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的赋格

一、

《妖猫传》中，皇帝为了解决马嵬驿兵变，决定顺应官兵的请愿，牺牲掉杨贵妃，但是他没有直接向杨贵妃坦白必死无疑的结局，而是谎称这只是一场权宜的假死。当看到这个桥段，当阿倍仲麻吕说出那句「皇帝是最大的幻术大师」，我想到现在的一个流行词：戏精，觉得这个标签放在皇帝身上特别合适。出了电影院，想到了马基雅维利，确信唐玄宗是利己的马基雅维利式君王。马基雅维利出生在15世纪盛极一时的佛罗伦萨共和国，当时的主政者洛伦佐非常推崇文学艺术，是很多艺术家的赞助人。艺术，是权力的修辞，是繁荣时期才能享用的奢侈。在唐朝开元年间，这种修辞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化境，是诗词歌赋，吸引八方来朝。

《妖猫传》这部电影像酒，后劲很足，看过以后，不同的画面涌现于心，每次都会给我带来一些新的启发。看了《妖猫传》那天，对白居易去唐玄宗的藏宝阁偷杨玉环的锦囊时，因为触发机关照亮的藏宝阁天花板上的星空图印象非常深刻。这几天，更多地回想到极乐之宴的美轮美奂。电影开篇对于极乐之宴的刻画，电影尾声，在极乐之宴结束的30年后，丹龙借助幻术再现极乐之宴，这不是荷兰画家埃舍尔善用的自我指涉吗？我联想到埃舍尔的《爬行动物》，鳄鱼从二维平面画上爬出，爬上厚皮书、多面体，又重新融于二维平面，循环不尽。

我自己非常喜欢埃舍尔这幅画，在我从媒体转行语培的一年后，自觉教学更加自如，还曾用一个叫FORK的拼图APP简单拼过这幅画。我谋求从电视媒体的文字工作者向语言培训师转型时，在求职信中这样解释我对两份不同工作的看法：编辑记者和老师都要对略有理解难度的信息点或者知识降维处理，让作为受众的观众与学生更容易理解。两份工作对职人的要求都是在智识的升维、降维之间能够自如切换，而我觉得埃舍尔的《爬行动物》完美体现了这种自如。在电影《妖猫传》中，事中、事后的极乐之宴，镜头在此时与彼时之间完美切换，环环相扣，让人难辨彼此、难分始终。

二、

这两天想着《妖猫传》的情节，意犹未尽，便在网上搜陈凯歌导演的访谈，看到了《智族GQ》对陈凯歌父子的专访。希望孩子有胆气，告诉孩子要用真心交换才华，希望孩子能够最大限度发挥个人意志，访问细节很多，也提到了陈凯歌的长子就读于川普母校沃顿。看完文章我的第一反应是非常希望看到陈凯歌将自己的教子心得写书出版，GQ的长篇报道不能告诉读者如何才能考上沃顿，但告诉了读者考上沃顿的学生的父母的身教是如何。

陈凯歌在访问中谈到了自己在文革时期的经历，也稍微提及了李白和杜甫，对他更加拜服，便找来他的传记《少年凯歌》，一口气读完。陈凯歌的中学时代正逢文革，在这一场运动中，少年凯歌从众地跟随人群与「坏分子」划清界限，也从众地对「坏分子」暴力相向。若干年后，电影《霸王别姬》中程蝶衣的徒弟愤怒批斗师傅那一幕，《妖猫传》中马嵬驿愤怒的官兵将祸国的茅头指向杨贵妃、逼她自裁那一幕，人群在道德高地上如像素般整齐划一地亦步亦趋，导演凯歌用电影呼应了少年凯歌的痛与怖。在自己挥洒愤怒时，在自己成为他人愤怒相向的对象时，少年凯歌都掉过眼泪，少年的眼泪没入群众的海洋。若干年后，在电影《妖猫传》中，杨贵妃在极乐之宴上是帝国昌盛的明珠，极乐之宴结束的十天后，杨贵妃却被认为是让帝国沉沦的毒瘤，在马嵬驿，群情愤慨，杨贵妃生机将断之际，唯有白鹤少年白龙喊出「你们不能这样对贵妃」，少年的抗争犹如一滴泪融入海中，导演凯歌用镜头回应了少年凯歌的怒与悲。

三、

音乐上的赋格也是自我指涉的一种，简而言之，赋格就是一支曲调在不同的声部穿行，阐述同一个主题。在一个视频采访中，陈凯歌说「我还小着呢」。跨越时间，陈凯歌依然怀着少年天真，少年心性是他的赋格，所以他才会在《GQ》的访谈中说，希望自己的孩子最大程度保持个人意志。

一直以来包括今年，我看的电影都不多，可以说是少，少到豆瓣说我的观影记录太少，无法生成17年的年度观影总结。《霸王别姬》这部华语电影史上的巅峰力作，我也只看过一半。上高中时，有同学送了这部电影的影碟给我，当我看到程蝶衣的徒弟声嘶力竭地批斗师傅，我按了暂停，把碟片从影碟机里退了出来，从此再也没有看过这部电影，我在电影里看到了人性的沉沦，极度残忍，不忍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