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不撤姜食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孔子的讲究,人们说了两千多年。说到吃,他老人家可不只是讲究,简直是挑剔——《论语》里边这“不食”那“不食”的,总有个十来条,连“割不正”他都“不食”。细节控至此,莫不是个假天秤、真处女?
吃上讲究的夫子颇有养生观念。一入伏,我开始吃姜,于是又想起他“不撤姜食,不多食”这个事儿来。
“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姜吃得对,是蛮养生的。姜性温味辛,具解表散寒、温中止呕等功效,有“呕家圣药”之谓。平日吃宜夏不宜冬,夏天人体阳气散于外,运动多,又贪吃生冷,脾胃易虚寒,吃姜舒服。冬天则相反,阳气聚于内,运动少,再爱吃个羊肉进补啥的,吃姜就容易上火。同理,晚上也不宜吃,姜性辛散,而夜气宜收敛,古人说“早上吃姜,胜过吃参汤;晚上吃姜,等于吃砒霜。”古人真是邪乎!古人还说“男子不可百日无姜”,又说”上床萝卜下床姜”——呀,这是几个意思呢?哦,想岔道了——好没意思啊,古人真啰嗦!
其实,最不宜食姜的是秋天。秋天气燥,宜降宜敛,宜食凉润之品。孙思邈说,“八九月多食姜,至春多患眼,损寿减筋力”,这是从五行生克角度说秋天不宜多食姜。气燥助火,上火伤肺(火克金,肺属金),埋下隐患,春天的时候肝就不好了(金克木,肝属木),相应的病症就会出现(眼、筋属肝)。
中医还有冬病夏治的说法,三伏天治疗寒病得天时,寒体之人夏天吃姜那是极好的。俺就是寒体,不是一般的寒,生产后(感觉进过生产队挣过工分似的)竟有十几年,午后常腹痛难忍,冷汗淋漓。这副肉身,简直是为食姜而生的,但一直以来却是无福消受。为啥呢?我估摸是居粤日久,寒遇见了湿,湿久又化了热,更有阴虚随之,体质忒复杂,寒不得热不得了。常常是没吃几片儿,虚火就起,夏天再贪吃几粒荔枝或者龙眼,整个人都不好了,牙痛、失眠接踵而至。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阴阳两虚,或者上热下寒之类了,总之是虚不受补。
壬寅这个夏天,不知怎么突然就吃得了,也能和荔枝、龙眼同食了,大寒的西瓜也吃得了,胡乱来上一两杯咖啡也使得了,任性得不要不要的,真想高歌一曲《突然间的自我》,幸福得我都找不着北了。莫不是,从此寒热相交通也?
于是乎日日吃,吃得正过瘾,立秋来了。那一天我没忍住——也许根本就是故意的,中午照旧吃了炒子姜,晚上喉咙就火烧火燎了起来,结果,一夜被打回解放前。也不知道,是这日日吃,量还有点多,终于发作了?还是立秋真的就是条红线?
有时候,感觉自己就像个任性的小孩子,知道多少道理都没用似的,大人越是说不许玩火儿,我就越想偷偷摸摸玩儿一下,不试试咋知道呢?没准儿我就是个自带魔法的孩子呢?可以超越这人世间的规则。有时候,又不免悲哀地想,有多少我不愿相信的其实一早儿就信了,就因为太信了,这身体与精神才如此配合地去演绎、去印证一些无谓的痛苦。心物一元,其奈何!
——秋天来了,秋气主悲,说着说着竟有些难过起来。必须讲个有趣的,开心一下。
传说中,吃姜多还有个吓人的副作用——损智。苏东坡在海南吃姜粥时就直叹气,“无怪吾愚,吾食姜多矣!”
这个梗,出自《东坡志林》:
王介甫多思而喜凿,时出一新说,已而悟其非也,则又出一说以解之,是以其学多说。尝与刘贡父食,辍箸而问曰:“孔子不撤姜食,何也?”贡父曰:“《本草》,生姜多食损智。道非明民,将以愚之。孔子以道教人者也,故不撤姜食,将以愚之也。”介甫欣然而笑,久之,乃悟其戏己也。贡父虽戏言,然王氏之学,实大类此。
庚辰三月十一日,食姜粥,甚美,叹曰:“无怪吾愚,吾食姜多矣。”因并贡父言记之,以为后世君子一笑。
刘攽(贡父)是东坡的好友,也是王安石的旧交好友。这个人有意思,相当有意思,戏谑诙谐处不让东坡,一样无所顾忌,谁都敢涮,圣人也不放过,碰到那么想成为圣人的王安石自然更不会放过。苏刘二人一唱一和,制造各种段子,玩儿各种梗,如果邀请王相公为主咖开一期吐槽大会,这二人肯定争着抢着去吐槽。槽点可就太多了,绝对是不吐不快,不吐就如鲠在喉,不,是如梗在喉——槽点嘛,和木梗天生一对。
生姜多食损智的说法不是刘贡父的杜撰,我第一念还以为他信口开河——以为他跟东坡一样,信手就编一个出处,东坡进士考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就杜撰了一个尧时的典故,发榜后主考官欧阳修都要去请教这位考生典从何来。再一想,《本草》之类的对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应该不陌生,此语当是有典可查,才会如此自然地引君入瓮。
《本草》泛指记载中药的书籍,刘攽所言之《本草》,有人说是《神农本草经》。的确有《本草》说生姜久服食“人少志少智,伤人心性”,但也有《本草》指为谬论,更多的《本草》说生姜久服“通神明”。唉,通神与损智之间,简直是大相径庭,古人就是邪乎!伤人心性大概还是从上火上说起,食姜火大至此,还不知道停,智商也真的堪忧。
不管咋样吧,贡父摆出了引经据典的样子,是个出色的段子手。介甫欣然而笑,笑点在何处?一种,心悦诚服,以为贡父所言成理,过后才悟到他胡说八道——这个可能性不高,虽然介甫是出名的拗相公,颇有迂腐不通处,但迂不至此,他的理想是当圣人,怎么可能以为圣人行的是愚民的事业呢?二种,呀,刘同学又开始胡说八道了,还涮上圣人了,但着实妙啊——圣人食姜为愚民,哈哈哈,行,你小子骨骼惊奇!
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的意思是,安石光顾着看螳螂了,没留意后面还跟着黄雀,没即刻悟到贡父其实是在揶揄他。他想做孟子嘛,那么他所思所想所行是明民,还是愚民呢?最关键,这个思维方式是王介甫式的,也就是凿,穿凿附会也——从食姜损智到圣人愚民,太有联想力了,太荒谬了。幽默幽默无伤大雅,治学喜此就是大病,而王介甫就有这样的毛病,那部《字说》就不乏牵强附会处,波者水之皮、滑者水之骨之类的段子,也是经典永流传,我们小时候都听过的。
说回吃姜。现代人夏天空调开到四肢冰冷裹毛衫,冬天暖气热到穿吊带,颇为逆天时,是寒是热的天都不知了,己也不知的话,那就记住“不撤姜食,不多食”吧。也不只是食姜,人世间的事大抵如此,是故夫子之道,在中庸、在平衡——看来,夫子还是个天秤座啊。
我大概也是多思而喜凿——其实,我就是想讲刘贡父那个段子,却铺排这么多,也是醉了。咋不一上来就讲呢?愚啊!
——唉,“无怪吾愚,吾食姜多矣。”
注:
《本草纲目》生姜:【气味】辛,微温,无毒。(思邈曰)八九月多食姜,至春多患眼,损寿减筋力。【主治】久服去臭气,通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