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上)
一 千山暮雪
长恨歌(上)夜色渐近,风声苍茫,飞雪如春日的柳絮般不断飘落,簌簌之间,山色已然看不分明,千山鸟绝,寂寂无声。蓬断草枯,凛若霜晨。
半梦半醒间,素瑾颓然地抬起头,秋水般的眼眸蒙上了黯然的灰色,她吃力地眨了眨眼,扫过一地疮痍,扫过渐远的苍山。血,血,血,她从未见过这般浓烈的血色,投眼之处,尽是断臂残肢,仿佛漫无边际的曼陀罗花,微尘不惊的诉说着巾幡下的绝望。
一阵长风吹破尘埃,猛兽般的风声,惊得素瑾的心骤然一紧。她仿佛梦中忽醒,猛然垂下头去呆望着她身旁的尸身,伟岸的身躯依然,那身军装被烟火袭得失了颜色,散发着浓烈的焦烟气息。他的右手依然紧紧握着一把手枪。素瑾颤抖着碰了碰枪支,冰冷的气息瞬间渗透她的血液。这把枪,跟了那个男人多年,陪他走过多少峥嵘,如今,却在他手中苟延残喘。他拇指上的扳指,沾染了浓浓的血迹,透着让人颤栗的色泽。
素瑾以为,面对这般惨烈的死亡,她该是撕心裂肺,不能自已。然而,她只是静静地解下身上的斗篷,遮住了男子的尸身。然后,摇晃着站起身来,抬眼看了看远处,万重巍峨已然不见,天水一色,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忽然,远处传来阵阵马蹄之声,一声一声,越来越近。不多时便快至跟前。那声音……素瑾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马蹄声戛然而止。
风声肆虐,送来一声焦急的呼唤“瑾儿。”
瑾儿?素瑾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眼前的男子,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她轻轻咬了咬嘴唇。
男子被女子眼中深深的冷漠惊住,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瑾儿,你听我说……”
他还未说完,身后却传来一个带着喜悦的声音“团长,您这步棋走得真神,敌人已被全部歼灭。”
果然如此。素瑾凄然地笑了笑。她仰头看了看暗沉的天幕,雪花飘飘洒洒,散发着死亡般的寒气。
素瑾不再看眼前的男子,她颤巍巍地转过身去,跪坐在那鲜红色的斗篷前,抽出那把凉透了的枪支,边抚摸,边呢喃。
“宇钊,对不起……对不起……”
身后的男子紧张地看着素瑾颓然的背影,忽然上前,抚着她的背说“瑾儿,我们回家,我带你……”
“啪……”
一声枪响打断了他已至嘴边的话,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猝然倒在自己的怀中,鲜血像一朵艳丽的花在女子素净的脸上骤然绽放,她的眼眸依然清亮,却渐渐丧失了光泽。她的嘴角轻轻上扬,带着安然的神情。她白色的旗袍上的花色,在那一瞬间仿佛无限生长的曼陀罗花,将她团团包围。
长卿,是到最后,你还是爱你的如画山河。罢了,罢了。自此后,万里层云,千山暮雪,我都不愿再见到你。
在最后一抹光亮散失的瞬间,素瑾没有看到任何的色泽,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干净的,像极了多年以前的那些岁月……
二 几曾年少
长恨歌(上)那一年的苏州,一如既往的流水潺潺,花明柳暗。夕阳西下之时,絳纱灯万盏点燃,光影喧嚣。江上柳如烟,花下脂粉天。夜间的“曼殊楼”里更是人头攒动,贵士名流纷沓而至,那张上书着“长生殿”的牌子在灯火下忽隐忽现。
这是“锦梦班”在苏州的第一场演出,也是素瑾在苏州的第一次亮相。她八岁入锦梦班,十四岁便凭一曲<<长生殿>>成为台柱,声名在外。
素瑾看着菱花镜中上了妆的面容,默默不语。她始终不知道她为什么唱,唱戏于她而言,只不过是谋生的工具。她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人生,重复着那个死于马嵬的女子无法言说的欢欣与悲哀,却始终无法理解那样深入骨髓的爱恨。
可是,那又如何?素瑾的一字一句,一颦一笑,还是轻易醉了台下看客的心。深邃的月夜,清明而莹亮的嗓音在坊间回旋,不绝于耳。
何长卿隐在大厅的柱子后,目光穿过重重人头,紧紧地盯着台上的女子,看她花枝轻颤,看她衣袂飘摇,看她明眸婉转。所有的声音仿佛在一瞬间散去,只留下女子的盈盈清唱。
“何老弟,怎么?你这是被台上的小花旦迷上了?”
忽然而来的一声叫唤将何长卿的目光从台上拉了回来,他略显尴尬地咳了咳。
身旁的男子了然地笑着,拦过何长卿的肩膀,打趣着说:“我就说这‘锦梦班’的梦悠然值得一看,何老弟还扭扭捏捏不愿来,亏得哥哥我把你带来了,不然岂不是错过这一曲悠然了?哈哈。”
何长卿未接茬,只是脸上没了尴尬的神色,眼光坦然地随着素瑾的身影游离。那男子也不管他,继续说道:“据小弟所知,‘锦梦班’在苏州常驻,何兄日后机会可多得是。”说罢,又在何长卿耳边悄声道:“我不会告诉你们家老爷子的。”
何长卿的父亲是苏州名流,何府的威望在苏州无人不服。何长卿更是何家引以为傲的独子,自小便是聪颖非常,刚刚从海外留学归国。
那一晚,何长卿做了一个清泠的梦,梦里是那盛大的大唐时代,春光潋滟的华清池畔,有女子空灵的清唱“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天生丽质难自弃,长恨一曲千古思。”
他想,他睡在这梦里,是醒不过来了。
翌日,何长卿独自来到了“锦梦班”的住所,一大清早,院子里便已热闹了起来,戏子们投入地练着唱念坐打的功夫。班主是一位和善的中年男子,他恭敬地引着何长卿进了院子。
“何公子,您在屋里稍坐片刻,我这就将梦悠然唤来。”
何长卿摆了摆手说:“有劳班主了。我就在这院子里等吧。”
班主转身进了后堂,何长卿站在长廊下,新奇的看着院子里练功的众人,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场景,人们口中下九流的戏子,在背后却是比任何人都艰苦的训练。何长卿的脸上渐渐有了敬佩的神情。
春日的江南,阳光熹微,花色明丽,何长卿却忽然听到了一丝风吹过的声音,细微却奇妙。他无意识地转身,撞见了一双秋水般的眸子,这女子褪去了明艳的妆容,卸下了繁重的戏装,露出青涩的面容,以及那双迷幻的眼睛。
素瑾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紧盯着她的男子,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光,那是她第一次在一个男子眼中看到那样的光,没有轻视,没有戏谑,没有惊异,而是一种痴迷与尊重。
默默的相视,像是前世遇见过无数次,却无法相识,所以才换取了这一世这一时重聚。
那一年,他22岁,正当弱冠。那一年,她24岁,花信年华。
三 天长地久
长恨歌(上)苏州的水,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柔,绵绵情愫,从那水中直直蔓延到心里。
何长卿喜欢带着素瑾去泛舟,在每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在每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每一个细雨漫漫的黄昏。
素瑾依偎在长卿温柔的怀里,将自己所有的重量都托给长卿。长卿环着她,宠溺地刮了刮她俊俏的鼻子。
“瑾儿,你是没骨头吧?”
素瑾扬了扬下巴,俏皮地说:“对啊,我每次一见着你就没有骨头了。”
长卿无奈地笑着说:“好,何长卿就是让瑾儿来靠的。”
听到这话,素瑾忽然直起身子来,认真地看着长卿说:“长卿,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离开我,没有你的支撑,瑾儿会散架的。”
长卿看着她这幅严肃的样子,也不禁收敛了笑容,一把将她拦在怀里,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说:“瑾儿,你放心,这一生长卿就是你的骨架,骨肉如何能分离呢。”
素瑾将双臂环在长卿的脖子上,嘟了嘟嘴。
“你若敢不要我,我咬死你。”
他们醉在那一片郎情妾意里,却未曾注意到船外的天色已经变了。雨滴接连不断地滴落在河面上,仿佛枕边的耳鬓厮磨,细微却动人。
船泊在岸边,长卿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又赶忙钻了进去,再度出来时,他的西服已经披在了素瑾的身上。素瑾红着脸,任由长卿拉着她上了岸。岸上的小贩匆匆忙忙地收着摊,却不免多向岸边看了几眼,这使得素瑾更加羞了起来,急忙捂住了脸,长卿却大大方方地拉着她的手,沿着屋檐慢慢走着。
“瑾儿,你穿我这衣服真好看,别有一番味道呢。”
素瑾透过指尖的缝隙瞅着长卿,半信半疑地说:“真的?”
长卿停了下来,认真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瑾儿,把手拿下来,你怕些什么?你迟早是要嫁给我的,还怕别人看见不成?”
素瑾听了,嘴角上扬了扬,却又忽然垂下头去说:“长卿,我是怕被别人看见你与一个戏子在一起,会有人说闲话的,何况……”
她还未说完,嘴唇却忽然被两片薄薄的唇堵上了,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脑海瞬间变成了空白,清凉的感觉瞬间袭遍全身。那舌尖渐渐试探着,却寻不到出口。长卿尽情吮吸着素瑾唇上的清香,这一生,他第一次有了这样无法自拔的冲动,这个女子,是他倾其所有也想要陪伴的珍宝,是他的血肉。
男子的唇瞬间湿润了素瑾的心,一阵阵的凉意,像这雨丝滴落唇间。无法自拔,更不愿自拔。
爱情,什么是爱情,长卿便是她的爱情。
未来,什么是未来,长卿便是她的未来。
幸福,什么是幸福,长卿便是她的幸福。
素瑾忽然明白了那华清池畔的一见倾心,忽然明白了那一袭霓虹羽衣下的痴痴爱恋。
“何况什么呢?”
长卿抚着素瑾桃花般的面庞,轻轻问道。
“没什么。”
素瑾仰头望着长卿,笑靥如花。
何况什么呢,什么何况都没有,她初素瑾认定何长卿了。就算看不到未来,她也要拼一个未来。
四 为卿而负
长恨歌(上)“明月三分洲有二,琼花一只世无双。”
花季的姑娘,爱戴花。
今日的素瑾着一件枚红色小旗袍,衬得她俊嫩的脸更加动人。今日的阳光不错,像极了素瑾现在的心情。她慵懒地趴在桌上,看着桌子上绽放着的琼花,渐渐神游方外。这琼花是长卿送来的,说是从扬州载来,琼花一枝,只送挚爱。
素瑾笑了,皓齿轻露。
只是……素瑾忽然皱了皱眉头,长卿已经有三天未来过了,昨晚长卿也未来看她登台,她不禁心焦了起来。隐隐觉得有变故正在缓缓向她接近。左思右想,素瑾越来越觉得忐忑,索性出去透透气。
她将将打开门,便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班主看到她,顿了顿说:“素瑾,快些收拾东西,我们准备今天就离开苏州。”
“什么?离开苏州?”素瑾愣住了,她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急忙抓住班主的肩膀说:“我们才来苏州二十天啊,不是说要长留的吗?”
班主叹了口气,进了屋子。无奈地指了指素瑾。
“都是你闯的祸啊,你和那何家少爷的事我早就看在眼里,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可是你们也太明目张胆了,全苏州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下子传到何老爷子耳朵里,人家刚刚派人来过了,命我们即刻离开苏州。”
此言如一记惊雷划过素瑾的心头,震得她跌坐在椅子上,半响说不出话来。离开苏州,她就再也见不到长卿了,二十天,虽然只有二十天,可是何长卿已经如一个胎记,长在了她的心口。离开他,与剜心无异。
素瑾使劲地摇着头,她忽然发疯一般向门外冲去,她要去找他,说要拼一个未来,怎么能就此放手。
班主见状,率先冲过去堵住了房门,她拦着素瑾,大声吼道:“初素瑾你醒醒吧。何家是什么门第?我们是戏子,本就被人家看不起,你这样过去,明摆着是去找侮辱。我们惹不起啊。不过二十天,你怎么就那么陷进去了。”
素瑾望着班主,苦笑着呢喃:“你不懂啊,你们都不懂。”
她使劲扳着班主的手臂,班主却死活不放她离开。她灵机一动,张嘴便咬上了班主的手臂,随着一声惨叫,她挣脱了班主的双臂,飞一般地向大门跑去。
素瑾一心向着门外,耳边仿佛传来长卿的呼唤,指引她不顾一切。忽然,她的后脑被重重一击,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脑后传来,门就在眼前了啊……可是那大门却越来越模糊,逐渐被巨大的黑暗所吞噬……
月色忽明忽暗,城外的路一片漆黑,三四辆马车急匆匆地奔驰在路上,荡起的灰尘在月色下仿佛笼着一层薄雾。
疼痛从素瑾的后脑隐隐传来,她轻轻睁开了眼睑,映入眼帘的是班主那紧皱着的眉头。
素瑾支撑着坐起身来,一阵又一阵的颠簸让她的胃里翻江倒海起来。她捂着头想了想,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掀起车帘朝外看了看,果然如此,车外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她的心像是一块石头,沉了又沉。
“停车,停车。”
她的语气很平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可是这车却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迹象。这一刻,素瑾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眼中去燃起一重重火焰。她咬了咬牙,忽然间掀起车帘,骤然跃了出去。
好痛啊……
素瑾抱着磕伤了的手臂和膝盖,略缓了一小会,便朗朗跄跄地朝苏州城的方向走去。马车停了下来,班里的人尽数下了车,喊着她的名字,向她奔来。
“素瑾,你疯了。你这是不要命了啊。”班主焦急且带些责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素瑾顾不上回头,只是拼了命地向前,仿佛那个方向是她此生唯一的信仰,是啊,是她的信仰啊,她的骨在那儿,那里有她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啊。
她只是跑着,却忽然间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踉跄便重重跌坐在地上,她枚红色的旗袍上尽是灰尘,轻微的血迹像一朵朵花在衣间开放。
等等,那……那是什么声音?
素瑾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黑暗的尽头响起,在这夜里显得极为突兀。“哒哒哒……”,越来越近,近的像是就在耳边。
“长卿。”
还未见来人,素瑾便不禁吐出了这两个字来,她有预感,是她的长卿来了。那一瞬间,素瑾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暴雨般在脸上肆虐。
女子的感觉,有时准的惊人。来人果然是何长卿。他策马扬鞭,夜风拂过他的面庞,让他脸上的急切更甚。
他费尽心思,终于从府中逃了出来,得知“锦梦班”已经连夜离开苏州,他像是丢了魂一般,策马扬鞭向城外奔去。他不能失去瑾儿,哪怕倾其所有,他也要与瑾儿在一起。
一路追到城外,都未曾见到“锦梦班”的车辆,那么深入骨髓的慌乱就忽然袭上心头。
一路紧追,他终于看到前方有人,他加快了速度,疾驰到那群人前。此刻,月亮从云间缓缓露了出来,皎洁的光照的路面像一面镜子,映出了素瑾那双澄碧的眸子。
长卿翻身下马,急忙奔到素瑾跟前,紧紧将素瑾抱在了怀里。失而复得,是此生难得的幸事。
“瑾儿,我的瑾儿,还好来得及,还好来得及。”
素瑾只是哭,在长卿的怀里哭的撕心裂肺。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还好他来了,还好他来了。
半晌后,长卿扶起素瑾,轻轻为她拭去泪水。长卿带着素瑾来到班主面前,深深鞠了一躬,之后撇下素瑾,将班主拉至一旁,不知在说些什么。素瑾疑惑地望着长卿伟岸的背影,皱了皱眉。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只见班主起先使劲摇着头,满是为难的神色,可是长卿却未停下,仍旧在不停地说些什么,不一会儿,班主叹了口气,迟疑的点了点头。他深深看了素瑾一眼,什么也没说,便冲者众人招了招手。
“都上车,继续上路。”
长卿来到素瑾身边,拉着素瑾的手说:“瑾儿,上车吧。”
“什么?你要我上车?”素瑾看了看马车,赶忙摇着头说:“那你呢?我不要上车,我要和你在一起。”
长卿好笑地看着素瑾的神色,眼里闪着奕奕的光。
“傻丫头,我骑马啊,你在马上会冷的。”
“你的意思是……”
素瑾难以置信地望着长卿。
“是。”长卿坚定地点点头,“我和你一起走。”
长卿决定了,他要和素瑾一起离开苏州。为了这个女子,他愿意负了天下人,包括他从小到大无比尊敬的父母。他中规中矩地生活了二十年,从未忤逆过长辈,这个女子的出现,让他做了他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她一曲<<长生殿>>,唱到了他心里,在他心间绕而不绝,哪怕万里河山,也不及她长袖一曲。
月色悄然,西斜的月华通体莹透,马上的人儿在其间朦胧成两个交相的影子,轻盈的仿佛是幻境,却不经意的跌入了那暖暖的梦里。
五 七月七日
长恨歌(上)这是日军侵华的最初时期,东北的土地上尽是烧杀抢掠的痕迹.日军的尖刀刺向东北的每一寸土地,东北逐渐沦陷。战火蔓延之处都在一片惶惶之中。北平也不例外。
春日里的北平,是和苏州不同的风景。如果说苏州是小家碧玉,温婉且让人动心,那么北平更像是一位大家闺秀,雍容且威严四射,连树木都仿佛比苏州高大了许多。街道上胡同里满是奋力奔跑的车夫,车上的人儿多带着些许不可一世的神情。
这是素瑾第一次来北平,她拉着长卿的手,在街上不住地东张西望,嘴角微微上扬着,满是藏不住的笑意。她在长卿面前学着京味儿的调子,像个孩子。长卿看着她灵动的眸子,笑的温柔。
“师兄,我要吃糖葫芦。”素瑾环着长卿的脖颈,嘟着嘴撒娇。
“傻丫头,班主不是说我算是最后进班的,可是要叫你师姐的。”长卿的眉目间满是宠溺。
素瑾听了,摇摇头说:“别听班主瞎说。我就是要你做我师兄,这样就等于时时提醒你比我大,要爱我疼我宠我,永远不能离开我。”
长卿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他的瑾儿没有台上贵妃的妖娆与魅惑,没有那般深重的爱恨和痴缠,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女子,看似寻常的一颦一笑,于她而言举世无双。
那是个灾难深重的年代,中国的国土支离破碎,各种势力互不想让。那是政治。然而对于一对普通的情人而言,任何一个碎片都足以成全他们的相濡以沫,那是生活。所以那些烽火连天的岁月,却是素瑾最为幸福的时光。晨起,长卿带着她策马奔腾,奔到附近的山上练声,练累了,便依偎着躺在草地上。素瑾常常静静瞅着小憩的长卿,用手去拽他轻轻颤动的睫毛。长卿和师父学戏的时候,她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笑着笑着便笑出了声来。这时,长卿总是拿余光瞥着她。那如画的眉目,一日一日,死死烙在了素瑾的心上,素瑾想着,这一生,她是逃不掉了。晚上,素瑾身着贵妃装,浓妆重彩,粉墨登场。这贵妃倾城,柔情蜜意却没给那台上的唐明皇,杏眼含春,春波皆流给那台下的何长卿。他们一起看尽北平的春夏风景,踏过北平的秋叶霜雪,转眼便是一年光景。
“锦梦班”在北平渐渐站住脚,众多的达官贵人纷纷捧场,梦悠然的名字逐渐在北平响了起来。七月七日,月明星稀,街道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琼园”的戏台下早已是座无虚席。
帷幕轻启,她水袖飞舞,步步生莲,皓齿乍分寒玉细,黛眉轻颦远山微。朱唇启的刹那,天籁声声似天上之曲,一颦一笑如海上明月。
扇叶落下,他明黄一抹,步步深情,眉目如画江山暗,风华绝代宋玉羞。回转身的瞬间,字字摄魂似神来之音,句句妙然如梦中呓语。
班主悄然站在台下,这是他有生以来看过最为出彩的一出<<长生殿>>,仿佛是明皇再世,玉妃重生。神魂飘荡的华清池,郎情妾意的上阳宫,安然繁盛的长安城,萧瑟凄然的马嵬坡,真真见了实景一般。那沧桑而伤感的爱与恨,就随着那两抹碎玉般的身影,演进了看客的心里。
曲罢人散,素瑾看着菱花镜中的浓妆重彩的长卿,忍俊不禁。
“这样子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长卿刮了刮素瑾俊俏的鼻子,没有说话。
“长卿,你不做贵公子,却偏来做这被人轻视的戏子,你不后悔吗?”
长卿看了看素瑾,脸上露出些许复杂的神情。他深深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没有什么比失去你更让我无法接受。离开你我才会后悔。”
夜色深邃,银河一泻无垠,那点点星光亮成了山无棱天地合的誓言,穿透了时光,黯然了岁月。
一曲<<长生殿>>,唱得淋漓尽致,一唱便是三年。
北平的人来来去去,不计其数。北平的景却仿佛从未变过。
素瑾脸上的青涩不见了踪影,眼中渐渐有了些女人的妖娆与妩媚。长卿握着素瑾的芊芊细手,心中泛起重重的复杂感。
长卿吻了吻素瑾的额头,贪婪地嗅着她的发香。
素瑾靠在长卿的肩上,眼睛却看着天幕上的星辰。她轻启朱唇:“长卿,今年,你该二十有六了吧?”
“嗯。”长卿答应了一声,半晌未说话。
忽然,他放开素瑾,站到素瑾的身后。素瑾疑惑地邹了邹眉。
“长卿,你做什么?”
“嘘。”长卿温柔地冲她笑了笑。月光皎洁,素瑾痴痴地看着面前的发簪在月下晃动,俏丽无双。
“瑾儿,你看到这发簪,就是看到我了。”
素瑾疑惑,"长卿,你说什么呢,你不是就在我身边吗?”
长卿环抱住素瑾,许久才说:“我若是偶尔外出,你也会想我的啊。”
这男子的话,长于日月河川,轻易便俘获了女子的一生。那一时间素瑾觉得,只要长卿在,就足以弥补她生的裂隙,死的无依。
然而,素瑾却不知道,不远处那片通红的天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日,是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这一夜,日军制造了卢沟桥事变。
六 此恨绵绵
长恨歌(上)翌日,北平潜藏了许久的不安一瞬间爆发,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战争的硝烟飘进了每家每户的窗。
素瑾和大家围坐在大厅,商量着接下来的打算。
班主不安地踱着步,不住的叹气。阴沉的氛围笼罩了整个厅堂。
“我们马上离开北平。这地儿是不能留了。虽然都说是什么局部的问题,谈判就能解决,我还是瞅着咱们还是走了好。”
素瑾抬眼看了看紧闭的院门,长卿一大早出门,至今都未回来,她不禁焦急了起来。
“师兄还没回来,不如我们等他回来,明日再走。想来也不差这一日。”
这是一个寂静的夜。院中花木幽静,微风盈盈,月色异常迷离与安然。素瑾独坐在床边,粉色的衣衫在烛光下映得她的面容倾城,比桃花更甚。
忽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入她的耳,这是长卿特有的敲门声,素瑾赶忙起身,飞奔过去开了门,门外是她的长卿,眉目如画,衣袂轻扬。
素瑾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
长卿坐了下来,他双眉紧蹙,面容冷峻,眼中满是复杂的光芒。素瑾从未见过这样的长卿,这让她措手不及。
素瑾走上前去,轻轻蹲在长卿面前,握着他的手说:“长卿,发生什么事了?”
长卿顿了顿,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瑾儿,我要走了。”
“走?”素瑾的心不断的下沉,她抬眸紧紧盯着长卿的眼睛,说:“你要走去哪里?班主说,明天我们一起走,你是说这个吧。”
长卿把手抽了出来,叹了口气说:“不是。瑾儿,我要去参军。昨天晚上日本军队已经在北平发动了事变,如今山河破碎,整个国家风雨飘摇,我们怎么会有安稳的生活?瑾儿……”
“不。”素瑾狠狠地摇了摇头,打断了长卿的话,“那你带我一起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听闻此言,长卿忽然冷冷地笑了。
“一起走?瑾儿,你还不明白吗?我有必须承担的责任。而你呢,你要的是一份安稳,我给不了你。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两个世界,我们不合适。”
素瑾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她忽然明白什么叫做心如刀割。不合适?什么叫做合适?她知道,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两个世界,可是这么多年,他们已经走到了同一片天空下啊,她不相信,她绝不相信。
素瑾抹了抹眼泪,她紧紧抓住长卿的手,哽咽着说:“长卿,这不是你的想法对吧?怎么不合适,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难道不快乐吗?不幸福吗?你舍得吗?”
长卿笑了笑,他的笑容里满是无奈。他狠狠地把手抽出来,素瑾的双手瞬间空空地停在胸前。
“当年我放弃一切随你而来,你知道多少人在戳我脊梁骨?他们骂我不孝,骂我不负责任。我心里有多难受,只是没告诉你罢了。如今山河破碎,我再不担当责任,还与你风花雪月,苟且偷生,你叫我怎么做的出来?”
素瑾咬了咬嘴唇,垂下头去,任凭眼泪弥漫整个脸庞。她一直以为,长卿的幸福只有她初素瑾能给得了,只要长卿和她在一起,就是幸福的,原来一直以来,是她一个人在天真而已。
窗外忽然刮起一阵风,吹打得未带住的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素瑾的心和着这声音不住的打着颤儿。她的双手轻轻地颤动着,像是置身在冰天雪地之中。好冷啊,原来夏天也可以这么寒冷。
长卿忽然背过身去,不看素瑾一眼。半响,素瑾哽咽着说:“长卿啊,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你怕你会心软,你怕你会动摇是吗?你记不记得苏州的那个雨天,你说过不离开瑾儿,你知道你是瑾儿的骨架,你怎么忍心舍我?”
“正是因为舍不得,所以多年以来,看着眼前种种,却为你而留下。我极力无视国难,将自己锁在那一方戏台上。我们就算成了亲,将来有一日,我仍旧会走。不如趁早就断了吧。你另觅佳婿,护你一世安稳。”
听到此言,素瑾竟然笑了。她面上的泪水渐渐风干,竟是哭不出来了。她心知长卿意已决,她多说无益。于是,她支撑着站起身来,转过身去,失了魂般挪到桌前。
何长卿啊,既然如此,你昨晚又为何要我嫁给你。我以为木已成舟,我以为与你相守相望就是近在眼前的事,你却在此时予我当头一击,你好残忍,你好狠。
素瑾的嘴角忽然上扬,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期间,夹杂着些决然的情绪。她轻轻拿起桌上的剪刀,不停地抚摸着那尖头。她的面容美丽而苍凉,乌发上的簪子在烛光下发着幽幽的残光。
“初素瑾早将一生附于你何长卿。”
素瑾知道,这是一步有去无回的棋,却不得不走。因为心如死灰,因为生无可恋。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从没有爱上过何长卿。
素瑾举起剪刀,满目凄楚。她之间一抹丹寇,是血色般的嫣红。她闭上眼,狠狠向心口捅去。忽然,一股强大的力道传来,剪刀脱离了素瑾的手,素瑾狠狠跌坐在地上。她惊异地抬头,只见长卿冷冷地拿着那把剪刀。素瑾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倒是长卿率先开了口。
“素瑾,不要幼稚了。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我何长卿平生最恨别人威胁我。不要让我厌恶你好吗?”
素瑾静静听着长卿的话,缠绵而无助的泪水肆虐不止,她却无可奈何。她哪里是威胁,她哪里舍得威胁他。一念执着,这一念,她放不下啊。
素瑾深吸了一口气。
“你还爱我吗?”素瑾知道这是一个最为愚蠢的问题,事到如今,爱与不爱,都已经是虚无缥缈,然而她要问一问,曾经视她如命的何长卿是不是真的会厌恶她。
长卿蹲下身去,一字一顿地说:“我爱过,可是现在我烦了,我不爱了。”
说罢,他的手渐渐松开,冷冷地转过身去,徒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素瑾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清冷的月色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
爱情终究只是付丽,逃不出荒唐的结局。
月色如斯,一如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在她耳边呢喃“我和你一起走”,可是,当时的月亮不管代表谁的心,结果都一样。
往昔的岁月在素瑾心里渐渐结成一张网,网住的良辰美景,最终逃不过曲终人散。是到最后,不过徒留她一人。
“语娉婷,相将早晚伴幽冥。一动空山寂听铃声相应,阁道凌森。似我回肠恨怎平?迢迢前路愁难磬,厌看水绿与山清。伤尽千秋万古情。”
这一出<<长生殿>>,竟就这么唱到了生命里。究竟是戏如人生,还是那人生如戏啊。
这世间最残忍的事,不是求不得,而是舍不得。求不得,不过痛彻心扉,焦虑难安。舍不得,若硬离去,便是失魂落魄,不惜性命。
素瑾不知道,长卿转过身去的时候,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这一步迈出去便是抱憾终生,却不得不迈。爱了那么久,怎么能不爱。说不爱的时候,他的魂魄,便尽失了。
长卿走后,北平是彻底的乱了。现实没有给素瑾时间去怀旧,她和长卿的故地,她是不能在重游了。
离开北平前的那一个午后,素瑾独自站在“琼园”的戏台上,无尽的往昔在她的眼前尽情回放,长卿的一言一语,一举手一投足,历历在目。只是如今繁华落尽,人去楼空,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回忆了。霓虹羽衣沉在深邃的过去,爱情太过苍白,徒生了荒芜。
“瑾儿,你放心,这一生长卿就是你的骨架,骨肉如何能分离呢。”
“我和你一起走。”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没有什么比失去你更让我无法接受。离开你我才会后悔。”
“我爱过,可是现在我烦了,我不爱了。”
当初,她的长卿为了她舍了所有,甘愿背负骂名。如今,却为了她他眼里的山河而舍了她。
素瑾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终于无法忍受心中的重重窒息感,无力地蹲下身去,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膝,不住的哭了起来,拨不尽的委屈,散不去的难过,在那泪水中尽情释放,哭的我见犹怜。
正在这时,一抹影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了过来,将素瑾纤小的身躯完全笼罩。那身影走到素瑾的面前,轻轻将素瑾拉了起来,紧紧抱住了她。
素瑾受惊般抬起头来,眼前的男子三十左右的年纪,剑眉英挺,眉目之间散发着些许凌厉的光芒,身形伟岸,一身军服让人不由得敬而远之。素瑾看着这生的面容,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素瑾,我是刘宇钊。”男子顿了顿,继续说:“四年了,我在台下坐了四年。从你第一次在北平出演长生殿,我就在台下。”
素瑾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什么都没有说,冷冷地转过身去。
“素瑾,跟我走吧。”
听到此言,素瑾停住了,她的心仍旧不起波澜。只是她转过了身,死死地盯着刘宇钊的眼睛,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无穷无尽的真诚。
女子的心是冷的,这得不到一丝丝温暖的瞬间,哪怕是一个似有若无的眼神,也能崛起他内心盛大的情绪。何况承诺。这是她黑暗洞穴中摸索到的光芒。刘宇钊,像是一场救赎,来实现她的涅槃。
素瑾凄楚地笑了,那抹笑,如同残阳,带着些决绝的自弃。不是何长卿,那么她的枕边人,是谁都一样。
素瑾终于还是穿上了嫁衣。那是一个雨夜,风雨肆虐,动荡的北平城孤独的像是一座海市蜃楼。风雨声潇潇入耳,繁花皆是断肠。 这一夜,没有新嫁的喜闹,这一夜,没有洞房的温情,这一夜,没有初夜的美妙。红帷帐里,素瑾和衣而睡,刘宇钊抚摸着她的发丝轻柔的说:“素瑾,我是不是该感谢何长卿,如果他不舍你,我又怎么能得到你。”素瑾没有任何的反应,他接着说:“素瑾,如果有一天,何长卿回来了,你想跟他走,或者你喜欢了别人,跟我说一声就好,我不会拦着你。”
素瑾的肩微微动了动,她翻了个身,苦笑着说:“你放心,他不会回来了。”
就算回来了,这裂痕始终横在心里,刺得生疼,他们都不会再是当日的他们。
想到这里,素瑾捂了捂自己的胃,双眉紧蹙了起来。刘宇钊急忙下了床,倒了一杯热水,吹了吹送到了素瑾嘴边。素瑾抱着抽疼的胃,轻轻呡了一口。
“班主说,你这几日都没有吃东西,胃怎么会不疼。”刘宇钊叹了叹气,心疼得抱住了素瑾。
失去的时候,心是空的,胃却是满的。要怎么吃得下呢。
一曲<<长生殿>>还未唱完,她就匆匆去演了那<<霸王别姬>>,竟连戏服都未来得及更换。是到最后,尽是荒唐。
素瑾紧紧闭上了眼睛。恍惚间,她在那风雨萧然里听到了长卿的声音,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在这夜里徒生了凄凉。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