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
我是南天门的天兵。
南天门,是天庭的正南门。从这里入了天庭,便可见万道金光,滚滚红霓,瑞气千条,紫雾东来。再向前走去,两边则是数百镇天的天兵天将,个个身披金甲,执戟悬鞭,持刀仗剑,这些金甲神将,倚柱而立,再看那金柱,每根大柱上皆缠绕着一条金鳞耀日赤须龙,顺着绵延的金柱继续向前,则是几座飘渺在云里雾里的彩琉白玉桥,桥上盘旋着彩羽凌空丹顶凤。天庭当是极尽奢华。
天庭里并非只有南天门,亦有东西北三座大门,只是从南天门下去,便是南部瞻洲,南部瞻洲,是人类所居之地,在三界中,天庭与人界的往来最为频繁,故此,这南天门亦是天庭四门中最有名的门。
天庭当是极尽奢华,然而,此等奢华亦与我无关。毕竟我只是个天兵。
我是南天门的天兵,九百年前,我叫孟文卿,是个凡人。
我很喜欢吃南京城里的桂花糕。诺大的南京城,哪一家的桂花糕最好吃,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一斤桂花糕有多少个,我亦是清楚得很。南京城里的桂花糕,我既尝着了甜,亦尝见了苦。活在梦里的人是尝不见苦的。
冬十月初六,立冬。我又带了一斤桂花糕到了员外府上。说来惭愧,读了十几年的书,却不曾考取功名,在员外家给他的两个小儿教书,但这桂花糕却并非给这两小儿所带。一斤桂花糕,乃是员外女儿所托,第一次见到员外女儿,我才知道桂花糕,还是甜的居多。
冬十月廿一,小雪。今晨才发现员外府上张灯结彩,一打听,才明白是员外要嫁女了。
“要出嫁的可是你的二姐?”员外的小儿子很好哄,我甚至只用了一块桂花糕。然而,我并不想知道答案,但小孩再桂花糕面前,总是很诚实。那一日,我无心教书,蹲在书房墙角,拾起一块桂花糕,桂花糕,还是有苦的。
年前,领了工钱,我离开了员外府。
“先生,二姐前几日回府,听说你要走了,让我把这个带给你。”临行前,员外的小儿子对我说道。
“何物?”我的双眸被他点亮了。
“这个。”小儿从桌后提出一个口袋,“我只偷吃了一个。”
我一看,是桂花糕。看样子,约莫一斤。
提着一斤桂花糕,我出了府门。接下来的路我却不太熟悉。以往每次出了员外府后,我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去买桂花糕,二是回家。现在才发现,这路一旦走错了,便再也回不了头。
我是南天门的天兵,九百年前,经历了九难十劫。在地府的时候,通判告诉我,我原为天兵,因犯了天条,被贬人间,经历了十世劫难,如今当归位了。成了天兵后,我却记不起我犯了什么戒条。他们说,我再经历那最后一难便可成为天将。
看守南天门,其实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之前的三百年间我一直在看守鹊桥,对,这鹊桥便是每年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的那座鹊桥。
入了天庭的前四百年,每年七月初七,在鹊桥旁边,我都会看见一个女子。最开始,我认为那女子一定就是七星娘娘,只是我从未看见过传说中的牛郎,想必神话传说也有假的吧。后来,我问同行的天兵,可知道牛郎在何处?他却告诉我。哪有什么牛郎,哪有什么织女,牛郎织女早在几百年前就死了。
“怎么死的?”
“被王母拍死的。”
神仙,也会死么?
神仙并不会死,只是神仙是不能拥有爱情的。
“那那女子是谁?”我指着北边不远那一个袖卷星河的仙子。
“她是紫霞吧。”
“紫霞?”
“七月初七的鹊桥上总不能空荡荡的。王母几百年前拍碎了鹊桥,星河倒转,烈火焚天。紫霞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
“为什么?”
“我想,是为了凡人吧。牛郎织女虽然死了,但鹊桥还在这里,她认为总得给人间留点好的念想。”
“紫霞,紫霞仙子。”我口中念着这个名字,此后的两百年间,我有两百次机会去结识紫霞仙子。可我只是个天兵。
在鹊桥守了两百年后,天庭终于发生了一件大事。
天庭派了十万天兵天将去捉天蓬元帅,据说,天蓬元帅和广寒仙子相爱了。
我站在星河上,亲眼目睹了这场轰天动地的战斗:天蓬黑衣玄冠金甲,执钺斧、擎画戟,战十万天兵天将,不落下风,后来,天兵擒了嫦娥。天蓬无奈,束手就擒。
事后,天蓬被关进天牢,我被临时抽调去看守天牢。天牢里,两条玄金重链锁进了天蓬的琵琶骨,天蓬一身通天本领,是真没了用武之地。
那日,我带了酒去看天蓬。
“我喜欢紫霞。”我对天蓬说道。
“哦。”天蓬饮了一口酒。
我知道,这偌大的天牢里,值得喝我这杯酒的唯有天蓬。
“值得么?”我问天蓬。
天蓬却没有回话。临走时,我看着天蓬躺在牢里,很享受月光洒在身上。
天蓬终究是回答了我的问题。有月光的地方,天蓬就不寂寞。
但紫霞不是嫦娥。
后来的两百年里,我仍有两百次机会去认识紫霞,但每次七月初七,我总想起天蓬。
在鹊桥守了四百年,这年的七月初七,我被派到了南天门,出了鹊桥,我有两条路,一是向南,一是向北。我知道,这路,一旦选错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但我还只是一个天兵。
我是南天门的天兵,五百年前从鹊桥调到南天门,奉命镇守南天门。
在南天门是不看见紫霞的,我守了南天门五百年后,天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日南天门外来了一个怪人,身穿一副锁子黄金甲,头戴一顶凤翅紫金冠,足踏一双藕丝步云履。谁也拦不住他,纵是七百年前的天蓬,也远远不及这怪人。
后来,那怪人一路打进了凌霄宝殿。
凌霄宝殿在九重天上,这怪人,亦生生打了九重天。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天牢里的天蓬,还有鹊桥边的紫霞。
天庭被怪人搅得不得安宁,我在第一重天的南天门里听闻玉帝请来了观世音,观世音与那厮怪人定下约定,那怪人终究离去。
我本以为这场风波当就此平了。但南天门的风,却是越刮越紧。
我不知道的是若七百年前那条路我向北挪挪脚步,便不会有今日的遭遇了。
事后,我知晓那怪人原是一灵明石猴,我听他们说,灵明石猴的来历通天彻地,能通变化,识天时,知地利,移星换斗。那石猴在下界闹得天翻地覆,又打上上界来,李天王派了四魔将,又遣了十万天兵天将,终究没有将那石猴擒住,反而这天庭倒是被石猴闹得无可奈可。我想,若是五百年前我有那石猴的能力,一定会一路向北。
石猴下了界,自封齐天大圣。这名号,终究还是太过狂妄了。
并没有安宁多少年,石猴又从南天门闹上上界。这一次,石猴没有再向九重天去了,就守在这南天门,凡是从南天门出去的神仙,石猴见一个杀一个,从南天门折回的神仙,也是见一个杀一个。我不知道石猴为何杀意大发。终于惹到天庭又抽了十万天兵天将去镇压这石猴的时候。
那一日,南天门的风从未停过。我当了九百余年的天兵,也未曾见识过这种狂风。我想,单单这风,就吹得散十万天兵天将。
“玉帝!你把紫霞藏哪了?!”石猴站在南天门外,手持一根长棍,指着南天门大吼。狂风呼啸中,我似乎听见了紫霞两字。
“紫霞私通下界,暗生情愫。按律,当上那斩仙台。本来朕欲直接斩了她,可她说有话想对你说,朕宽宏大量,便成全她吧。”玉帝显出的法身在南天门上,庄严宝相。
南天门的风很大,但紫霞两字我很确定我并未听错。霍然回首,但见紫霞被两个天兵押解上来。
“紫霞,你有何话可说,怎么不说了?!”一片死寂后,玉帝开口道。
紫霞看着南天门外,“我本以为有些重要的话应当说出来,但现在却发现没有那么重要了。只是,我是等不到你驾着七彩祥云了。”紫霞说完后,走向南天门内的斩仙台。
我想,七百年前我若是向北而去,紫霞或许便不会上这斩仙台了,此刻的她应该是另一个广寒仙子。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了我的第十难是什么,只是她已经消失在南天门内的斩仙台了,就在我所镇守的南天门。
石猴站在南天门外,却是无动于衷。南天门外是世间愁苦,南天门内是醉生梦死,醉生梦死的人活在梦中,想必是体会不到世间的愁苦的。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二小姐,我很想知道她的余生是怎样度过的。
“当初观世音与我约定,五百年不入南天门,她可保紫霞五百年平安。只是没想到,观世音的五百年却是如此不堪重负。”南天门外的石猴没有了当初的冲动,玉帝的法身又笑着道,“所谓五百年,不过缓兵之策罢了。天庭,何曾被妖魔威胁过?今日你入了南天门,便是入了地狱。”玉帝果然是玉帝。
我又想起了天蓬,不知道天蓬在天牢里可有酒喝。我想,纵使没有酒,但天蓬至少还有月光陪着他。
“只是那地狱,我也闯过。”石猴的声音再也听不出任何情感了。
我只看见漫天妖气将我包围,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吃南京城的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