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彩虹生命
我作为自由撰稿人,每天忙于写作。
今天的故事原型,有头没尾,像滞留在轨道上的火车头,只能用我逻辑化的臆想带动它奔跑。
那是半年多前的一个晚上,妹妹来电话说要出一趟远门,米米放假在家,让我帮她照看。
妹妹是做中药材生意的。为了确保药材的品质,每年都去几个药材种植基地转一圈订购货源。
她的丈夫,在米米两岁时被确诊了不治之症后,从一度沮丧沉沦中走出,去寻求新的希望,那便是迷醉于新欢,并有了那个女人的孩子。
妹妹在天塌地陷中,接过上帝送给米米用来遮雨的半面伞,抱着幼小的米米泪雨连连。而上帝的那张脸冷漠如常,未流露出丝毫的同情,它的感观系统麻木得像大街上人来人往的面无表情的人一样。
十三岁的米米先天性发育不良,透明的肌肤团乎乎的脸蛋倒是好看,但走起路来颤颠颠的,一只胳膊不协调地抖动。
米米天性乖巧,平时在家里先写假期作业,然后静静地翻阅从家里带来的漫画书,有时翻一翻会停下来想着什么,有时呆呆地望着窗外,有时自己看电视。她打开电视时我就拿给她一袋小食品,并把电视声音调小。
米米的到来,生活上给我增添了不少麻烦。
她吃饭还能用另一只不抖的左手,但每天洗澡要由我去帮她洗。刚来几天又赶上生理期,抖动的一只胳膊不听使唤,喊我去帮她固定卫生巾,让我不禁联想到特殊教育学校老师们不为人知的辛苦。
日子一天天的复制翻页,翻过了十来页。
姨妈,妈妈还没回来吗?一天,她吃饭时望着我问道。
怎么啦米米?想妈妈啦?我把一块鸡肉放进她的盘子里,笑着望着她。
她点两下头,又使劲摇头,像不小心犯了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回避我的眼神。我想她可能早就想妈妈,只是一直没好意思问。
我很清楚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离开家几天总会有恋家情怀,除非时刻都有足够的趣事塞满时间,但我给不了她这个。孩子们与我们不一样,我们总是在争抢时间 ,而对他们和有些人来讲,时间是用来消磨的,他们没有抢时间的概念。
为了让她少些寂寞和想妈的念头,我开始腾出时间,拉着她的手,到家附近的公园遛达。看见那些花草和水里的鱼,她现出很快活的样子。肯德基虽然不属于健康食品,但孩子们都爱吃,为博她欢心我迁就了她两回。她走路慢,我不愿意把时间消耗在路上,但我还是耐着心牵着她的手,到家近处的商铺买些蔬菜水果回来,顺便让她换换外面的新鲜空气。
一天,我们在我家小巷尽头的水果商铺买葡萄,老板娘的儿子坐在一旁,看上去比去年又长大了不少。那孩子乌亮的大眼睛大额头模样蛮俊俏,可惜患有小儿麻痹后遗症。
等老板娘秤完葡萄,我递过钱等她找零时,发现那男孩坐在那里盯盯地瞅着我身旁的米米,我侧过头一看,米米也与他对望着,还露出羞涩的样子。
我问老板娘,你儿子放假了吧?几岁了?十二岁。她爽快地回答,又问我身旁是我什么人,我告诉了她。
她说,老天爷对人真是不公呵!她长叹一口气。我说是。心里说道:公平二字不过是弱者无力的抱怨和向往。
过些日,我们又来到这家水果店买水果。我发现那男孩看见我们到来,像似等待已久后的喜悦望着米米笑。
米米看他望着自己,头和身子往我腰身上贴,我能看出她害羞的样子里透出的是欢心。
我们大人常会以我们的思维惯性去套在孩子的行为现象。我说,那是弟弟,比你还小一岁呢,你还害羞?说完拉着她的手往家走,到了家门口,她回头望了望远处那个已经湮没在人头攒动的水果店。
这天,我在厨房做饭,突然发现门窗外探出个小脑袋瓜又沉下去。我出去一看,是水果店的那个男孩。
你怎么来啦?不用说,他是冲米米来的。
因为两个孩子都有缺陷,我不仅对他们不设防,只要他们高兴的事,我从心里愿意依从他们。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并问你是想和米米玩吗?他点两下头。米米看样子也很高兴。
从此以后汪飞每天到我家玩。
有两次我悄悄地打开米米的房门看,他们正拿着一本漫画册两人一起看,米米还给他讲解着什么。
米米口齿不清,但汪飞听懂似的听得很认真,不时还露出憨憨的笑。
看得出他们在一起很开心。有时赶上饭点我留他吃饭,他一开始不好意思,慢慢的就习惯了。汪飞母亲见儿子这段时间特别欢快,有时还在我这吃饭,为表谢意,有时拎点水果过来,顺便把汪飞带回家。
几周后,我妹妹回来的当天晚上就把米米接回了家。
汪飞第二天照常又来到我家,我告诉他米米让她妈妈接回家了。他像不相信似的慌乱地扫了一下屋子,见屋里空空的没有米米的影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副茫然失落的样子。
我说等哪天米米再来我就去告诉你,你过来一起玩好吗?他怅然扭动着L形的一条腿转身。我望着他夸张地晃悠着的身子,步履蹒跚地走出我家院子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又过了一些天,有一天我一出门,见窗台上有两个枇杷果,我纳闷,但立刻联想到汪飞,除了他没人会这么做。
我拿着两个枇杷果到了水果铺,问汪飞妈妈,你家有枇杷果吗?哦,今早刚上的货。米米前几天让她妈接走了,汪飞前两天来扑个空,可他今天又来了,还拿了两个这个。我递给她两个枇杷果说道。是吗?这孩子,你就留着吃呗还送来干啥,我家汪飞平时都自己玩,自从有了米米想不到还知道惦记着她呢。说着望着我大咧咧地笑了,眼睛里还闪烁着不好意思的样子。
深秋时节,米米的病情再度恶化又一次住进了医院,我不断地往医院跑,与身心俱惫的妹妹换岗。
躺在病床上的米米与病魔抗争中消瘦了许多,看上去非常孱弱,连说话的气力都微弱得要贴进耳朵听。
可是,每次我到医院换班,她那惨白的脸上,黑白澄澈的眼睛跟着我游动,像似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起初我对她这种微妙的变化并没在意。
她的枕边一直放着几本漫画书。一天,当我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去翻,发现里面的彩图里有棵枝叶繁茂的琵琶树。树冠很大,树上结满了黄澄澄的琵琶果。树下站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正望着这棵树上的果。字幕上女孩说,你能上去帮我摘吗?再翻过去一页便是那男孩爬树……树下女孩仰着头在望……
我忽然联想起汪飞拿给她的那两颗枇杷果。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约定?我立刻跟米米说,汪飞还给你拿过两个枇杷果呢。
听到我的话她粲然一笑,两颗眼睛像夜空中的星星亮眨了一下。说实话,人们把人的一双眼睛比作星星是常有的事,但我从未见过人的眼睛真的会像星光般地闪烁。整个下午,她的脸上都挂着甜甜的笑意,眼睛里拂动着快乐的光。
几天后,米米又处于昏迷状态。在医院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妹妹抹着泪请求大夫用尽全术和最好的药,但一双魔爪依然粗暴地将米米拖入了天堂。
深冬。
一天我从外面回来,见门口处又放了两个枇杷果。也不知放了多久,拿起它冻得像两块冰凉漂亮的玉石。
我一阵心酸。一定是学生放寒假,汪飞以为米米放寒假会来我家。
第二天,我去水果店,看到汪飞在店里,我难过得想哭。
我告诉他,米米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来了,以后不要再送枇杷果了,你送来她也吃不着了,我沙哑地说。他疑惑地望着我,那眼神像搅棍棒,挥搅着我一直都没走出悲伤的情绪。
这件事,将我引入了朦胧的意象世界。
两个孩子看漫画书。
米米说,你知道这叫什么树吗?
汪飞说我知道,它叫枇杷树。我妈卖过这样的水果。
是吗?可是不知道我妈为什么没给我买过,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那以后我妈妈再卖的时候,我拿给你吃好吗?
好呀。可是不能白拿,让我姨妈付钱给你。
嗯……嗯……那好吧。他不太情愿地说。
那么,米米一直都暗自期待着那一天?她翻阅那本漫画书时,心里在想着汪飞的承诺?病床上,在她的生命倒计时的日子里,每次见到我时那异常的眼神,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汪飞给她带枇杷果的消息?
我的天!我想起了卡尔·古斯塔夫·荣格与其叔父的一句对话,叔父问:你知道在地狱里魔鬼是怎样折磨灵魂的吗?荣格说不知道。他叔父回答得很简捷:他让它们期待着。
我不禁脊背发冷。他叔父的这句话如果让我无聊地去分解,那就是“期待”起初是一种希望,而拉长了的、甚至望不到尽头的“期待”便是地狱般的对灵魂的折磨。
是的,期待是极具阴阳性的,常常都会以折磨人的,令人痛恶地出现在生活中,像老人的骨头随着时间风化,最后会变成粉末消散。
那么,那天我若是没翻阅米米的那本漫画书,就想不起把汪飞拿给她的两个枇杷果让我退回去的这样一件自认为的小事告诉米米。一颗熟透了的红苹果,让粗心的我差点扔进垃圾桶里烂掉!
如果是那样,我不就是那地狱里折磨米米灵魂的魔鬼?米米走了后,如果我一旦知道他们的秘密约定,我该如何原谅自己的大意?我该用何物向天堂那边的米米传达汪飞的那份情义!
汪飞呢?他问过妈妈什么时候上枇杷果了吗?甚或,他央求过妈妈快点上枇杷果了吗?他要用多少个时日,才能忘却那个不再出现的,那个一开始吃饭时怕他受拘束,给他饭碗里夹肉饼的小姐姐呢?他拿着枇杷果来我家时,该是想看到米米高兴地接过他的枇杷果品尝吧?
哦,我的天!我不应该把他第一次拿给米米的那两个枇杷果退送回去,我为我的武断行为懊恼不已。可是无论我怎样懊悔,已无法补救我所造成的遗憾。幸好米米虽然没见到汪飞拿给她的实物,但她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才放下期待,抱着圆满去了天国。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情还是让我无法愉快起来,使我的思想像从泥沼里爬出来的章鱼,携带者泥土无法轻松地爬行。
他们作为特殊的弱势群体,他们之间,哪怕是最单纯的、懵懵懂懂的对异性的相喜相欢,都有可能受阻于各种条件的狭窄或稚嫩。
那么,他们为驾驭不了,不听支配,缺乏灵活的肢体沮丧过吗?他们对世界有没有过抱怨?有没有呼唤过太阳把光均匀地分洒给天下人,使他们与正常人一样平等地拥有健康的骨骼和大脑?
他们是否有着比常人更多的落寞和被关注的渴望?在那一对孩子孤独寂寞的世界里,枇杷果像一颗种子埋在他们各自的心里,等待有一天花开之日,去品尝诚信和友情结出的甜美的果实。这件让我忽略的事,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件小事。
这个世界几千年来,一直在无限地诠释着邪恶与良善,卑微与崇高,武侠与言情,科幻与原始……
但作为自由撰稿人,是否有必要从鲜少关注的残弱的影象里,探寻和发现超常人世界的事物呢?
我想那是一个没有杂质的纯净的世界。在那里开出的花朵比不上牡丹富贵,比不上美人蕉招摇绚丽,但它像水仙花一样洁白柔弱,以自己的方式安静地开着,谢着。
他们匆匆来到这个世上,走过一程短暂与平凡,却怀着美丽的向往离开尘世。正因如此,他们有理由得到比常人更多的关爱。而且,他们沐浴的关爱,应该浓缩于他们短暂的生命里程里。
而这种浓缩的关爱,要靠我们身体健全的人细心地呵护和足够的尊重,更要谨防用我们自鸣得意的,轻蔑的眼神,娱乐的语言灼伤他们心中的痛点。
而事实上,娱乐大众的舞台上,那不够厚道的,不顾及他人感受的,近乎残忍和粗鄙的,以博取人们快乐为目的的表演,无疑使那些原本为自己的缺陷笼罩下的心理阴影面积再度洇漫。
在大众的笑声里,我听到的是来自他们心里的哭泣,他们忍受着无异于尘埃的,存在于人们视野外的卑微,和任人踩踏模仿和嘲笑的屈辱,使他们像在重度雾霾天气里呼吸一样感到难受,却无力发声。
写到这里,一个影像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那是在我少儿时,一伙玩伴们一有跛脚人或样貌奇怪的人路过,就尾随着蹦着跳着起哄,我在一旁站着很无奈,却不懂得去制止。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它成了我心里抹不去的影像,曾多次显现。而那时六七岁的我一定知道自己不具任何说服力,只能站在一边为受嘲者难过。
今天的故事作为我的亲身经历,不过是弱势群体里纷繁的,形形色色故事中的冰山一角。
如果有可能,我愿意走进那些昙花一现的,或者摇摇欲坠的每一个生命的灵魂,去发现荒岛石罅里开出的不知名的一草一花,品尝它们的苦涩和甜蜜,为他们蘸墨书写只言片语,让这个世界留下他们曾走过的短促而艰涩的印迹。
在故事结束之际,我听到天边有一群夜莺在欢快地啼唱,我希望那声音,伴随着大地四季轮回的万物生灵,长鸣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