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16
海子的幸福与绝望
海子究竟在说什么?不是“表达”,不是“呈现”,而只是说,海子究竟在说什么?我问。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这被称为90后的一代人而言,这个问题不应该在我们的心中产生。然而它产生了——在我心中,但也不见得能掀起一场风暴。
首先,海子给我的感觉是:他是一个陌生人。他与他的诗歌都是陌生人。对海子的陌生不仅源于诗艺层面上的缘故,更在于他所关注的、在诗歌中所表达的对象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完全陌生。比如,“饥饿意识”。海子的诗歌中经常出现“饥饿”一词:“今日有粮食却没有饥饿/今天的粮食飞遍了天空/找不到一只饥饿的腹部/饥饿用粮食喂养/更加饥饿,奄奄一息……”生活在物质充裕时代的我们已不知海子所谓的“饥饿”是什么了。他的“饥饿”似乎与农业时代的人们的某种生存体验有关。而“文明”、“生存”、“人类”这一类词对我们而言太过宏大,我们的肩膀负担不起。“土地”、“村庄”、“麦子”这些东西又几乎已离我们远去,我们没有任何直接从事农业劳作的经历——我们是要去城市生活的人。
但这不是说我们之中没有人喜欢他。每一年的3月26日,不少人都会纪念他,朗诵他的诗歌。我们热爱他,同时也可以不理解他。可以说,对他的不理解便于我们更加热爱他。我们没有必要意识到海子用生命所坚守的正是我们用尽一生想背弃的。
他要坚守的是什么?其实众多的评论家基本都已感受到。“海子是农业的儿子,他迷恋泥土,对于伴随着时代发展而消亡的某些东西,他自然伤感于心。”(西川语)“(他)触动了有关我们这个时代脉搏中某些深处的东西,触动了与每一个人有关的重大的东西”……对现代文明的排斥、对农业文明的执着、弥赛亚情结等海子身上的几个重要特质人们都已明显捕捉到。只是对“伴随着时代发展而消亡的某些东西”的态度众人与海子表现出巨大的反差。他们表现得异常平静,仿佛觉得那理所应当。对于那衰败的、远逝的文明,人们别说为它痛哭了,甚至丝毫也不感觉可惜,而海子痛彻心扉。然而,那“伴随着时代发展而消亡的某些东西”真的已经彻底随风而散,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中一点“渣滓”都不剩了吗?
我应该以我们这代人典型的口吻回答道:哦,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时代教会我们的是什么?反崇高?接地气?娱乐至上?消解意义?……我们学生现在在用生命去关注的是:成绩、成绩、成绩,以及工作、工作、工作……海子身上有我们憎恶的一点:追究终极。从这一点上我们才深深感受到,海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漂泊者、流浪者,脚踏生存大地的守夜人,而我们只是浮游物。因此相较于海子,我们最大的一个幸福就是:连自己失去了什么都不知道。由于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我们不必产生任何的痛心与绝望。在这个时代,我们可拥有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可大多数人还是感觉自己“一无所有”。
我们的生存根基被斩断了吗?在这个时代你是否孤独、焦虑、分裂,感觉自己无家可归?再说一遍,我们是要去城里生活的人。
仅仅丧失乡土海子就无法忍受。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死后三年,一场更大的变革就迅猛袭来。一位评论者在评价90年代时这么说道:“……进入90年代的中国所面对的是社会文化的全面大转型。传统观念土崩瓦解,传统价值雪化冰消;信仰沦亡,诸神缺席……真理蒙垢,正义落尘,躲避崇高……意义退场,价值失位。传统的话语体系频遭解构与颠覆……”
——哦,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和我们有关的是:成绩成绩成绩,以及工作工作工作……不要苛责我们啊,我们的想法——用一位学者的话来表达就是:“我们并没有怀疑超越理想的必要,只是我们暂时不愿自找麻烦”。(赵毅衡语)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海子就是这样,当所有人都向前使劲奔跑的时候,他却往回走。那衰落的文明和信仰业已无可挽回,他为其献上的挽歌——我们最好不要听懂。在这个盛产正能量的时代我们不能苛责海子的绝望。我们有自己的绝望。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已成那“空虚而寒冷的乡村”,然而海子还矢志不渝地热爱着。为什么海子的精神乃至诗艺我们学不会而只是在拙劣地复制着?乡村经验、时代氛围等等都无法解释海子为何对他的“远方”矢志不渝。现代化浪潮中,也有不少有着乡村经验的人被裹挟到城市,品味着时代的氛围,然而,他们都没能成为海子。不得不承认,海子身上有着我们难以探知(甚至可能海子自己也无法说清)的幽深的本性。海子只有一个。海子独一无二,不可复制。
《农耕民族》一诗中海子写道:“世代相传的土地/正睡在种子袋里。”土地已不再世代相传。
《秋》一诗中他写道:“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但愿我们最后所得到对得起我们所失去的。
也许骆一禾是对的,海子的确是“一位有世界眼光的诗人”。海子也的确称得上是一个巨人。只是,是一个没有上半身的“半身像”的巨人。
人们会渐渐发现,在疲奔这么多年后,最终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回到“源头”,在那,与海子相遇。但现在,我要再说一遍,我们要做一个去城市生活的人。
被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