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山 21
白银山的桂花又一次被吹落了。这几天靖炀楼里格外的冷,弄得我没有心思看桂花,何况月考的化学也没有考好。
所以我被诸葛兴叫到办公室去了。
夜色很深,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却只有诸葛兴一个人。他正站在那里泡桂花茶。见我来了,狞笑了一下,高喊:“请坐!”
这热情使我感到不详。我坐在一个训话专用的方凳上,看着那电水壶吹出热气,忽然觉得他烧水是要煮我。不多时,水开了,诸葛兴斟一杯茶,慢悠悠坐进扶手椅,眯着眼讲道:“说吧,感觉自己考得怎样?”
“还好啊。”在严厉的逼视下,又添上一句,“我化学不行。”
诸葛兴的脸在变黑,正要发作,居然又笑了。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他骂人总能把自己骂到笑起来。然后他盯着茶水里的桂花漂了一会儿,语气软下来:“对,我第一次考化学也没及格呢。说起来真让我想到以前的我!”
我猜不透他在盘算什么,所以不回答。
“万木,听化学老师说你要学理?”
我才说:“没错儿。老师,现在谈这个是不是太早点?”
“不早了,不早了,时间过得可快呢。每年实验班都是要提前分科的。”
我的嘴角勾起笑。我明白了,他是来叫我选文的!我打量了一下空荡荡的办公室,盯住他茶杯问,“诸葛老师,你想说什么?”
“我说,化学的事就不要太勉强吧。你英语不错,又会写文章,妥妥的一块文科好料子,以后肯定能够出彩的。你看怎么样?”
“我不这么看。”
诸葛兴叹一口气,抿一口茶:“你回去吧。”
我跑出来,靖炀楼的冷激得我脑袋一醒。我感到好笑,一会儿觉得诸葛兴说得有些道理,一会儿又觉得他是骗子。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我的化学确实成了大问题了,我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于是点点头,开门进了四班。
我刚坐下,俞年的纸条就塞过来了。
—诸葛兴讲什么?
我写:
—我化学又考砸啦。
—那怎么办呢?
—我想找人给我补补课。
—我帮你补吧。
我暗地里一惊,心中生出不少踏实:没错,委托他确实是最好的。
我们立马讲好了时间的问题:决定用上一周三节的体育课。这学期的体育课已经成为全年级一起上的大课,十六个班的人都盯着那几片场子,趁这个机会我们刚好全身而退了。于是到了自由活动时,我背了书包,跟着俞年坐上看台。翘起大腿摊开《有机化学基础》,就开始一连串地提问:“为什么‘与苯环直接连接的碳原子上连有氢原子,就能使高锰酸钾酸性溶液褪色,与苯环相连的烷基会被氧化成羧基’?”
俞年答:“因为还原性啊。它把高锰酸钾还原了,自己就被氧化了。”“那么只有烷基能被氧化成羧基吗?”“不是的,羟基氧化成醛基,醛基又能氧化成羧基。”“羧基再氧化是谁?”“羧基不能再氧化啦。”“那烷基氧化前是谁?”“烷基怎么能……哎,你的化学真的很糟啊,我还是从头开始教你吧。”
俞年真的从头开始教了。他教我氧化剂怎样从别人家拐走电子,教我钠块怎样在水中咝咝游动,教我铝和氧化铁怎样在壮烈的火焰中同归于尽。这些话或多或少地唤起了我一点悠远的回忆。我记起了九四班的教室、二氧化硫的刺鼻味、一本摊开的、由于报复而写满“俞年”的化学书。他确确实实还是记忆里那个俞年,但又好像不是了。我看得很真。
但这些都被放学铃打断了,十六个班的人群开始散去。我什么都没拿,像支箭一样射向食堂,冲到二楼上。先抢了两人份的饭,又摸了一张订饭单子。这时大部队开始涌入,俞年背着我的包跳进来了。他直接往我对面一坐。我摸出笔,在单子上唰唰地打勾:
一碗青菜,一碗海带,一碗汤。一锅猪肉炖粉条。……
他看着我手里的笔,忽然说:“这饭,我们不要订了吧。”
我刚开始写“俞年”的“俞”,听见这话手一停,留了一个人字头在上面。“为什么?明天上竞赛呢,你不是怕找不到我吗?订饭是你后来自己出的主意呀。”
俞年又低头,又抬头,下巴鼓得异常圆,像有什么话要说。最后终于说:
“可是我家长想要给我送晚饭了啊。”
“那你以后晚上不来了?就我一个人?”
“对。”
我愣了两秒,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心底冒火,手心冰凉。我埋下头去扒饭团,牙咬得咯咯响,却又听见俞年的声音:“你怎么了?”
我猛地抬头,问他:“为什么‘与苯环直接连接的碳上连有氢,就能使高锰酸钾褪色’?”
“你……”
我把筷子一戳,书包甩在背上,站起来走掉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只是无理由地生气。我知道一个高中的男孩子,是不应该每顿饭都求着同桌一起吃的。然而我还是生气。一生气,我就不跟俞年说话,凭他怎么叫我问我戳我,我像一块三脚踹不出屁的石头。第二天他去吃午饭,我不走在他旁边,偏偏在背后远远跟着他。他不耐烦了,转过头问:“你到底想干吗?”我还是干瞪眼。
下午我去上数学竞赛,十月份的第一场雨下下来了。青木河里开始泛浑,像一滩暗黄色的血水,坐在窗边上,满耳朵都是秃树林簌簌的声音。那黑板上讲着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见。
晚上俞年不来了。我本来还放着筷子不肯吃,一定要等他的。他最后也没有来,我才明白他真的不来了。我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那里已经好久没有空过。今天我越过这个缺口看去,瞧见了无数陌生人冰凉的眼睛。我感到了害怕。于是我站起来,把书包放到对面的位置上,坐下来对着书包吃,我的心里终于好一些了。
我一边往回走,一边想,这冷战该打到哪一天呢,不觉之间就到四班了。俞年已经坐在那里。
我把包一扔,也不声不响坐着,两人都面朝黑板发呆。淅淅沥沥的小雨淋着窗户。突然间俞年站起来了,揪住我肩膀,把我掰得正对他。我在对面都能感觉到他鼻子里喷出的热气。
他问我:“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想说话又忍住了,扭头往窗外看。俞年坐下来,微微发抖地呼了一口气。然后他又把我拉过去,伸开两个拳头给我看。一手是曼妥思,一手是圆规。他说:
“你想要哪个?要么就和我说话,要么你的手就别想要了。”
我吃了一惊,有些想退让,转念又决定迎上去,看他能把我的手怎么样。我沉下脸摇摇头。
“好,我懂你的意思了。”
我的手被钳了过去,他把手心翻过来,摁在抽屉下边的棱角上,用膝盖顶住,然后圆规的钢针戳住了我手腕。“你说话呀。”
针尖抵在皮肉上有点发疼。我咬住食指,只管摇起头。
“不要逼我。”
我闭了眼只等着流血了。可是圆规并没有扎下去,俞年却突然像个影子缩回座位里。他把圆规丢在桌上,叫了声“万木”,低下头摸我的手腕,声音也软了:
“你,你到底干吗了啊?你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这么难办呢?”
我后悔了,知道这一次玩过了头。我到底怎么了呢,很久我才记起来,是送饭的原因。我赶忙凑上去说:“对不起,是我不好,其实我就是不想一个人吃晚饭……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听到这个,俞年又气又笑,把我的手往桌角上一顶。他说:“神经病吧你,多大点事情就瞎想?”又说:“你再这么不理我试试看,我就不给你补化学了。”
我很不好意思,说:“我不生你的气啦。”
“明天订饭吧。”
“啊?不用,我不拖累你……再说中饭不还在么。”
“你这个榆木脑袋瓜,我怕你想不开呢,明天再最后带你爽一次。”
于是我们订了最后一次晚饭,我破例开了荤,一直吃到胀破肚子。然后俞年又拉着我去逛小店,给我买了最贵的六元钱的糖。太阳落了,两个人却都有些话少,心里酸酸的。俞年说:“你哭丧着脸干什么?好像明天就做不成同桌了一样。”我才笑了。
回来得晚,靖炀楼里四面读书声都起来了。但我还是跟俞年去搬了数学作业。那时候我书包都没来得及脱,却在走廊里碰见诸葛兴。他盯着我问:“万木,你一天到晚背个包干啥?”我一溜烟走了,他还在背后万木万木地叫。
回了教室,我说,“完蛋了,诸葛兴都知道我的包了,丢脸丢大了。”
俞年笑:“是啊,你这包真是用了好久了。一开始到底是为什么背上的呢?”
“你不记得了啊!”
“不记得了。”
“真好啊,我……我也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