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故事连载·风满洛城60
【60】
九月初,吴雩退掉北邙租赁的房子,和我搬回洛城大学住。搬回洛城大学时,恰逢黄昏,洛城西方天穹遍布鱼鳞似的云霞。回到宿舍后,简单弹去床铺上的尘土,将被窝平展后便到随园餐厅旁的12栋宿舍楼找吴雩。我和她约好先到随园餐厅吃饭,然后到洛河旁的国花牡丹园闲逛。随园餐厅是洛城大学唯一在校外的餐厅,它在8栋宿舍、9栋宿舍、10栋宿舍、11栋宿舍楼、12栋宿舍楼围成的宿舍院内。八栋宿舍院在学院街南,宿舍院唯一的门向北临学院街开着,侧对洛城大学中区南门,从中去南门走进,右侧是篮球场,篮球场北面站着年岁久远的垂柳。那垂柳俞老俞加茂盛,柳叶密密麻麻地顺着柳条垂下来,一堵墙似的密不透风。右侧是一排两层陈旧房子,除了洛城大学校诊所,就是些商业社团乱七八糟的根据地。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像被遗忘的老人。房子前是一条约五六米宽的水泥路,路两旁种植着高耸的白杨树,间杂些老得不像样子的旱柳。整条路中年不见阳光,盛夏时节被树木遮苫,隆冬则躲藏在房子的阴影中。往前走是明德路,抬眼望去,图书馆巍峨眼前。图书馆那地方,我不常去,只是从明德路路过时,睥睨它两眼。杨晓羽还是我女朋友时,他经常说我态度不端正,没有个学习的样子。隆冬时节,她拉我去图书馆,我死活不去,他就说我态度不端正,完全没有个大学生的样子。为了证明她说的话是谬论,我便煞有其事准备书和学习用品随她去图书馆学习。做这件事,我极不情愿,但是为了证明杨晓羽说的话全是谬论,我必须克制心内的不情愿,随她到图书馆学习。那时,我随她从东区南门进入校园,沿着明德路走到图书馆。进图书馆后,他失去了记忆,完全记不得在图书馆做了些什么。他记得他在路上遇到的景色,他看到光秃秃的梧桐树丫,还有赤裸风里的柳条。疏枝交映间,他看到迷蒙雾霾中的高楼大厦。杨晓羽说,我在图书馆傻呆呆坐了整个上午,一动不动。自从把书摆在面前,再也没翻过,直到中午吃饭时,还是最初的那页。提到这件事,杨晓羽非常生气,一直说我态度不端正。自从那次从图书馆出来,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我印象中,图书馆里整齐放置许多书架,书架上摆满书籍,那些书籍散发着刺鼻的霉味。除了刺鼻的霉味,还有些新刷油漆的汽油味。他喜欢那些刺鼻的霉味,还有新刷油漆的汽油味,已经达到了疯狂的境地。我整个上午都在嗅那些刺鼻的霉味和新刷油漆的汽油味,并且乐此不疲。
我沿着学院街到随园餐厅时,想起图书馆,想起了杨晓羽。杨晓羽喜欢强迫我做很多事情,学习是她最喜欢强迫我做的事情。与杨晓羽相比,吴雩从不强迫我做任何事情,总是以商量的口吻跟我说事情。比如说,我们去国花牡丹园好吗?我们去邙山好吗?我们亲热好吗?我们做爱好吗?我们亲热好吗和我们做爱好吗这句话是我主观臆测加上去的,她从没有说过这些话,恐怕也不会说出这些话的。她很害羞,脸颊上经常飞着绯红的云霞。秋季黄昏有些凉意,学院街北路边的蜡树青翠欲滴,相比随园餐厅后面的银杉就有些差劲了。银杉苍老得厉害,黄得泛红的树叶纷纷落着,一片红黄织锦般的地毯,几只乌鹊扑棱棱飞来,又扑棱棱飞走了。我站在八栋宿舍院门口,等吴雩从宿舍里走出来,挽着她的手到随园餐厅吃饭。随园餐厅的饭食做得不如校内餐厅,但是分量比较足。如果不是距离近,图个方便,很少有学生愿意到随园餐厅吃饭。按照学生的说法:随园餐厅的饭难吃就算了,还给那么多分量。这么难吃的东西给少点情有可原,毕竟难吃,少吃点无所谓。洛城大学提倡节俭,那么多分量,教你吃不完都不好意思走。随园餐厅的饭食难吃,但也有例外。我常到随园餐厅吃饭,只去西南角的豆腐汤店喝豆腐汤。隆冬时节,杨晓羽跑到我宿舍里,强拉我去图书馆看书。午后,我拉着她到随园餐厅西南角的豆腐汤店喝豆腐汤。她刚喝就全吐出来了,她说我报复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因为她强迫我到图书馆看书,我就请她喝那么难喝的豆腐汤。我觉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是她,她知道到图书馆看书於我是折磨,还请拉着我去;而我知道豆腐汤好喝,才请她喝的。按道理说,我请她喝我最喜欢喝的豆腐汤,是分享我生命里的美好;她强拉我去图书馆看书,是转移大学学习的压力。说实在的,杨晓羽强拉我去图书馆看书,教我敢怒不敢言。我很想告诉她,我很厌恶到图书馆看书,宁愿躺在床上。按照我的习惯,看书应该在床上。如果给我一张温暖舒适的床,床头上摆上几本书,那我能旬月不下床,不吃也不喝,即使口渴,饿肚子也毫不在意。杨晓羽不懂躺床上读书的乐趣,她似乎也不想懂得其中的乐趣,所以她这辈子也体验不到躺床上读书的乐趣。吴雩说,她喜欢喝随园餐厅西南角那家豆腐汤店的豆腐汤,如果汤能清淡些,她会更喜欢。她还说,她喜欢我所喜欢的,即使刚开始不喜欢,最后也会喜欢的。她还说,她这是爱屋及乌。她说这,教我想起落在银杉树叶上的乌鹊,扑棱棱地乱飞。吴雩喜欢喝我喜欢喝的豆腐汤,这教我很高兴,比期末考试超常发挥还高兴。你知道的,我高兴时会说很多话,大多都是往事,偶尔也畅想未来。畅想未来毕竟是少数。秋季黄昏,我和吴雩聊未来的事,她也很开心。她说我从来不和她聊未来,她以为我从不跟谁聊未来,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吐露半句。事实就是如此,我不肯做的事情,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肯做。我和吴雩聊未来,从学院街到卫国路,沿军民路穿过龙门大道到国花牡丹园,聊了很多未来畅想。吴雩说,我和她畅聊未来后,才算是真正爱上她。之前我和她的爱情,最多是她的一厢情愿。我说,多数恋人都是一厢情愿,同时相爱的时刻很少。如此她便释怀了,不再纠结一厢情愿还是同时相爱的事情。她说她为自己一厢情愿觉得委屈。我说我也曾对她一厢情愿,或者说爱得发狂。她说那时她并不爱我,严格说还有些埋怨,如此她更加洒脱,说要拼命爱我,在以后某时刻,我也会拼命爱她。她这样说,总教我想起天道善循环这句话。
国花园里的蔷薇花树枝叶凋零,疏枝交映里透着皎洁的弦月。吴雩喜欢坐在蔷薇树下,问我是否愿意到蔷薇树下坐一会。无所谓坐哪里,我甚至搞不懂为什么到国花牡丹园散步。如果我把心里所想全盘告诉吴雩,她肯定郁郁不乐。我没有将这些想法告诉吴雩,反倒惹得自己窝心。我随吴雩背靠背坐在蔷薇树下,那里风很急,吴雩身子单薄,我怕她被风吹走,抓她的手很紧。她说,这里风急,我们换棵树下坐。换来换去,无论坐在哪棵蔷薇树下,风都很急。最后,吴雩和我商量说,我们到湖边散步好吗?我满声应允,这个想法甚得我意。国花园里,路径繁杂,弯弯曲曲的都是路,随便往哪里转都能走得通。我和吴雩在国花园闲逛,她闷闷不乐,不问我也能猜出来,她仍念念不忘坐蔷薇树下这件事。吴雩的思维是弥漫的,从一件事跳跃到另外一件事,她总需要更长时间。风骤然停滞,国花园飘起雾霾,笼罩着路边幽暗的路灯,混混沌沌的,像黏稠的胶水。国花园沿洛河南岸,呈狭长带状。从临龙门大道的东门进入,到园中央的湖,需要二三十分钟的脚程。吴雩逐渐从坐蔷薇树下那件事中挣脱出来,显得轻松而愉快。园内除了些耐寒的松柏、针叶树、冬青树,和一些低矮的灌木,其它都光秃着枝桠,像剃度出家的老和尚。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吴雩,她说那些光秃的枝桠不像剃度出家的老和尚,倒和老和尚的胡须有几分相似。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没多做辩驳。我和吴雩在国花园游荡,雾霾愈来愈重,路灯幽暗的光芒照得很近,几乎连它正下方的地面都照不到,周遭既白茫茫又黑魆魆的。吴雩说,我窝在白茫茫的黑魆魆中,十足像个恶鬼。皆因我皮肤黝黑且微微泛着蓝色,面目可憎,且四肢过长,长得极不协调。如果我再强壮些,很像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旁的力士。她这么说教我很开心,我曾经游览过龙门石窟,导游介绍卢舍那大佛时总说仪态万千;介绍阿难迦叶时总说阿难持重,迦叶微笑;介绍菩萨时总说菩萨端庄肃穆;介绍金刚时总说金刚怒目;介绍力士时总说力士威猛。按照这样推理,吴雩应该是夸赞我威猛。我将此番推论告诉她,且温柔吻她的额头。她微笑不语,眉清目秀而又仪态万千,像极了端坐龙门西山的卢舍那。我想这也没问题,夸赞我像力士般威猛,当然只有卢舍那有这样地位。一般夸赞者比受夸赞者的地位高,这是常理。如果夸赞者是杨晓羽,我肯定会急眼,因为她不如我的地位高,她充其量是个思凡的仙女。这个想法被我藏在心底,并非我不愿告诉她,只是男人应该保存些秘密,不能什么都告诉女人。况且,吴雩算不得女人,以她的心智也只能是女孩。
那晚,我和吴雩在国花园散步,想到湖边散步。最终还是没找到那湖。雾霾越来越浓,吴雩建议回宿舍,改天再到湖边散步。这想法又恰好与我不谋而合,我挽着她关节冰凉的手,循着来时的路出了国花园。龙门大道沉浸牛奶般的雾霾中,车辆稀疏而缓慢。洛城大学校区行人稀落,陷入沉寂静谧中。那沉寂静谧中,能听到雾霾摩挲松柏枝叶的声音。路灯低矮,静寂地亮着,照得周围不远处,使得周围愈加岑寂了。吴雩说,她希望漫天飘洒的是雪,如果这白茫茫的东西都是雪花,肯定很美。这话我赞同,因此我和吴雩期待那白茫茫的东西能变成雪花飘洒下来,或者是期待洛城隆冬的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