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债女还,要不是看你屁股都没长圆,早拉你去抵债了”
80年代末,爸爸所在的建筑公司破产了。
为了维持生计,他开始做起了工程承包,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包工头,妈妈则留在他身边打下手。
01
那时候还没有现如今这样的大规模外地民工潮。工地上的工人们都来自附近郊区农村,男女都有。
一些离家远的,就住在工地的工棚里。如果是夫妻一起来打工的,会有一个简易单间提供给他们。
中午开饭的时候,工人们都会拿出装了米的长方形铝制饭盒,让负责看守工地的老头儿在临时搭建的大炉灶上蒸熟,配菜无一例外的都是些霉干菜或者豆腐乳,没有半分油腥。
我的父母都是心底非常善良的人,不但每月按时发工资,还会时常自己掏钱买点好菜让看门老头烧了,给工人们打牙祭。
而我也会捧着小饭盒,坐在工地办公室门口,一张用木头订成的简易小板凳上,偷偷把饭盒里的肉挑出来喂那条瘦骨嶙峋的看门狗。
那时候的生活简单而快乐,后来才知道,简单快乐的人只有我,我的父母却深陷在各种勾心斗角、利益角逐中。
02
传闻中有些包工头能赚大钱,是因为偷工减料,这几乎已经成为建筑行业里公开的秘密。
可是我的爸爸,从十几岁拜师学艺到后来自立门户,却从来没有昧着良心做过任何有愧于行业道德的事情!
他不会把粗钢筋换成细钢筋,也不会把水泥和沙石换成劣质的便宜货。
可是他手下的监工却不以为然,不但私自偷工减料,还盗卖钢筋谋取外快。
因为这些事,他不止一次和其他管理人员发生争执,身边的监工也换了一个又一个。
爸爸是个对工作很负责的人,每天都要戴上安全帽去施工现场检查很多次。
我偶尔也会顶着又大又重的安全帽,跟在他身后去看热闹。
在那些还属于半成品的房子里,看他拿出卷尺在犄角旮旯里比划着,测量着,或者检查工人们砌的砖是否规范。
做包工头的那几年,我看着爸爸的双鬓快速染上霜色,眉间的皱纹也越来越深,为了坚持自己的原则,他承受着我们无法想象的压力。
一个工程下来,他能赚到的钱远远比其他包工头要少得多。
即便如此,他还是会从这些钱里抽出一部分来,领着我和妈妈,带着那几个一直追随他的老工人去旅行。
03
然而平淡又朴实的生活,最后还是被现实打破了。
我14岁那年,爸爸承接了本地某大型企业的一个宿舍楼工程,这个工程成为了我们全家噩梦的开始。
从爸爸带着工人们进场做前期准备,到开挖地基,所有的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看上去一切都风平浪静。
一开始,和建设单位签订的协议是包工不包料,就是建筑材料由他们自己负责采购,我爸爸只要出人工就行。
可是到了后来,材料供应渐渐跟不上速度了,为了不影响工期,我爸爸去找企业要材料,给到的答复是,管基建的人调离去了外地,暂时没有专人来做材料采购的事,后期工程让我爸爸包工包料!
有一次,某家水泥厂有人过来做推销,攀谈之中才知道这个工程先期的水泥,是这家建设单位去别家水泥厂巧取豪夺来的。
除了水泥,其他钢筋沙石等材料也是这样获取的。因为这家建设单位规模很大,各家老板碍于情面,才以赞助的名义给了一些。
但是远远不够整个工期使用。
因为觉得是大企业,肯定有能力支付所有费用,所以我爸爸不曾有过疑心。
后期的沙石,水泥,钢筋,木材等等建筑材料,都是先赊账,准备到工程结束时跟各家老板一起清算。
这也是建筑行业里习以为常的事情。
从年初到年尾,爸爸带着他的工人们在工地上兢兢业业地工作着。我也陪着他和妈妈,度过了寒暑假,以及每个周末。
在工人们的努力下,宿舍楼如期在年底完工了。
爸爸妈妈松了一口气,开始和各家材料供应商结算清单,并递交给了这家建设单位,等他们付款。
可是一连跑了好多趟,却迟迟得不到回复。
眼看快过年了,材料商们都急着拿钱等用,纷纷跑到家里来要债。
爸妈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是不管他们怎么催促,建设单位要么推脱经费不够,要么说负责人不在,工程款清付的事一拖再拖。
04
工程款没拿到手,家里存款不多,整个工地的材料费对我们来说是天文数字。
万般无奈下,爸妈开始四处借钱筹款,想着自己先把欠给材料商的货款补上。他们求爷爷告奶奶,借到的钱也只够还清很小一部分。
那段日子,家里的气氛很凝重。爸爸愁眉紧锁,妈妈长吁短叹。
他们常常在晚上我入睡后偷偷聊天。直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其实那个时候我经常会躲在他们卧室外偷听。
妈妈说很多人不肯借钱给我们,是因为觉得我爸爸做了多年的施工,也做了几年的包工头,不可能一点儿钱也没有。
自家有钱还要去跟别人借,纷纷表示不能理解。
他们坐在房间里唉声叹气,我抱着双膝,坐在房间外冰凉的地板上发呆。
十几岁还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满脑子都是疑问:我的爸爸妈妈那么好,为什么别人不相信他们的话呢?建设单位那么大型的企业,为什么房子都盖好了,他们还不把工程款给我们呢?家里没有钱了,以后我们的生活该怎么办呢?
为了还清材料商们的欠款,爸爸妈妈去了别的工地,帮别人做监工赚钱。
他们早出晚归,异常忙碌,为了不饿肚子,14岁的我学会了炒菜做饭。
那年的春节过得很惨,为了要回欠款,材料商们轮番而至,坐在客厅里迟迟不走。看得多了,我也学会了招呼这些要债的人。
整个寒假,只要有人敲门,十有八九都是来要债的,我熟练地说着爸妈的那一套话语:“我们家真的没钱了,那家企业也没把工程款结给我们呢,你们看我家里连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我爸妈现在去外面上班了,等他们拿到工资,会先还一点给你们的!”。
大约是看我年纪还小,家里也确实一贫如洗的样子,很多要债的人并没有为难我。
就在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帮父母分担麻烦而高兴的时候,家里却来了一帮不速之客。
那天的敲门声比以往都猛烈,如雷声隆隆般,把正在写作业的我惊得跳了起来。
我打开门,几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如凶神恶煞般的彪形大汉堵在门口,我有些害怕,却还是壮着胆子像往常那样回话。
结果我还没说上几句话,他们就开始指着我破口大骂,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子上,言语也污秽不堪。
其中一个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抓住了我的肩膀摇晃了几下,恶声恶语地说:“父债女还,要不是看你还是个屁股都没长圆的小丫头片子,早拉你去抵债了!”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轰”的一声全都涌到了头上,我像疯了一样甩开那人的手。
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还是人吗?欺负小孩就这么让你们痛快吗?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们拿去啊!”
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奔流不止,那段时间受的委屈仿佛在这一刻全面迸发出来,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把他们都推出门口。
“呯”的一声关上门,背靠在门上,整个人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滑,直到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黑社会们在门外骂骂咧咧许久才走。
我突然有点恨爸爸,如果他不这么耿直,如果他肯像别人那样圆滑一些,家里就不会这样穷困潦倒,我就不会受这么多委屈了。
可是踏踏实实做事,老老实实做人,是爸爸一贯秉承的做人原则,作为女儿的我,又怎能为着一己私欲去要求他改变初衷?
我哭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才起身去做晚饭。
爸妈依旧回来得很晚,疲惫的他们无暇顾及我的异样,怕他们担心,我也没把事情说出来,只在吃饭的时候告诉他们,今天又有人来要债了,有点凶。
爸爸放下手里的饭碗,低着头,没有看我,叹了口气轻轻说了句:“委屈你了。"
我的泪水迅速充满了眼眶,不敢擦,也没敢抬头,只是紧紧握住了手里的筷子。
05
爸妈每个月的工资都拿去还债了,家里的日子捉襟见肘。我已经很久没有买过新衣服。
那时候校服是单薄的运动服,没有冬装,过完寒假回校,我穿了一件妈妈的黑色呢大衣。
那一整个春天,我都只穿那件大衣,因此被同学们起了个外号叫“巫婆”。
女同学们会在背后讨论我,说我有一对爱财如命的父母,明明是包工头,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不给我买。
甚至有流言说我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
我被同学们孤立了,我知道她们很看不起我,也知道她们之间疯传着的,关于我们一家的那些流言蜚语。
我不想做无谓的辩解,看着她们嘻嘻哈哈从我身边经过,我觉得我跟她们分属于两个不同世界。
整个中学阶段,我只喜欢独处,喜欢一个人待在教室的角落看书,看窗外的树,和那些自由自在的小鸟。
那家大企业一直都没有跟我们结清工程款,为了早日还清材料商们的货款,爸爸妈妈没日没夜地工作了整整十多年。
期间家里经历了拆迁,因为没有能力购买好房子,政府安排了一套两居室的安置房给我们,没钱装修,一家人就住在毛坯房里,把之前的旧家具全都搬进去。
毛坯房的水管都是外露的,赤裸裸的灰色水泥地,脏兮兮的白粉墙。给人家盖房子盖了半辈子的爸爸,自己却蜗居在一个这样简陋的房子里,那时候觉得老天真的对他不公平!
06
家里外债还清的时候,爸妈的头发早已花白一片,他们已经在毛坯房整整住了5年!
我早已成年离家,在隔壁城市工作。我努力把工资攒下给爸妈,他们却执意不肯收。
只说我跟着他们吃了不少苦,眼看着到了出嫁的年纪,他们是置办不起嫁妆了,就让我自己把钱存着结婚时用吧!
我心疼他们一直住着简陋的毛坯房,于是拿这笔钱给他们装修了房子。房子装修好的那天,妈妈露出了我许久没见到过的笑容。
她告诉我,爸爸之前盖得那些房子,因为质量过硬,一直被住户们交口称赞。
良好的口碑传到了本地最大的一家建筑监理公司,他们出高薪聘请了爸爸。包括市重点中学在内的一批待建房,都指明要爸爸去做建筑监理!
听完这些,我心里除了高兴,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或早,或晚,好人终究还是会有好报的,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