是一见面他便跪着嚎啕大哭,求她,求她放过他,求她不要让他身败名裂。

她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道:“你的名声,比你的孩儿更重要吗?”

志远顿了一下,接着又是磕头求饶……燕子苦笑,罢了,她不见得比他可怜。

燕子以为自己会熬不下去,她也想过一死了之,去找自己的爹娘团聚。可是这个孩子,孩子还没见过这个世界呢。她终是不忍心。燕子拖着笨重的身体依旧在馄饨铺子忙活,除了这儿,她还揽了一些拼接布头的活儿。她舍不得这个孩子,她得为孩子出生后的着落做打算。

又一个春天来了。燕子数了数,腹中的孩儿也快八个月了。馄饨铺子的活儿她是干不了了,这以后可怎么办?

百愁莫展之际,国富哥又来了。有时候就是这样,车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过这直道通向哪里?又一村是什么村就不知道了。

总之,国富找到了燕子。她不太清楚国富哥来找她是为了什么,但她听说了彩玲嫂子前不久意外去世了。为此,馄饨铺子还歇了两天业。

可这彩玲嫂子头七还没过,国富哥怎么有空过来找她?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国富却按捺不住地抓起她的手:“燕子!我们可以在一起了,我有房了,又有钱了,你嫁给我吧!”

燕子中电般抽出自己的手,难以置信地望着国富。这还是那个小时候教自己背唐诗的国富哥吗?

国富却不意外,仍是自顾自地叨叨:“燕子,哥一直就喜欢你,哥一听见你那脆生生的嗓音,心里就颤得慌,跟小猫儿挠似的。只不过你彩玲嫂子她看得紧,现在她也不在了,咱们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燕子看着国富那副所谓深情的恶心表情,终于明白彩玲嫂子当初为什么不同意自己在她家继续呆着了。女人的第六感大多情况下并不是空穴来风。

可是国富接下来的话却瞬间击垮了她:“燕子,你就算不理解哥对你的好,你也得为自己想想哇!你一个人,单亲妈妈,怎么过?周围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好,就算你不怕,你难道不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你让孩子一出生就没爹?一出生就喝西北风去?”

燕子愣住了,她不是没想过以后一个人带孩子有多难,可是国富说出来,她才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跨过这道坎。她,还是太年轻了。

国富见燕子呆呆不做声,趁势环住她的肩膀:“放心吧!哥是真心对你好,哥会把你的孩子当自己亲生孩子养的,跟哥回家吧!”

13

“不早了,该回家了。”她朝着坟头拜了拜,拣了拣上面的杂草,轻轻扶了扶落下来的黄土。然后从坟前缓缓起身,慢吞吞地往回走。

这辈子她走过很多路,却没有一条路像面前这条路这般顺溜。那些见过的人,似乎从她脑中渐渐抹去;那些经历过的事,似乎从她身上慢慢地飘走。

她所遭遇的痛苦,仿佛压根没在她身上发生过。虽然那些苦难,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致命的。

她还活着。她似乎也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14

燕子没有选择一死了之,她仍活着,到底是和生活妥协了,为了她即将出世的孩子。

她和国富哥回去了。没有婚礼,没有祝福,就这么大着肚子草草将自己嫁了。

夜里,她枯着眼窝缩在一角。腹中的孩儿似乎感受到妈妈的绝望,不安分地蹬了蹬自己的胳膊腿儿。燕子感受到孩子的存在,手轻轻地抚摸,孩子,你是妈妈活着的唯一希望了……

燕子和肚子里的孩儿说着悄悄话,说着说着竟睡着了。朦胧中,门被撞开,醉醺醺的国富在黑暗中摸索着上了床。

燕子没想到酒醉的人力气这么大,她哭喊着求国富:“不要……求你了国富哥……我肚子里还有孩子……”

在卑鄙无耻的欲望之前,再绝望凄厉的哭喊都没有丝毫作用。燕子终于晕了过去。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燕子轻飘飘地飞啊,飞啊……就像一只真正的燕子,飞过高山,飞过大海,飞到山那边温暖的南方……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了。她醒过来的第一瞬间,双手慌忙去摸肚子,“孩子!我的孩子呢?”拍打着平平如也的小腹,她的嗓音像一张撕裂的破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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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回到了家,扶着满是荒草的土墙坐了下来。回忆忽然拉到了那年医院里的她为了夭折的孩子寻死觅活,自己的哭喊声似乎已经过去了好几个世纪。

她仍是活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活了下来,她以为孩子和她的心都化作鲜红的血液全部流走了。可她仍是活了下来。她活着,也终于踏上了去远方的路。

这些年来,冷眼世间悲欢离合,一个旧世纪过去了,一个新世纪又来了。燕子真变成了飞翔的燕子,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驻足,却不长留。

她终于累了,身心俱疲。绕了一圈后,她终是回来了。后晌,房梁上的日光,晃晃悠悠撞到她的眼眶里,有些酸涩。她眯起眼,望向远处的群山,然后将胸腔里余下的气长长地呼了出去。

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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