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高塔的女主人
此文致敬安吉拉•卡特的短篇作品《爱之宅的女主人》
1.
公主被囚禁在这座高塔里差不多已经一百年了，说是差不多，是因为还差一天。在这百年里，公主唯一在做的一件事便是等待。
一百年前，公主16岁生日的那天，一位受邀的女巫在生日宴上告诉她的父亲她必须在高塔上待满一百年才会有一个英俊的王子来接她。可怜的老国王听信了预言，便修建了一座没有楼梯的高塔用来囚禁公主，直至她遇到她的真命天子。女巫用密密麻麻的荆棘围住了高塔，又给公主下了永葆青春的咒语，要求老国王将公主的仆从也囚禁在高塔里，以免公主寂寞。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伴在公主身边的仆人们一个个衰老，死去。最后一个仆人在临死前告诉了公主真相：根本就没有什么王子，那位女巫是个不折不扣的黑巫师，收了王后的一袋金币，欺骗了老国王。而王后正好借此机会除掉前王后所出的公主，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第一继承人。
2.
由于女巫的诅咒，公主的容貌在这百年间并没有改变，年老的公主依然有着柔软的奶油色金发，丝绸般顺滑的肌肤和海水般清澈的双眸。自从老仆从渐渐死去后，公主再也听不见赞美自己容颜的声音，只好夜夜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美貌。
高塔四周是密不透光的荆棘，只有一扇窗户可以看得见月亮——那是王子准备的。被施了黑魔法的公主偶尔会透过荆棘来逗弄在藤条上暂驻的鸟儿。
老国王给公主及她的仆从留下了足够他们享用百年的食物，当然，是被施过保鲜咒的。每日清晨起来，公主洗漱一番后便会坐在空荡荡的长桌前享用她自己准备的早餐。早餐后，公主会走到存放自己衣物以及珠宝的屋子里点数早已死去的珍宝。当她发现数目没有减少后，便心满意足地去餐厅享用自己的晚餐。饭后，公主开始了自己一天中最重要的娱乐活动——占卜。
女巫落在高塔中的塔罗牌是她百年间唯一的消遣，她在精心装点好的台布上用大阿卡那占卜着自己一成不变的未来：高塔、高塔、高塔、高塔……在她上方织网的蜘蛛繁衍不息，日复一日在她的上方织成柔软的灰色华盖，接着又拆掉……渐渐地，仆人的尸骨被咆哮的风吹成细沙，她裙摆上点缀的蕾丝开始腐朽，蜘蛛也织成了第36525张网，她也开始了自己第36525次的占卜。
3.
然而这次占卜的结果却不同寻常。世界……公主久久地凝视着这张塔罗牌。她本已屈服于这永不解脱的命运，但在这一成不变的永恒中竟突然生出了改变，这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提起繁复的裙摆跑向高塔西侧的石室——那就是塔上唯一能看见月亮的地方。失了魔法的裙边滚下串串珠链，在莹白的月光下如泪水般落在冰冷的石地上。
今夜是满月。公主看着圆月，想起她16岁生日宴上洁白的骨瓷盘，自然，她的脑中又闪过了女巫的预言：“百年后的月圆之夜，一位英俊的王子将突破重重困难，攀着荆棘登上这高耸的尖塔……届时，他会带走你，你将尝到无上的幸福……”
就是今天了吗？公主望向满月，不自觉地用舌尖舔舐血色的唇角。
4.
王子今年20岁了，他的父王在他的生日宴上宣布将他驱逐至北方的森林，因为像他这般大的王室继承人在外出历险一番后总会带回一位出色的妻子。
王子在这片密林中已经待了半月，他一无所获，既没有像邻国的王子那样听见高塔上的歌声，也没有像公爵的儿子那样寻到一名井边的放鹅姑娘。这深绿色的森林在夜晚变成一头巨大的凶兽，用阴影吞噬王子。深夜行路的王子受不了这种压抑，于是他纵马到了一片明镜似的湖泊前，低下身饮了一捧香甜的水。正在这时，月亮从东边升起，湖中倒映出了一座被荆棘包围的高耸尖塔。
依照前人的经验，这样的建筑里必然有一位亟待拯救的公主，王子想着，像父辈所教导的那样带上绳索，娴熟地攀着荆棘登上高处。
5.
咔哒、咔哒、咔哒。低处传来荆棘折断的声音。
公主坐在加了软垫的椅子上，对着梳妆镜打扮自己。她的口中发出含糊的歌声，是百年前老掉牙的歌谣。她奶油色的长发像晴天的瀑布一样闪着光泽，那象牙梳子则像一艘小船在瀑布中穿梭。她选了件最爱的裙子，上面缀着百年前从东方进贡的珍珠，颗颗都有小指肚那么大；鞋是嵌着银丝的，鞋尖上的碎钻发出耀目的光；她甚至披上了貂皮的斗篷，任由毛绒的触感从背部滑到肩头；最后，她在一堆珍宝中取出了她的最爱——一件用纯金打造的权杖，顶端镶着世上最巨大的红宝石。这是她逝世的父亲在16岁生日宴上送她的礼物，即使在收到它不到一个小时后她就遭遇了厄运，但她仍爱着这件稀世的宝物，她常望着顶部的宝石，仿佛见到了她日渐老去的父亲。
那些原本已死的宝物因为女主人的欣喜而复活了。公主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不断传来攀爬声的窗边，像一件昂贵的礼物，等着前来领取的胜利者。
6.
咔哒、咔哒、咔哒。王子在行进的半路停住了。
他抬头向上望，高塔顶部的窗户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了，在半夜他应该就能爬上顶端。再努力一下吧，他想着，内心幻想着塔内公主的美貌，身上便更有了动力。
三步、两步、一步。到了。王子敏捷地翻进窗户，接着便被眼前的美景所震惊——这是何等美丽的战利品，他在内心感慨着。他按照之前流传的经验，对面前的金发美人行了一礼：“晚上好，美丽的小姐。请原谅我的冒昧……”
有了这句话作为开头，接下来的一切就变得容易了起来。像之前流传的许多故事一样，王子决定带公主离开这座高塔。“谢谢你，善良的王子。”她矜持地握住了王子的手，冰凉的触感透过手套传进王子的心里，让他不禁一战。这战利品半垂的浓长的睫毛挡住了她那双湛蓝的双眼，让他有些不安，感觉似乎是被一只类蛇的冷血动物盯上了。
7.
月亮渐渐偏移。
王子被着公主熟练地由带上来的绳索滑下去，公主的双脚一沾上地面就像扎了根般难以移动，她难以置信地回望生满荆棘的高塔，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出去了。王子见她这样温柔一笑，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他打算先在树林中睡一晚，明日再去附近的镇上找信使知会父王自己已经找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伴侣。
两人在湖水畔和衣而眠。王子望着满天星辰，想着自己不久后即将举行的婚礼，疲惫但高兴地入睡了。
她听见平稳的呼吸声，翻身起来，指尖在王子火热的胸口流连了一会儿，轻轻点在了他的心脏处，从那支奢美的权杖中抽出一柄剑。
这是她希冀已久的事。在高塔上的三万多个日日夜夜，她恨死了那个预言中存在的王子。如果没有他，她又怎会被禁锢百年？在知道这是继母的阴谋后，她许了个愿——如果百年后真的有位王子前来带走她，那她将取出他的活心生啖之。
8.
剑狠狠地刺下，又轻轻地停住。
她注视着从她怀里掉出的“世界”，那张牌正好遮住了王子的胸口。
她见王子如花的笑颜即使在梦中依然绽放，内心突然充满了一种罪恶感。女巫没有问她是否愿意遇见王子，父王没有问她是否愿意在高塔等待，王子没有问她是否愿意离开这里，也没有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他，仿佛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毫无异议，世界的一切都在合理运转，哪里管得了她是不是身不由己。
那王子是不是也愿意被她杀死呢？流水潺潺，她想起这已经是外面的世界，但却不是她所认识的世界。从那个16岁的生日起，禁锢她的何止是一方狭小的高塔？百年的时间已把她雕刻成一个永恒的怪物，王子的死亡换不回任何。
哪里才是她的世界呢？她想起自己生命的前16年曾经拥有一切。
她慢慢地变小，流下的泪水沾湿了泥土。
当林中的鸟儿发出第一声啼鸣时，王子醒了。他发现自己身侧空无一人。他沿湖唤了无数次她的名字，没有回应。也是，这么完美的战利品不应属于自己，他沮丧地想着，牵着马走了。这森林中应该还有许多这样的高塔，囚禁着无数美丽的公主。
浓绿的密林醒了，云雀发出空灵的鸣叫，湖水不息地流动，整个世界充满了生机。王子牵着马走过一丛新盛开的玫瑰，微风拂过，枝上粉白花朵微微点头，像是在向他告别致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