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乏的心与丰盛的梦境
中午窝在寝室,昏涩的光线照在《宏观经济学》橘红的封面上,平滑的表面彰显着主人翻阅它的次数之少。室友在我身边制造着嘈杂,让本就逼仄的空间显得更为拥挤。何妍随手将一摞衣物往我桌上一放,不以为然得说到“放一下哦”,丝毫没顾及我即将翻到头顶的白眼。我有些烦躁,拿出耳机放出单曲循环的《一半》,从别人的歌词里品味自己的人生,顺带嘲讽一下世间的感情都是如此相似,以至于评论里那么多的“我的心声”,“联想到了我的爱情”,如此种种。在融入不了的圈子里,在人烟稀落的偏僻的街道上,轻哼出唱给自己的旋律。被大众附和着的畅销歌曲,却的确抚慰了那样多贫乏孤寂的心,“少了有点不甘,但多了太烦”,自说自话,也跳不出世俗的怪圈。 我也是混在这个现代都市中普罗大众的一员,小小的一枚,不被轻易看到。还没上课的教室内,三人的连排座位,室友在一旁激烈得谈论什么,我戴着耳机听《单恋曲》,只看得见她们夸张的表情,一耸一耸的眉头以及自认为很有女人味的撩发动作。脑海中是与现实场景毫无干系的音符,Tanya的声音迷幻地侵袭全身,带来一波波的高潮。我出神地联想与自己有关的一切细节,一切曾经蠢到无可救药却又傻得让自己心疼的奋不顾身,最终也都只剩下“空荡无形的回音”,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回音。上课铃的回魂音适时地把我从思维悬崖中拉扯回来。我摘下耳机,看到室友古怪的表情。她指指我的耳机,“你放的声音好大”。“不好意思”,我恢复正常,假装歉意得挤出一个符合“不好意思”的表情。室友转过头不再看我,似乎接受了我没什么诚意的道歉。她们继续小声地嬉笑,我继续无声地发呆。唯一的朋友是左手边的白墙,上面零零散散得写着一些公式和表白语,大胆而赤裸。字迹几乎没有相同的。可以想像曾有多少学生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上课,在这个座位旁留下自己的一丝痕迹,又在下课铃声响起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教室,带着自己已来上课的“骄傲”心情,以无视的姿态走过整理教案的老师身旁。但也有胸怀志向的学生,秀气中不失遒劲的“考研”二字,承载的是怎样的希望,也许个中五味只有自己能体会。室友的八卦分贝逐渐上升,我瞄了一眼讲台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老师,他的“啤酒瓶”也许不足以看清是哪些学生在喧闹,摆摆手说句“下课”了事。 我拽上书包心安理得地又戴上耳机,随机播放了李志的《梵高先生》。曾经跟小伙伴一起鄙视过他无病呻吟的歌词,却被一句“我们生来就是孤独”给圈了粉。虽然仍旧觉得他矫情得像个女人,却生生爱上了那吉他流淌的,毫无遮掩的情绪。可能一个人久了,本身也就是矫情的吧。就像脱离大衣的纽扣,轻易就会被丢弃。落入垃圾桶的那枚“怪胎”,会不会叹息自己的“孤傲”。我作为俗世之物,若是处处透着怪异,只怕也会被社会唾弃吧。我自嘲地笑笑,随手拦了辆出租,带着心中隐隐的激动和兴奋。 一直以来我都有个无聊的习惯,回想上个月的今天发生的事,然后忘记。当然,多半是没有什么可回忆的。我坐在车上,一件件数着上个月的今天发生的陈旧琐事,唯一值得一提的稀罕事便是“表白失败”。只是这件事,已被我每日细细碾碎,分批从心中剔除,每一日都先痛一点,再轻松一点,时至一个月后的今日,已不再有残留物,只余下当时被撕裂的一丝痕迹,不仔细观察与当初也无二致。“故事已经说完,懒得圆满”,又循环了的歌词,以一月为期,作为告别的答案,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回忆这件早应忘却的旧事不过是每日必修课罢了。我激动和兴奋的真正意义另有缘由。高二时了了无几的音乐课,我从未认真听过一个字。如今想来已无遗憾,只觉自己愚蠢罢了。唯一的收获便是最后一节课的一段录像,克罗地亚钢琴演奏家马克西姆弹奏的《肖邦c小调练习曲“革命”》。后来我笑称,他是我“一见钟情的男人”。彼时的我尚且肤浅幼稚,纵是有自小学习古典音乐的底蕴,也不足以抵挡青春期的躁动贫乏。是那种没有任何思考和志向的贫乏。当我看到录像中的手指纤长翩飞,面容英俊坚毅的男人时,心中如同燃起火一般,所有压抑的情绪迅速涌上头顶,无声得喷发散落遍布全身。他一曲毕了,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心都被未剪的指甲掐紫了。 时隔三年,我竟仍记得当时的心情。可能他才真正是我古典音乐的启蒙者吧,尽管他演奏的并不算是纯正的古典音乐。我开始对音乐有了执著之心也是自那时起。对当时的我来说,音乐是唯一能慰籍和震撼人心的奢侈品。马克西姆,他开启了我贫乏的内心,那块平凡的石头,想要发光发亮,不愿再埋在沙砾中无出头之日。但同时,矛盾集合为一体,时刻在体内战斗。理想与现实,肮脏与洁白,欲望与纯净。最终我也没能走上音乐专业的道路,内心的脆弱没能够抵挡外界的压力。那颗心犹如没有光泽的石头,贫乏到无可救药,对音乐的领悟力,也就止步于此了。 只是我新世界的起点已慢慢打开。这个男人,是我青春期转变的起点,让我不得不爱上。他终于来到我居住的这座小城市演出,也许只有这一次的机会能看到他吧。我简直像是个将要会见初恋的未成年少女,急切地赴一个梦境般的约会。 我下了车,早早入了场坐定。入口处不断有人进场,多是母亲拖着几岁的孩子前来进行音乐的熏陶。“人估计不会坐满吧。”我身边的陌生姑娘似乎在自言自语。我侧头看向她,平平淡淡的脸,冲我笑了一下。我报以微笑,点头道,“是啊”。“如果等会前面有空位,就去前面坐吧。”“你很喜欢他吗?”我有些好奇,今天的观众都是以怎样的身份和心情来到现场的呢。“他是我的钢琴启蒙啊。我把整个大学的精力都献给钢琴了。可惜啊……”她伸出手,短小的手指,“我的手太小,手指短,跨度大的曲子我实在弹不了。”我露出惋惜的表情,内心暗叹她的痴远甚于我。“你是本地人吗?”“不是啊,我从外地赶来的,还请了一天假呢。”“那是真爱了啊。”我笑。她也笑问,“你呢?也弹钢琴吗?”“没有,我学小提琴。”“唔,你是音乐专业吗?”“不是呢,我学财务的………”也许是有些惺惺相惜吧,我竟和一个互不相知的陌生人聊了很久。等会结束后,问问她的微信吧。我暗想。 灯光闪出了华丽的色彩,呼喊声,喝彩声开始响起。那个男人在万众瞩目中走到舞台中央,鞠躬致意后在钢琴前坐下。他此刻的心情会是怎样呢?是不是早已习惯了聚光灯的闪烁,拥护者的簇拥?是急不可待想要将自己的音乐表达给听众,抑或只是将演奏当作平常工作,和普通人敲打电脑键盘做表格无区别?我不敢揣测演奏家心中音乐的意义。他沉默片刻,开始了演奏。其实至今我也不敢说自己是个懂音乐的人,也不想用所谓的专业理论去评论音乐。音乐本身就是为了给人类带来关于美的,爱和精神的享受。只是近年来,关于那个坐在钢琴前挥洒汗水的男人的言论并不甚好。纯古典界的不接受,定位上的局限,音乐上的停滞……种种说法无疑都是刺伤一个曾经辉煌的演奏家的利器。他曾在我的时光中淡去,但如今我亲眼看到他,如同见证了我少女时光中最坚定的信仰。他敲击琴键的力度没有丝毫减弱,大屏幕上投影出的骨节分明的手指翻飞起舞,仰头的瞬间汗水滴落,划出迷人的弧度。他与我第一次看到的录像已有了变化,如今的沉稳儒雅已不似年轻时的狂野张扬。只是音乐依旧激昂如初,乐音环绕了整个会场,掀起了很多不明所以的观众的热情,甚至于在他停顿的瞬间鼓起了掌。古典音乐对于现代社会的大多数人仍旧是一个门槛过高的领域,即便是与流行元素结合的突破,也仍旧消除不了大众达不到欣赏高度的尴尬。在几曲炒热气氛的经典曲目之后,配器减少,逐渐突显出钢琴的本真音乐。弹奏《somewhere in time》时,他的乐队成员都暂时休息,柔光笼罩整个舞台,他像个王子,又像个战士,汇聚一身的孤勇,独自倾诉过往,把舞台的中心弹成了金色的礼堂。提琴的声音再度响起,那丰盛的音乐,衬托我无以言表的贫乏。我瞬间落了泪。 后来,就是结束了。在签名场地的混乱中,我和邻座的姑娘走散了。只是一个闪神的功夫,她迅速混入人群消失了踪影,人头攒动,浓缩成一个个黑点。我也就这样混入人流,和每一个不知名姓的陌生人零距离地接触。就像《重庆森林》中,几个主人公在浮世中曾有过的0.01米的距离,他们有的人擦肩而过,继续行走远方,有的人开始了尚未可知的接触。我在会场的两个小时中,她紧挨着我,在我身边对着同样是她偶像的马克西姆尖叫。然而转瞬,又变陌生人。我们的缘分也许只有两个小时,时刻一到,就各奔东西。这就是世间的遇见吧。我看了看队伍前面的人,以极快的速度移动着。每个人都将手中的CD放在马克西姆面前,等待他两秒的签名。轮到我时,我将CD放在他面前,憋了好久的话没敢说出一个词。他签好了名,抬头冲我浅浅一笑,我顿时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去掏手机,被膘肥体壮的保安以极大的力气推搡着,催促我赶快出去。到了门口,我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仍利落地签着名。那是我少女时代梦幻的遐想,也是我如今平淡日子里的一股热潮,被门外的寒风一吹,消散得只剩下手心的一点温度。我终于清醒了,带着会场内的一脸潮红,走回现实的闸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鼓起勇气说出烂在肚子里的话,是不是就不用怀着现在揪心又遗憾的心情,只余紧握住CD的力气。可是,那又是什么不同呢。我与普通人之间的缘分尚浅,哪怕与他说了话,他也永远不会记得我。世间本就无圆满之事,他原就是我的一个梦境,本就不该被自己出声打破。 临睡前,我又播放了那首《somewhere in time》,平静的,尾音切下最后一个音符后,随即响起了中国鼓的铿锵节奏。我听完了这首《安和桥》,依旧如痴如醉,这才是最接地气的声音吧。我的遗憾将随梦境沉睡了,带着无与伦比的丰盛,抚慰着我不再贫乏的心,期待开出繁茂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