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跋《李商隐诗传》
金人元好问写过一组《论诗》绝句，其中评价李商隐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这两句虽然无奈至极，却也中肯之至。
人们爱李商隐的诗，爱其凄美迷离，但美则美矣，在美的感受之外却往往读不懂其中的含义。比如梁启超在讲到李商隐时说「像《锦瑟》、《圣女祠》、《碧城》等诗，我也看不懂讲的是什么。拆开来让我一句一句地解释，我连文义也解释不出来。但我就是觉得美，读起来感觉很愉快。要知道美是多方面的，是含有神秘性的。」也许，曾经你读过某些诗，总让人在华丽却似乎不知所云的辞章里不自觉地落泪。你也许不明白诗人在讲什么，但你偏偏被感动了，感动而不明被感动的缘由。于是，希望有人能像遍注群经的大儒郑玄那般给李商隐的诗歌做出准确的注释，但是注家虽多，却言人人殊，从来都是歧解纷呈、莫衷一是。不过反过来一想，若是没有这个特点，李诗之美恐怕就要逊色不少了。
如同恋爱，暧昧期最令人魂牵梦萦。因一切都还不确定，所以对方每个行为动作都可做无数不同的解释，让人没日没夜的琢磨思量。因为不确定∶一个微笑，你可以幻想一整出缱绻故事；一句「好久不见」，你可以听出波涛万顷；哪怕对方只是在用餐时擦擦嘴角，你也能在「她在我面前很注意形象」和「他对我还很见外」等不同解释之间徘徊，既痛苦又甜蜜。待到彼此确定心意，尘埃落定，该散的散、该聚的聚，暧昧期的挣扎牵挂变成婚姻关系中的鸡毛蒜皮，不复当初的辛酸、亦不复当初的美好。李诗遣词造句的迷离，制造出了诗人与读者之间的暧昧期。他对你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简简单单一个字也让你反复琢磨，唯恐遗漏了他的悲喜、他的愿望，以及他那永远也说不出口的秘密。他有什么秘密呢？他没有，他只有疑问？他自问世间，一身骈文技巧，天下谁人能及？纵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为何自己多次不被科举录取？为何自己为这仕途一次次努力，换来的只有不断沉沦幕僚？为何自己为世界写下生花妙笔，换来的只是世界的欺骗？
他穷尽一生也没有找到答案！因为答案就是他自己——那毕竟是个党争纷纭的时代，牛党恼恨他的背叛，李党顾忌他的出身，究竟有谁愿意结交与扶持这样一个人呢？这一切他都不知道，他只是一个纯粹的诗人而已。他不懂站队，不懂人情世故，不懂政治！他只知道真，只知道善，只知道美。他只知道谁有冤，他就得为其平反。会昌六年，武宗驾崩，宣宗即位，他一反武宗时的施政纲领，因此牛党人物重获起用，刚刚翻身的牛党看准了皇帝的心思，绝不给李党喘息的时间，更不给李党留下翻身的本钱。短短的时间里，李德裕被一贬再贬，直至在南方凄凉地死去。李德裕的左膀右臂李回与郑亚也在贬官的道路上岌岌可危。在这人事巨变之际，李商隐意外接到了郑亚的邀请。作为君子，作为诗人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跟随郑亚远赴桂林，一路山山水水，没有了帝京的水深火热，只有南国晴朗的天空。这是《晚晴》：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但是好景不长，晴转多雷。郑亚再次被贬。抱着无望的希望，郑亚要向朝廷申辩，可这封申辩信由谁来写呢？李商隐从来欠缺人情世故上的精明，他真的被牛党的卑鄙触怒了，义无反顾地代郑亚申辩。在这个义与利的关节上，再次做了一件自毁前途的事。他曾一次次想要和现实有商有量，达成某种妥协，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高调的人，但偏偏每到是非的关节，无论怎样世故的道理都说不服他那颗诗人的心。诗人的心从来都是不计后果的。桂幕无存，幕僚星散，诗人只身北归，不再寻找展现才华的舞台，只要觅一处遮风挡雨的屋檐。
唐宣宗大中二年，正是秋风萧瑟的季节，李商隐拖着一颗疲惫的心返回了长安。前途已成空，阴霾久未散，所幸这里还有家庭的慰藉。妻子没有任何怨怼，一双小儿女尚茫然不解世情，这总能驱散空气中的一丝冷寂吧。
理想主义的火焰乍燃乍熄，柴米油盐的琐事突然如浪涛般袭来。真正压垮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往往不是大是大非的抉择，而是烦琐无边的俗务。当年的豪情壮志今日只有徒惹一笑罢了，别再说什么兼济天下，一家人的生计问题才是自己这个为人父、为人夫者唯一应该操心的事。将樊南的宅子卖掉，换一处廉价的居所吧，回想新婚时对妻子的承诺，平添几分酸楚。一个理想主义者是不该娶妻生子的，妻子和儿女分明是你递交给命运的人质，让你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坚守，让你在一切不肯低头的地方偏偏低头。为今之计只有厚下脸皮放弃自尊，去求令狐綯了，而令狐綯岂是一个好相处的角色？他很清楚，无论交易结果如何，他都已经赔掉了卑微人生最珍贵的本钱。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发来聘书。工作是找到了，但是却越发思念妻子了。此时除了写诗，他还会干什么呢？这是《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秋去冬来，漫天白雪，又到年终了，该回家了。终于又可以见到妻子暖心的微笑了。但是世事就是这么无常，妻子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去世了。只给自己留下一对尚不知愁的小儿女。但他必须止住泪水，解决自己与孩子的生计问题。贫贱的人，竟然没有深情的资本。工作仍在继续，柳仲郢出于对他丧妻寄子的怜惜，亲笔致意愿为一绝美歌伎脱籍做李商隐的侍妾。李商隐写信婉拒，这封书信被我们看作他一切情诗的最佳注脚。想李商隐诗名早著，那些极尽缠绵悱恻的诗句早已传诵天下，令人遥想诗人一定是位绝代多情的男子。李商隐当然也知道世人对自己的传闻与猜测，于是在这封信里他说「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枝，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他承认在自己的诗篇里多有一些对歌姬美女的吟咏，多有一些男女情绪的缠绵，但一切全然与风流的事无关。世人若以风流视之，只会误解了诗歌背后的咏托与寄寓。若你放下心来看李商隐的诗，每多读一遍，男女情事的色彩便淡一分，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执着与惆怅的身世之悲便浓一分，而诗歌的境界也阔大一分。是的，将李商隐视作一位擅言情的诗人，非但是误解了他，更是小看了他。妻子已逝。还有什么事好关心。每一点春花秋叶，每一寸暮色韶光，都是残忍的提示符，提示他人生最美的东西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夕阳西下，心情不适，驱车登上高地。这是《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闭上眼，妻子的面庞便清晰可见，慌忙伸手，只留下空空余叹。耳边却传来妻子的叮咛「你要好好活下去，照顾好我们的孩子」！遇事怀人，睹物思人。这是《马嵬二首》其二：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他真的有些变了。有一点点沉默寡言，即便说什么，在得体的辞令里也总带着几分审慎、含蓄甚至隐晦。他不像我们这般珍视他身上天真而唯美的诗人天性，如果天性可以改变，他宁可换来官场中最是八面玲珑的市侩嘴脸。就是这般，他的理智背叛着他的天性，而他的诗不自觉地背叛着他的理智。种种隐秘的心曲、难言的情愫、深沉的寄托，尽写入华美而迷离的《无题》诗里。李商隐的「无题诗」为中国诗歌史开创了朦胧诗这一类型，引发了千余年来无数人的猜想与考索，每个人都沉迷于诗句背后扑朔迷离的美丽意境里，却谁也说不准他要表达的究竟是怎样的含义，不晓得诗句背后究竟是爱情还是身世寄托。也许，连诗人自己都说不清楚。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无题二首》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无题四首》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无题四首》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无题》
天下诗歌有哪一首不是有感而发呢？无论是真情实感还是虚情假意，终归都是有感，而究竟因为何人何事有感。李商隐什么都没有说。下面这些诗题目虽然不是「无题」，但实质上已经是标准的无题诗了。诗人总是撷取首二字为题，偏偏与主旨无关。明明就多情，却不告诉你。因为情太多，每句都是千言万语。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碧城三首》
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为有》
如果问唐诗当中那首诗堪称第一，这是没有答案的。但要问那首诗最具唯美主义色彩、最迷离恍惚、费人猜想，非《锦瑟》莫属。该诗是诗人最具代表性的著作之一，流传甚广又晦涩难解。关于其主旨自宋以来便没有一个具有说服力的解释。苏轼、黄庭坚、元好问、梁启超、钱锺书等等，无数风流人物推敲翻阅考证，没有一致答案。可以说对其主旨的注释足可以另写一书。此诗又是以首二字信笔为题，亦属于有题目的「无题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
修改定稿于18年01月09日14:14
【注】：
这本书《李商隐诗传》对李诗的解读可能有「不恰当」的地方，但是当时的自己却是被这些「唯美」文字所吸引，没有学院式的呆板，清新可人。如想进一步了解李诗，可参看：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
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
叶葱奇《李商隐诗集疏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