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朝奏夕贬运不济,我本树上一猢狲

①
我出身贫寒,三岁没爹没妈了,幸亏哥嫂抚育得以长大。你没穷过,不知道穷的滋味,那是一种铭心刻骨透彻心肺的痛。虽然很小,我却开始刻苦读书,我不需要别人的鼓励,我知道唯有读书可以逃离痛苦。所幸的是我还有读书的天分,也得益于不断投稿给政府官员,二十三岁我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考试——进士及第,圆了读书梦,也打下了用知识捍卫皇权的基础。
②
因为文章写得好,宰相董晋聘我做巡官——大概跟今天的巡警长差不多;还做过徐州刺史张建封的宾佐——幕僚。虽然官不大,但绝对是我自己靠本事挣来的。那时年轻口没遮拦,没多久就被调任四门博士,看着挺有风光,其实就一老师。再后来才任了一个有点实权的监察御史,位低权重的角色。读书读到这个份上,连祖宗都跟着脸上有光。
(任监察御史的人大多有点二,啥都说,啥都敢说。)
也正因为这样,我也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说话办事基本上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没少得罪人。当然了,我从来不搞请客送礼这一套俗务,都用文章来表达。
③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这段熟悉吧?《卖炭翁》里说的,皇宫派宦官到民间市场收买品物,就是“宫市”。我觉得皇上不会这么干,肯定是宦官们假借朝廷政策从中牟利。为维护大唐江山千秋万代,我上书怒怼宰臣,结果被贬阳山县令。后来又把我调到江陵府做了法曹参军——公检法主管。教训啊!
④
说起来我脾气不好,没少跟同事干仗,因为学的是儒家那套,眼高手低太明显,说得天花乱坠,下手一塌糊涂。跟李绅,就是写过《悯农》的那位,干过得不亦乐乎。身边的同事也没少祸害我,皇上刚有点好事想到我,就让他们给搅黄了。
人话太多了也不好。有一年我路过华州,听说前后俩州长合伙收拾华阴县令柳涧,就上书想帮助柳涧。哪成想柳涧一屁股屎。最后连我也被牵连。教训!这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⑤
我一直努力实践着自己的文学梦想——复古,拟古。祖师爷孔老二就说今不如古,你看先秦两汉的散文何等气魄,那才是文章的楷模,语言的标本。我就按着心中的标准努力实践,写出更多文章来影响文风。没想到柳子厚,就是写《黔之驴》的那家伙,跟我不谋而合。我们一唱一和,践行着自己的三观,恢复儒家道统,也让整个中唐时期的文风有了一些改观。
业余时间我写了《毛颖传》《师说》《进学解》《原道》《原毁》等等好多文章。尤其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广为流传。《毛颖传》是给毛笔立传,《进学解》是拍当朝宰相马屁的。
文章就是这给人看的,就是用来表达想法的。真管用,宰相看了文章,没多久把我调任比部郎中和史馆修撰——编写史书。过了一年,又提升为考功郎中(大概是负责绩效考评的人力资源部官员)、知制诰(起草政令的人),然后封为中书舍人(秘书)。这个职位也没做多久,又被我得罪过的人给弄成太子右庶子。
⑥
元和十二年八月,宰相裴度担任淮西宣慰处置使,兼任彰义军节度使,我出任行军司马——参谋长,参与讨平“淮西之乱”。这本是军功一件,没想到在写《平淮西碑》时得罪了第一功臣李愬,碑文里写李愬写的太少了。
李愬的老婆去到皇上那里告状,他的部下砸翻了石碑,还打死了人,弄得沸反盈天。最后皇上让段文昌重新写了碑文才了事。这脸打的!
尽管小心翼翼管住自己的嘴,有时还是难免暴露自己的本质:维护正统。
⑦
819年正月,皇上命令中使杜英奇带领宫人三十人,持香花去临皋驿站迎佛骨——舍利子。我觉得汉晋以来,儒教为本,这儒佛两不立,我脑子一抽,写了篇《谏迎佛骨表》。那情形有点像站在大树之上的猢狲,看见一条狗来到树下,冲着大树一通乱叫,本想提醒主人防范,结果: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次降职潮州,皇上让我做了一把手,给我生命一个昂然绽放的机会。潮州地处偏远,教化不行,经济不发达,文化更落后。我能做的就是推行教育,让更多的人读书识字,好方便管理,这一点做到了;改变一些当地的风俗,这一点也做到了。
当地居民告诉我鳄鱼横行,经常残害牲畜。想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能蒙就蒙吧,万一要是管用呢?用一晚上的时间,写了一篇《祭鳄鱼文》,让两个手下抱着一猪一羊投入水中,对着苍天大地朗诵那篇祭文,用最权威的命令,让鳄鱼远远离开。我不知道鳄鱼们是不是听懂了我的话,平时他们都是听粤语的,那天我讲的是官话。据说潮州后来就没有鳄鱼出没。
⑧
早年经历告诉我,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和别人交往,看准对方人品,无论人家荣辱沉浮都不要轻易改变态度。
我跟孟郊认识是他考试落选。看着他形影萧索孤僻寡和的样子,我心中一紧,那不就是曾经的我吗?交谈之后,发现我们有太多相似的地方。良辰一起喝酒,美景共同唱和,休闲相约品诗,一度成为我们的主旋律,只是那时我只能给孟郊做做广告。
孟郊点子很背,说他命运坎坷,仕途多蹇一点也不准。因为他的志向不在入朝为官,却拗不过他母亲。直到46岁才进士及第。官也做到县尉——公安局长,关键就这肥差事他还不愿意干呢。你读他的诗,就能感觉到视界比较小,内容相对狭窄。
后来孟郊又给我介绍了尚未成名的诗人张籍。
认识张籍时,我已经身为汴州进士考官。我多方帮助,借住自己有接触公卿的机会,时不时地称赞推荐他们,结果张籍在长安考中进士科,仕宦之途顺利。
再后来我虽然做到了部级干部,但每遇公事之暇,还是喜欢去找东野跟张籍,和他们交谈会餐扯扯淡,论文赋诗吹吹牛,那于我绝对是一种与众不同的享受。
⑨
总结多年的从政经验,总是想起小时候在哥嫂家的那段生活,他们脸色就是我说话办事的指示。我写文章尤其是墓志铭,绝对多说好话。死者为大,人都没了,再实事求是又能如何呢?其实表面上是说死人,本质还是说给活人听。活着的人更愿意听好话。象过去那样成天怼这个怼那个,那不叫正直,那是二,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是个讨人嫌的绝色。这些年的教训太深了。有人说我“谀墓”,差矣!那是因为你不懂我的心。
有人说自从汉武帝开始,中国就再也没有知识分子,这是对的!我不过是君权神授这颗大树上攀缘的一个猢狲。
文/天长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