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五章 厄
军帐外,风雪漫天,帐内沙盘前,烛火摇曳,子悠与宋昭对坐议事。
宋昭指尖点着沙盘上妖族驻军的位置,声音低沉:
“斥候来报,妖族此次集结了三万精锐,已越过饮马河十里。他们占据高地,又有祭司助阵,若正面迎击,我们兵力不足其半数。”
子悠轻抚一枚黑玉兵符,若有所思:“三万?倒是比预想的还要多些……”他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锐色,“不过,兵不在多,在精;战不在力,在谋。”
宋昭皱着眉:“你想以少胜多?可妖族此次有备而来,若贸然设伏,只怕反被他们包抄。”
子悠指尖一推,兵符滑向沙盘上的一处峡谷:“正因他们有备而来,才更易骄兵。他们既占高地,必以为我们不敢正面交锋,那便让他们‘如愿’。”
宋昭目光随兵符移动,沉吟:“你是说……佯败诱敌?”
子悠唇角微勾:“不,是‘请君入瓮’。”他指尖轻点峡谷两侧,“此处地势狭窄,若他们追击至此,只需五百弓弩手埋伏两侧,滚木礌石封住退路,三万大军,也不过是瓮中之鳖。”
宋昭眼中精光一闪,但仍谨慎:“可妖族祭司的骨铃能惑人心智,若士兵受其影响,伏击恐生变数。”
子悠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铃铛,置于案上:“早备好了。这是‘镇魂铃’,能抵骨铃之音。只需在行动前让将士含一片苦艾叶,便可保神志清明。”
宋昭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原来你早有算计。”他伸手按住沙盘上的妖族军旗,“那便依此计行事,我亲自带轻骑诱敌。”
子悠摇头,将一枚赤玉棋子推至峡谷入口:“不,诱敌之人需让他们觉得‘胜券在握’——让新兵营去,装作溃败之态。而你……”他指尖一划,落在峡谷尽头,“率玄甲军在此等候,待他们入谷,关门打狗。”
宋昭低笑一声:“好一个‘以少胜多’。”他起身,玄色披风扬起,“此战若成,妖族十年内不敢再犯。”
子悠亦起身,执起茶盏轻啜一口,淡淡道:“不是‘若成’,是‘必成’。”
第二十八日,容若浑身滚烫如炭火,新换的素纱中衣不到半刻便被冷汗浸透。从嘉配的猛药虽让疮口不再溃脓,却使她浑身浮肿发亮,连指尖轻触都会引发剧痛。
"再添三分曼陀罗..."从嘉咬着牙往药盏里抖入淡黄色粉末,碗中药汁泛起诡异的泡沫。榻上的人终于不再抽搐,陷入死寂般的昏睡——这已是今日第三次强行灌药。
若纯跪在榻边,手中帕子早已拧烂。她不敢碰容若肿胀变形的脸,只能盯着那缕粘在枕上的枯发:"求求大人您...。"声音哑得不成调,"哪怕...哪怕让她少受些苦...。"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冲刷着尚医局的青瓦,像无数人在嚎哭。
若纯跌跌撞撞闯进佛堂,双膝砸在青砖地上也浑然不觉。她颤抖的手抓住秦潼的牌位,指缝间漏下的泪水在"潼"字上积成小小一洼。
"你们在天有灵..."她突然仰头对着佛像嘶喊,喉间血沫混着哭腔,"救救容若啊!"额头重重磕向供桌,震得长明灯里的灯油泼洒出来,在恒知牌位前燃起一簇诡异的蓝火。
第二十四日破晓,佛堂长明灯的灯花突然爆了个双蕊。若纯冲进内室时,正看见容若肿胀的眼皮微微颤动——竟真咽下了半勺蜂蜜调的参汤。
"再撑几日..."若纯数着染血的指甲,声音轻得像怕惊走这奇迹,"他就回来了..."她蘸着温水擦拭容若溃烂的唇,"届时带你去宫外瞧病去..."
泪水从容若糜烂的眼角挤出来,混着脓血滑入鬓发。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浮肿的头颅极轻地摇了摇——不知是拒绝希望,还是早认定了结局。
窗外忽然飞来一只翠羽雀,衔着片未化的雪停在窗棂。若纯想起民间传说,这是魂魄要散的前兆。
容若在昏沉中反复梦见那些诛心的话语,像毒蛇般缠绕着她的神志——宋昭阴冷的讥讽、永晔假意的怜悯、文夕痛心的斥责,在梦境中交织成一张挣不脱的网。
她静静躺着,感受到若纯温暖的手指轻抚过自己肿胀溃烂的手背。待若纯抱着换下的血衣离去后,丑时的更漏声将她彻底惊醒。
她坠入梦境,又回到幼时那个月夜。烛火摇曳的房间里,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女人张开双臂,声音甜得发腻:"来,到娘亲这儿来……乖……。"
小小的身躯在桌椅间仓皇爬行。床底下的灰尘呛进喉咙,她死死捂住嘴,却还是被那双涂着丹蔻的手拽住脚踝拖出来。
"娘亲..."她颤抖着去摸那张冰冷的面具,"我害怕……。"
面具后的笑声像碎瓷相刮:"因为娘亲……。"她指尖突然掐进她肩膀,"喜欢你啊!"
原来,命运一直都没放过她。
她借着残烛微光,她艰难地摸出枕下玉牌。冰凉的玉质贴在腕间溃烂的皮肤上,竟有一丝清明。床畔的若纯累极伏案而眠,发梢还沾着为她煎药时溅上的药渍。
容若用颤抖的手扯过床头的纱衣,将面目全非的脸层层裹住。赤足踏上青砖的瞬间,脓血在地面留下黏腻的痕迹。视线模糊得只能辨清月光投下的模糊光晕,她却固执地向前摸索,任风雪将单薄的中衣吹得猎猎作响。
宫后的悬崖渐渐传来海浪声,混着碎雪扑在她裸露的脚踝上。那些溃烂的伤口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唯有腕间玉牌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在为她计数最后的脚步。
悬崖底的海浪声越来越清晰,像是某种召唤,她顺着那声音往前走,她颤抖的手抚上缠在手腕上那玉牌,她是早已被命运抛弃的人,她不想再徒劳挣扎。
若纯在睡梦中被一阵刺骨寒风惊醒。她茫然睁眼,只见屋门洞开,床榻上空余一滩脓血,被褥凌乱地垂落在地。
"容若——!"
她赤着脚冲进雪夜,朔风如刀割着脸颊。雪地上蜿蜒的血迹时断时续,像一条猩红的丝带,引着她奔向悬崖。追到崖边时,那串脚印突兀地中断在峭壁边缘,仿佛有人在此凭空消失。
暴雪愈烈,若纯跪在崖边,抓起那件被海风吹得鼓胀的染血衣衫。衣袂间还缠着几缕枯发,下方墨色的海面平静得可怕,连个涟漪都没有,仿佛早已将一切吞噬殆尽。
若纯的哭声撕碎了雪夜的寂静,她死死攥着那件血衣,指尖都掐进了溃烂的布料里。医女们围着她,却无人敢去碰触她颤抖的肩膀——那上面还沾着容若最后的体温。
寅时的更鼓刚响,从嘉便跌跌撞撞冲进屋内。他发冠散乱,官靴都穿反了,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床榻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许是...许是出去散心..."最年长的医官话音未落,从嘉已转身狂奔。悬崖边的火把在风雪中明灭不定,侍卫长见他来了,默默让开一条路。
"已经派水性好的下去了。"侍卫的声音混着浪涛声传来,"今夜浪急...但未必..."
从嘉突然扑到崖边,半截身子都探了出去。火光映照下,海面黑得像口棺材,连片浮木都没有。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崖边最后半个带血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