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個跳舞的馬格麗
01
1992年夏天,我以全班倒數第一名的成績大學畢業了。
商業概論、社會主義經濟專題、會計基礎、審計學基礎、稅務學、商業統計、市場學、系統工程概論、政治經濟學原理……四年里我對所學的這些科目毫無興趣。
我惟一有與趣的是英語,我將《朗文新概念英語》一至四冊都背下來了,裡面短小精悍的故事,比起我小學讀的《高玉寶》之類的故事更有趣。
所有的科目,除了英語考第一,其它都考倒數第一,考試分數總是驚險的60·5分、61·5分,我常常庆幸自己好運,從沒有想到過,其實是老師們好心。
感謝我親愛的大學里的老師們,我順利地拿到了大學文憑,甚至還得到了經濟學學士學位。
每個人總會有點自己最擅長且能帶給自己滿足感的事,對了,對我來說,這件事就是跳舞。雖然班主任在教室公開宣讀名次時我有片刻的尷尬,但到了晚上,在一支舞曲的旋轉之後,我就將排在最後一名的羞恥忘得干干淨淨。
當年大學校園流行的各種社交舞,從三步到四步,從探戈到水兵舞,從倫巴到恰恰,還有牛仔、桑巴,以及當時流行的國際標準舞,我都跳得熟練自如。
比起會計、審計、稅務、社會主義經濟原理,跳舞於我是一件更容易學習、也更有趣的事。
學校的飯堂一到星期六就搖身一變,變成跳舞中心,我必去。當快三的音樂響起時,我在男舞伴的手中快速旋轉,長髮飄逸,輕舞飛揚,舞池外總是響起掌聲和喝彩聲。
整個南方高校的周未都有熱烈的舞會,几年前全國高校參與的那場震驚全世界的學生愛國運動此刻看不到任何痕跡,沒有留下任何顏色、聲音,也沒有人提起。
當年那几位在運動中頭纏白布、在海珠廣場聲嘶力竭發表演說的85、86級學長領袖們,後來都寫了悔過書。
這個城市所有大學的舞廳都留下了我的足跡,中大、暨大,華師大,甚至被稱為西北利亞的理工大學我也去跳過了。
跳完舞後,總有男孩子問:你叫什麼名字?哪間大學的?能留個聯絡方式嗎?
我笑而不答,問得急了,就告訴對方學校的名字,跳完舞就馬上消失在黑夜中,“舞畢拂衣去,深藏身和名",我玩的就是這樣一種味道。
因為我有一個叫成語的男朋友,在北京的大學讀書,他是我的初戀,大學四年裡我們一直保持通信 ,每星期一封,我們承諾對彼此堅貞不渝。
但常常有男孩子突然找到我。原來,到我的學校找到我太容易了,他們只要說想找一位長頭髮、個子高挑、舞跳得很好的女孩子,几乎每一個人都很輕易地告訴他:“哦,經濟系那個跳舞的馬格麗!”。
“那個跳舞的馬格麗”-學校裡的同學們談論我時總是這么說。成績很差,很喜歡跳舞,常有外校的男孩子來找她。於是,在大學裡,我好像有了一點那樣微妙的名聲,說不上不正派,但好像有那么一點說不出的味道。
八十年代未、九十年代初,一個剛開放卻還保守的年代,我似乎沒有維持最好的名聲,但還算保持了正派生活,多得那個叫成語的男孩子,我們彼此信誓旦旦要忠於對方,我們都是撈刀河邊長大的鄉下孩子。
轉眼畢業分配的季節到了,成績特別優異的外省同學,學校包分配,留在廣州;成績不好的,像我這樣的,要回原籍,再聽候原籍分配。
而大部分的同學,都是父母聯繫好了工作單位,比如我同一個宿舍的其它三個女孩,她們的家人都幫她們在廣州找好了工作,一個去農業銀行,一個去五星級酒店,一個去白雲制藥厰。
其實我家裡也幫我聯繫好了工作。父親早已去世,母親是村裡的接生婆,在鄉村婦女中,她算是比較能干的,寒假在家鄉過春節時她對我說,她已托人幫我聯繫好了工作單位,隔壁村接生婆的兒子在鎮上供銷社當總經理,已經說好了,我畢業後去供銷社上班沒問題。
我學的是商業企業管理,畢業後去鎮上供銷社工作,專業確實還蠻對口。
一個女孩子,生於貧窮,就注定要接受她不甘心的命運;若她幸運地擁有美貌,或許命運中又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轉機。
02
離畢業只有兩個多月了,那天我起了個大早去火車站接姑父,他從湘市探親回香港,中途在廣州轉車,我去見他,因在香港的姑媽要他順便送兩百元給我。
大學四年,我基本上是靠姑媽接濟,以我的出身背景,我原本應該是全班讀書最刻苦、成績最優異那個,我根本不應該常常流連學校舞廳,我應該是沉默寡言、勤學上進的學生,走路低著頭,每天規矩地在宿舍、教室、圖書館三點一線上行走。
班上來自安徽的官玉玲同學就是這樣標準的好學生,她胖胖的、紅紅的臉上總是掛著淳樸的微笑。
那天,在廣州火車站見到了我姑父。他身邊還有一個戴眼鏡的陌生男人,那個男人拎著一個很大很重的港式紅白藍膠袋,看上去頗有些滑稽。
姑父指著那個男人對我說:“他姓陳,叫陳大圍。”
那個男人馬上糾正說:“不,不是大圍,是David。”
哦,David--大衛,我記住了。
姑父帶我們去火車站對面的流花寶館喝早茶。
趁那個男人起身上廁所時,姑父悄悄對我說:“他是香港人,我在火車上認識的,32歲,還沒有女朋友,在電訊公司上班,是技術主任。”
姑父的意思,我馬上心神領會了。
待那個叫陳大衛的男人從廁所回來時,我就留心看他。
他個子不高,身材勻稱,戴一幅眼鏡,雖然已經32歲,但看上去還年輕,說不上帥,但樣子絕不讓人討嫌。
他左手無名指帶著一只鑽石戒指,那粒鑽石很大很大;他的鞋子襯衣看上去質量都很好,顯得干淨整齊,雖然我不認得那些牌子,但知道是名牌。
他還挎著一部Nikkon的相機,可能喜歡攝影。
我當時心裡就想:嫁給這個人可以。
姑父肯定已經向他提過我了,他一直很留心的看我,好几次我都捕捉到了他看我的眼光。
喝完茶,陳大衛提議去傍邊的東方賓館逛逛,在東方寶館他給我拍了几張照片,他還主動要姑父給我們拍一張合影。
03
一星期後,我收到了大衛給我拍的照片,信封里還有意義不明的五百元現金。
他在信中沒有說明寄五百元的用意,只是說:“寄上給你拍的照片,順便寄上現金五百元。”
我沒有去猜想那五百元錢背後的意思,但我當時確實很需要那五百元錢,因為學校說了,在領取大學畢業證前必須規還學校發放的學生補助貸款,總額正好是五百元。
一個月後,他就到學校來看我,他說他來廣州出差,順便想請我吃個飯。
正好是周未,他邀請我和他一起到肇慶玩,我很爽快地答應去了。
我用一個塑料袋裝著我的隨身用品,他看見了,露出驚訝的表情。
在汽車站,他給我買了一個挎包,讓我扔掉裝東西的塑料袋。
到了肇慶已是晚上,他訂了一個房間,有兩張床,我們一人睡一張。
這是我第一次和一個陌生男人在一起過夜,我和成語寫信談戀愛,但我們并不曾一起過夜,因為家裡人不許的。
和一個男人一起過夜,原來我并不緊張,也完全不是我曾想像的感覺,我甚至不覺得尷尬。
關了燈後在黑暗裡我們又聊了好久。我告訴他我家裡有些什麼人,我家鄉的一些事情,諸如此類;他也告訴我他家裡有些什麼人,他的工作,以及他剛剛結束的一段感情。關於他的感情,他談得比較詳細,總之是他剛和女朋友分手。
但我沒有提及成語。
聊了一陣,我們就各自睡去了。我很快就睡著了,几乎忘記了和我一起過夜的是一個男人。
第二天早上醒來,他從隔壁床上側過頭來問我:“我這次回去就申請單身證明,你畢業後我們馬上就把證辯了,你到深圳住,好嗎?”
我在這邊床上,早已醒了,只是沒有起床。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證”,是“結婚證”,他好像不好意思將“結婚證”這几個字說出口。
我說:“好。”
當然好,我一點也不想回到家鄉鎮上的供銷社上班。
他起身走過來坐在我床邊,握著我的手說:“那就這么說好了?”
“嗯。”
他低頭在我的手背上吻了一下,然後看著我的眼睛。
我想,他接著就該吻我的嘴唇了,就閉上了眼睛。
結果他沒有,我有點尷尬。
可能是早上剛起床大家都沒有刷牙,他覺得不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