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杰:短篇小说·连载《继母》第五章
第五章
住院部,3楼,16号,28病床。
输液管子昼夜忙着滴答。
她左手床沿耷拉,手腕处,明显肿大黑青。
她右手平放,用纱布裹了个严实。
她头发拧成卷,呈灰土色,不见了往日的亮光,有一缕散盖着脸庞,但仍不能遮掩了眼圈的臃肿,口唇干裂。
她眉头紧皱,不时侧转头颅,显然是在滚动中用枕头擦摸泪水。
病房里非常寂静,只能听到陪人竹青的叹息。
“姐,喝口水吧!”竹青把舀起的一条羹(小铁勺)温水送到她嘴边说。
她把头颅转了过去,似在抽搐,肩膀在不停的颤抖。
病房门开了,傲雪带着小丫,走了进来。
“菊香情况好些了吧?”傲雪低声问道。
“医生说,身体恢复基本正常,后天可以安排出院。”竹青说。
“唉,不听人说,自造孽,害得你也是江南跑回。不过,话说回来,还算没董下大乱子。”傲雪在她背后指画着说。
“我知道,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说,我姐出院后,回家合适吗?”竹青问傲雪。
傲雪迟疑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说才好。因为她知道,现在的事情,已经发展的不是单纯的邻里之间的纠纷。
“也不知道,他们双方能否达成谅解,冰释前嫌。”傲雪说。
“目前问题不大,经过这一场,无论哪家,都已经深刻认识到自身的问题。昨天我姐夫他爸妈来过医院,说已经跟公安和那家协商好,调解处理,医药费自付,军子我姐夫明天就释放,至于那家三楼修房造成的采光影响,对方托人说愿意给予适当赔偿,但我姐夫再三说,有话就行,赔偿就免了。”竹青说。
竹青拉小丫过来,让他坐在菊香身旁,但小丫右手扳着旁边的床岩,脚蹬着地板,躲在傲雪旁边,就是不过来。
其实,小丫不是不懂事,他是恨眼前这个病人,他的妈妈。
他恨妈妈不听爷爷奶奶爸爸的话。
他更恨那张跟妈妈有关的可恶的大字报。
菊香睡在床上,回想起自己这半生的经历,件件往事涌上心头。
那年,她才19岁。
大姐月地,因为时值初夏,农人忙于锄务庄稼,母亲不得脱身,只好自己到大姐家侍候月婆。
大姐夫姓栾,所以都叫他栾师傅。他是乡里有名气的木工师傅,光徒弟就带出去12人,他的徒弟如今也有当了师傅的。
所以,大姐夫的木活,从来不间断,手里的零花钱,从来没缺过。
本来是先给邻村人家答应了做竖柜和穿衣镜,就因大姐最近坐了月子,为了方便叼空照顾大姐,只好把人家给推后,先给邻家做3架窗子。
每次闲晌午,大姐夫就跟菊香开玩笑。
“菊香,19了,还不行女婿?好人家都成家早。”栾师傅说
“快克,做生活克,我不想跟你拉话。”菊香指着栾师傅,笑着说。
“咋嫑装,想行女婿了,还不好意思,呵呵。”栾师傅说。
“人家还不到20岁,忙什么着了。”菊香说。
“旧社会,14岁就生孩子了,19岁还不大?”栾师傅笑得打起了咳嗽。
“我嫌你脏了,快克,就海哈个说儿话。”菊香一边说,一边拿起扫帚,对着栾师傅笑骂。
尽管栾师傅跟菊香开玩笑,但菊香心里,并不是不想自己的婚姻大事。
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事业是一生头等大事,因为它关系着一家老小几代人的生存生活和幸福。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自己就像一艘远航的小船,而家,便是永久的港湾。
男人娶媳妇,可以只考虑男方一人,但女人找对象,还要考虑男方全家。
菊香也有自己的梦想,他想找个看上去顺眼的,生活老实可靠的,有点手艺养家糊口的。
这话听起来简单,其实,它涵盖了人的三个特点:顺眼,那就是要长相帅;可靠,那就是要人品好,有手艺,那就是要有本事。一个男人要是具备这三点,那在当时,算是值得女孩们喜欢的。
其实,眼前就有一位,只是菊香没说出口。
早上吃完饭,菊香正坐在背阴地给小外甥系尿毡毡,栾师傅抱了楞衣服,“忽踏”,就料到菊香跟前。
“怕死我了,我咋以为什么哪。”菊香说。
“呵呵,把那些衣服都顺便洗了,这几天活忙天又热,衣服一下就脏了。”栾师傅说。
眼看就要洗完了,菊香朝那边照了照,只见栾师傅还在跟徒弟拉锯,脸上的汗珠“不愣不愣”往下掉。
“小姨子,拿疙瘩毛巾来,热死人了。”栾师傅5呐喊。
菊香慌忙把毛巾递给姐夫,栾师傅上下缠了几圈,然后把毛巾扔给菊香。
“小师傅,你也擦一把汗吧。”菊香给木架上的小木匠说。
“我不用了。谢谢!”小木匠一边说,一边3下5除2,就把湿透的背心脱下,然后用背心擦了脸上的汗。
未出闺房的姑娘,从来还没面对面看见男人把上衣脱的红把各柳,菊香有点害羞,赶紧躲开。
“呵呵-”栾师傅在爽朗的笑。
菊香走了,又弯转,看着小木匠说:“小师傅,我帮你把上衣也揉一把。”
“不用麻烦你,你一天忙的,我们干这活,讲究不哈歪好。”小木匠说。
“看,看,看瓷脑李二,人家姑娘有心,你却无意,这不是你的不对吗?呵呵呵”栾师傅冲着小木匠又说又笑,人仰马翻的,掉下木架来,跑到背阴地,一躺,就睡着那5兰。
菊香瞅了一眼姐夫,见他躺着,就一把夺过小木匠李二的衣服,压到脸盆底,好像害怕外人看见似得。
说实话,此时的菊香,心里毛柴草,乱七八糟!
而李二的心里,也开始直扑腾,估计心里也长出毛来,否则眉脸不会局得像个醋葫芦。
又一日,中午闲晌午时间。
菊香像往常一样,乘着有人照看孩子,挑了担筒,到河西那边挑水。
李二,天生贼怪。
他架屁股后面跟着菊香,不远不近,偶尔看见菊香朝后照他,他就顺手捡起石头,扔向树梢,装得无所事事的样子,等菊香走了,他又跟着。
河边。
菊香坐在被砍伐的树墩上,很宽大。
左面是个坝,里面是浅水一滩,岁娃娃们赤毒马眼地踩泥潭,浑身是泥。
右边,有的岁娃娃在石崖下挖缸泥,有的在叮当25抠红玛玛,还有的在捉大善(蜻蜓),山沟里,是一片生机傲然的景象,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李二,也来了。
他一不踏就坐在菊香身旁,当然,那个木墩子,完全可以松容的稳下两个年轻人的屁股。
一向不言打串的李二,干正事还够泼擦的。
他扭了一把菊香的胳膊,叫了一声:“哎哟,疼死我了。”
菊香,是山里长大的娃,从来没跟男人这么靠近。幸亏,是她眼明的李二,否则,她早骂娘了。谁都知道,她心情不好或生气时,才不管任何人能不能接受她的说话,往心窝子里戳。
菊香:“什么意思?把我扭成重伤或残废,你侍候我了?”
“嗯,我就那个意思,我侍候,侍候你一辈子。”李二扭着头说。
“讨厌!一满不怕别人看见笑话!”菊香虽是埋怨,其实心里乐开了花。
“那你今天就开始侍候我一回想,行不?”菊香接着说。
“好啊,我替你挑水?砍柴?放羊?”李二说着,就站了起来。
“呵呵, 你还真的好听话,那好,把我八抬大轿抬回去。”菊香也站了起来说。
“好!说话算数!”李二刚说完话,就一把背起菊香就地转了18圈,直转的菊香满脸通红。
此时此刻,那些岁娃娃们,河滩里一边踩泥滩,一边唱:“泥滩泥滩水上来,我给哥哥送嚡(鞋)来,送嚡走了八里路,害得妹妹累弯腰,三月阳春桃花开,明天就把定亲果馅买,瓦务瓦,噔噔咔,引过媳妇背坐哈,腊八就生个胖娃娃-----”
七月半头。
栾师傅专门跑了一趟横山花石崖。
菊香比李二都高兴,但她心里害怕得要命。
因为父亲当了一辈子村干部,官不大,却是一把手,家里门外,都他说了算。
栾师傅刚开了口,父亲好像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说话打岔:“我后来身体不应至,好在菊香还小,能替我干几年活。”
栾师傅不可能不说,因为他是受人之托。成与不成,不在他,但说与不说,就在于自己了。
大叔:“我有个正儿八经的话,想跟你说,你给我料个实话。”
菊香的父亲:“除了菊香的婚事,别的,都可以提。”
栾师傅心里垫了疙瘩石头,心想:“老丈人今天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似得。”
但他继续说:“我带那个徒弟娃娃今年21岁,比菊香大2岁,我算了一下,大婚还合着。那娃娃家里有点穷,但是人很好,又能吃苦,菊香要是跟了他,肯定一辈子受不着。”
“算说兰,别说兰,我知道,我不同意!李二弟兄四个,老人都老了,老大结婚了,可是老二老三老四都还光棍,他们家在后老山干山疙瘩上,叫什么断桥焉,天天赶着毛驴三里路上驮水吃,菊香要是嫁到那里,那是踏黄河了,再不要提了,根本不可能。”
姻缘,都是命!让你谁日怪,都逃不脱。是冤家,千里路上,都在等你。
很长时间,菊香都生活在那段回忆里,因为那是她的初恋。
菊香的父亲耳朵烧了几年,李二一提起问婆姨 就骂那孙老汉。
也正因此,第一次在龙王沟跟军子相亲,菊香一方面是心里还忘不了李二,另一方面,他跟父亲打赌气,三方面,他听说军子不务正业--赌博,所以连军子的面都不见。
可是,第二年秋天,有一件事,改变了菊香对军子的看法。
四月初八,横山花石崖庙会,摆五天大戏,是因一农家子弟考上了清华大学,特意给神灵还口愿。
“四月八,冻死黑豆夹。”陕北的鬼天气,就是这样变化无常。
扣了一天名宝,今天还算可以,军子清点了一下包,除去路费,还能长个120元钱。不过,也很累了,腰也展不展。
天快黑了,军子准备买吃一碗羊肉面,暖喝点回家,因为还有80公里路要赶。
他刚坐到那条长木板凳子上,端起冒着热气的羊肉面,搅拌了两下面条,缠起一蜗牛筷子面条,正准备吃---
“哎呦!”
军子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老婆婆正晕倒在地,昏迷不醒。
旁边来了个中年妇女,像是她女儿,一把抱起母亲,嚎叫起来。
台上卖干炉的师傅跳下三轮车,跑下来看个究竟。
众人都说:“赶紧叫三轮往医院送,别叫把人耽搁了。”
那中年妇女说,她身上带的钱,都买了化肥。
老婆婆就在女儿怀里躺着。
军子一把扔了手里的羊肉面碗筷,从黄帆布包里抓出一沓钱,高声说:“谁往医院送老婆婆,我给工钱,快!”
手忙脚乱,三轮带走了老婆婆。
卖面老汉:“哎,后生,羊肉面一碗4块钱,你还没给。”
军子掏出剩余的钱,数了一下,只有3块半。
他给卖面老汉解释:“大叔,我只剩下3块半,划你5毛,行不?”
卖面老汉:“行啊,人都有个蹬空闪站,银棍顶门还有个凑手不急了。刚才那老婆婆是你什么亲戚?”
军子说:“我也不认识,看见老婆婆躺那里,要是没人理,会有危险的。”
要知道,这前前后后,一幕一景,都在旁边观看的菊香的眼里,心里。
就在这年,8月15日,军子带着菊香,又上了一次娘娘庙山,骑着摩托,去还了口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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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后,军子一改常态,彻底忌了赌博,先是小打小闹,开过门市,搞过油漆工,也好,辛苦了几年,夫妻两还过得团团圆圆,红红火火,还跟着村里人的步伐,在镇子上建了小洋房。
这就是病床上的菊香想的。
也许,这一夜,是菊香半生以来最难熬的晚上。
因为,傲雪已经告诉她,军子明天出牢后,就去法院提出离婚。
菊香也知道,军子没有错,是自己头脑发了热。自己种的苦果,自己下咽,没法去解释。她开始醒悟,懊悔,当初不该不听亲人朋友的劝说,不该盲目地依赖他。
也就在这一天晚上。
小丫给爸爸留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爸爸:
其实我不想走,但是我不想留下来。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里。
我知道,我走了后,你会想我,就像我想你一样。
但是,我知道,这个家,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家,因为明天,你就去法院,傲雪婶子已经告诉了我,我理解你,也支持你。
本来,我想今晚再去偷偷看看你,可是,我知道,如果我去了,我就走不了。
我不会出事,因为我识字,放心吧!
爸爸,好好关照好自己,我会想你的,以后会跟你联系的。
王小丫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