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家乡有句俗语:秋裹伏,热到哭。立秋后的热相对于夏天的热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单是坐在屋檐下什么都不做也会汗渍津津。然而童年夏天的特权却早已被剥夺。长辈会无时无刻在耳边叮嘱告诫,秋天下河浮水就会打“秋摆子”,某某阿伯、阿舅就是现身说法的例子。倘若以身试法下河冒险后,内心也多有悔恨心存余悸。
如今再没有兴趣去计较打“秋摆子”的真伪。倒是久居城市很难切身感受到秋天的气息,非得等到寒意袭袭、毛衣加身才有所察觉。然而秋天也并非来得无声无息,只要稍加留心就能够感受到浓浓的秋意,即使身在城市中央。
立秋后天气确是逐渐开始转凉,早晚的空气开始透着丝丝凉意,倘若再遇上几场秋雨,当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夏日的燥热沉闷很快就消散殆尽。道路两旁的银杏其实早在处暑过后就开始泛起鹅黄,而拖拽着白果的枝头更为明显,然而等到收获白果、捻尽寒枝非得等到立冬前后。月桂则在中秋前后则开得最盛,馨香馥郁浓熏窜鼻,秋雨疏落后才变得清新淡雅,却也能够弥漫延续数月。只不过这样的感受实难与记忆中的秋味相媲美。
记忆中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中秋过后就是农忙的时节。田间地头全是人忙碌的身影。割稻谷、摔稻穗、捆草人、拖拌桶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连后面拾稻穗的孩童都煞有介事、甚是专业,仿佛身经百战,不容半粒谷粒遗漏。待到傍晚拖着疲惫的身体归来,随便将就些小菜,院里的邻里团团围坐,就着月明星稀,谈谈今年收成。孩童在人群中窜躲、推让,俨然就是人间天伦美景。如若收成时间再紧促些,夜里熙熙攘攘的油灯、电筒灯,谷穗敲打拌桶的沉闷声,混杂着蛙鸣声、蟋蟀声、天堂蝈声,婉如作别夏日谢幕的交响乐。
丰收过后最值得期待的就是吃新米。三两个太阳就能够把稻谷晒得非脆,拉倒磨房碾成新米不过三四天的时间。更不得不承认新米的清香爽口绝非陈年旧谷能够相提并论。九十年代农村可能啥都缺,但能够守住自己的分亩地,粮食是不会缺的,人是不会挨饿的。而农民是最喜欢分享的,要是哪家的伢仔在城里读书,或是哪个亲戚住在城头,也能理所当然最先尝到新米的味道,秋天的味道。
遇到秋雨绵绵则最让种田人愁闷不堪。长在田里忧心稻谷倒掉影响收成,丰收在家忧心稻谷在粮仓里发霉发芽。能够偏袒包容绵绵秋雨唯有不解辛劳不长心眼的孩童。绵绵的秋雨,稻田里的水就这么央着聚着、乘着混着,排不走、流不出,秋雨田泛着田、埂翻着埂,稻田里的草人就如同汪洋里的扁舟,与阴霾低沉的天空摇摇欲坠倾覆翻倒。别是般风景。然而就算是阴雨绵绵,种田人总能有办法在空隙间收获粮食。何况初秋天气尚好,就算偶有秋雨却不会持久,发霉发芽倒不是值得忧心忡忡的事。忧心忡忡不过是童年过分的忧虑罢了。
稻谷成熟时也是万物成熟时。若是年成里雨水少些阳光多些,收稻谷的时候米枣定是又脆又甜;若是年成里雨水多些阳光少些,中秋时节核桃树上定当是硕果累累。花生谁家地里都会种些,顺手扯起就着水米子吃,或者淘洗干净放点毛毛盐煮着吃都各有风味。若要是嘴巴再好吃些刁钻些,干炒的桐麻籽、爆花玉米,河里的秋鱼、螃蟹皆是美味。然而介于童年厨艺不精,桐麻籽只是稀奇其果实长在叶子上,螃蟹不过是油锅里勉强油炸跑过,要吃出梁实秋雅舍谈吃的蟹味自是很难。再往后就是蜜桔成熟、油柿子上粉时候,这时候大抵离初冬已经不远。
立秋后也去过山里寻找过秋,从汉旺到清平、从九龙到遵道、从金花到红白都去过。然而山上的秋并不比平坝的秋早得多久。国庆进山,漫山不过充其量是翠色和烟老,说姹紫嫣红秋意浓则是牵强附会。独有钟鼎寺的秋来得稍合时宜些,庙宇沉静在濛濛细雨中,松木半参着天空,游鱼浅翔在池底,秋天清淡静朗而生趣犹然。
方才悟得对秋天的感受与从前又有所不同。过去谈秋日定当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景象,在不然就是“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萧索,更甚者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忧愁,简直就是满目荒凉忧心如捣。恰巧应证辛弃疾眼中的少年不知愁滋味,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然而或许人总要经历种种才会有所开悟。回想起去年病后初愈时,亦是在深秋时节带着本林清玄的散文爬峨眉山的景象,简直欢喜书中谈到苏轼的词句“人间有味是清欢”。然而林清玄是没有等到今年的秋天。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我们都得继续我们各自的生活。再细酌《菜根谭》“春日气象繁华,令人心神骀荡;不若秋日云白风清,兰芳桂馥,水天一色,上下空明,使人神骨俱清也”则别有韵味。
秋天则总能在不同的时候呈现出不同的意象,就如同生命,看似平淡却又意犹未尽。
2019年10月27日绵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