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崔别传
三月初三。风清而暖,杏花已开到第二茬。
第一茬开的时候,刚下过一场寒雨,崔生挤进人潮站定在杏榜前,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去搜寻自己的名字,当看到第五遍时崔生终于两眼翻了白就要向后倒去,后头拥挤的队伍将他往前带了带,于是没倒成的崔生只好苦着一张脸再次挤出人群。
此时,忍过寒雨的杏花再也不堪其重,纷纷扬扬地落了崔生满头满脸,天地万物间,那个身处人潮却像遗世独立的年轻书生,眼前却只剩下一片惨厉的白光。
崔生又病了。因为那场嘲笑般落下来的杏花雨。
第一次病是二月十七考完春闱后,那天是前所未有的寒,卷子也是前所未有的难。
僵着冻到没知觉的右手,崔生抖抖索索填完名字的最后一撇,抱着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的砚台就要往回走。
路上见到的学子一个个都似冻死鬼般红着鼻子白着嘴唇,更甚者裸露在外的皮肤青灰一片,真真不像个活人。
崔生一路行尸走肉般飘回租在长乐坊的小屋,和衣躺在硬邦邦的胡床上,脑子里一时想到先前做的经义,一时又想到杂文里胡乱填的词,霎时间大脑里纷至沓来的思绪将崔生最后一丝清明也给压垮。
这一病就病了三天。三日后才被同窗发觉。
发烧的时候一直在说胡话,同窗一看到崔生发红的脸颊和额头就知道坏了,忙喊了几个好友过来帮忙,又是请大夫又是熬药罐药,好一通忙!
“小崔啊,你快醒过来,你不醒过来我这二两要钱找谁要去……”不是他小气,住长乐坊附近的都是些没钱的穷书生,大安国寺常年人烟稀少,一片荒凉,传闻中夜半总有凄切的女声响起……子不语怪力乱神,传闻他是不信的,为此,这附近的长乐坊也冷清了下来,这才便宜了他们这群胆子大的书生。
待药效发作,几日后崔生果然慢慢好了起来,欠下的钱也还了同窗,只是,接下来的几个月该如何度过,纸笔银子已经完全消耗掉,哪来的钱再够他租房呢?
这厢崔生结着愁眉为日后做打算,那厢同窗却凑过来,一脸猥琐之相地问道,“小崔,你烧着的那段日子是不是做春梦了?”
小崔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去掀床单。
同窗暧昧地一笑,给他个一副大家都懂的眼神,催他,“说说呗,我听你一直在喊一个女人的名字,谁啊这是……?”
“你多虑了,我并非喊过谁人名字,你莫瞎猜。”
崔生的话说的干巴巴,任谁听了都知道是在敷衍。
“哪家姑娘啊,说嘛说嘛,美吗?”同窗不依不挠,在女人、功名这两点上,他有着无限的热忱,虽然直到现在,他一样也没能达成。
“只要你告诉我那姑娘美不美,下月的伙食我请!”知道崔生一直是个生冷的性子,清傲又固执,但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也总有可突破的地方。
对付崔生,解决他的难题就够了。
崔生回忆起烧的那几天,心里一直在喊一个没有名字的姑娘。
他梦见大片大片的桃花,春光无限旖旎,那姑娘转身,只能远远望见一个浅浅的笑靥,桃花色一般的笑颜,他看着她渐渐隐去,苍茫间只剩下粉色的桃花。
他觉得热,不知是因为发烧热得慌,还是心上灭不掉的火在烧,万般难受又万般不舍得睁眼,他还没问到她的名字,更没有看清她的面孔。
只凭着模模糊糊的感觉,“她很美,像桃花一样美。”小崔笑着说道。
有时候崔生觉得自己这幅身子太弱了,又禁不起打击,不就是落第嘛,怎么就接二连三病了将近半个月呢。
眨眼已是上巳,他的咳嗽才去了。同窗又来邀他游渭水,学着古人曲水流觞,也风雅个一回。
崔生比他同窗肚里的蛔虫还要了解他,知道他这次游渭水不是正经和众学子做学问去的,而是去看姑娘。三月三,女儿节。既已承了他这个月的饭钱,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待到了相约之地,渭水河畔已然一副热闹景象。
水面上浮着或青或红的枣儿,捡到的书生们正赋着诗,声音响到似是要让所有的人都看过去,眼睛却瞟向对岸的年轻的女子们,即使隔着一条河,仍是能听到一连串清泠泠的娇笑声,叫人酥到骨子里,春衫轻薄,柳梢下的身影更显得风姿绰约。
“小崔,吟一首。”同窗拉着几个好友笑眯眯围住崔生,平日里小崔极少与人游乐,孤洁寡合的样儿他们早就看不过去了,这次他难得应约,怎可放过这大好机会。
“都说博陵崔护,姿质甚美,想来诗文也是顶顶好的,崔兄你就以这河边柳为题赋诗一首吧。作不出来就扮作女娇娥去对岸共同祓禊,如何?”留着文士胡的书生嬉笑着指着堤边的绿柳,广袖一挥,故作潇洒地别到背后,他听说崔生落了第,前不久还大病一场,想来肚里也无甚墨水,这回出来那小白脸还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目光,其中就有他挖空了心思苦苦追求的女子,这次不让他出丑,心里那口恶气始终咽不下。
崔生也察觉到说话之人隐隐的敌意,不欲与之起冲突,于是忍着浅笑一声,只当没听见最后一句,“兄台谬赞,小弟诗文一向差强人意,不如请兄台做一首,抛砖引玉,岂不美哉?”
同窗老好人做惯了,眼见着好友文士胡要发怒,连忙打哈哈道:“这柳词填不填都不打紧,莫要在姑娘们面前丢了风度,不如我们去酒肆二楼浅酌几杯,那上头视野极佳,能看到这边看不到的风景。”说者朝文士胡投去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就要拉着崔生和他们向酒肆走去。
曲水流觞没有玩成,却还要来喝小酒说荤话,崔生眉宇间也冷了下来。
同窗一看他的神色哪有不明白的,只怕今次不能好好玩乐一番。正懊恼时,余光瞥见对窗一月白长衫的中年文士,看样子似醉非醉,仔细一看,竟是同乡的孟弃置,顿时来了精神,想拉人拼桌调节气氛。
孟弃置此人长着一张愁苦的脸,性子却大相径庭,禁的起玩笑,放得也开,总是副老好人作态,谁人也不得罪,是做和事佬的不二人选。
“老孟啊,这么巧,一起拼桌来两壶呗。”同窗拉着小崔并文士胡,就坐到老孟那桌,口中招呼着,又扬声换来小二来了两壶郎官清。
郎官清是长安蛤蟆陵的名酒,其品之高,其色之清,很受书生学子们喜欢。当然,这价格嘛,却不讨人喜欢。
崔生头一次见着老孟,对他的名字很是好奇,不免说道,“孟兄,这名字倒是稀奇。”
老孟尚未搭腔,同窗便大大咧咧解释道,“嘿嘿,说来孟弃置这个名号,也是响当当的,谁人不知老孟逢考必落,落第诗做的那是一套一套的,什么《落第》、《再下第》、《下第东南行》、《叹命》……数都数不过来哈哈哈”,同窗讲得兴起,也不管老孟心里如何不舒服,再说,老孟从不和人红脸,见他神情无甚不妥,言语便愈发轻慢起来。
同坐的文士胡早已笑到五官扭曲,崔生有些尴尬,突然后悔怎么会有这种同窗,却听同窗又开始自说自话,“老孟啊,你胸怀宽广,我知你不会和我计较的,嘿嘿,来干了这杯酒。”
老孟也真没计较,倒不是让着年轻气盛的小儿,而是他这个落魄老书生,实在没什么可计较的资本。
三年复三年,他已经考了不下五次进士科了!却始终迈不进那道门槛。
生活磨掉了他的文酸与清高,他将民生疾苦写进诗文里,面上还得欢天喜地继续生活。不然,谁还要他这么个长了张愁苦之脸的老书生帮忙写家书抄经文呢?现在的书生一个个都面容俊秀,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更愿意去找他们做文字生意。
所以,对这些无关紧要的嘲笑,听听就罢了,又不会掉层皮。
同窗和文士胡说说笑笑,喝着小酒儿,听着酒肆里胡姬唱的小曲儿,分外惬意。
窗外桃红柳绿,能将渭水河畔的精致瞧的一清二楚。尤其是那一抹粉色薄雾的桃树下,立着个娇娇俏俏的小娘子,髻上一枝开的正好的桃轻轻巧巧探出来,杨柳小蛮腰,不知素口是否真如香山居士诗中所绘,是樱桃模样。
这样想着,心中痒痒,便忍不住逗逗崔生。
“喏,小崔看那里,莫不是你梦中的桃花妹妹?”
崔生顺着他指着的手望过去,一眷红偎翠的少女俏生生出现在眼前,依稀有点梦中伊人的影子。
崔生又羞又窘,敷衍着否认,急欲逃离这浑浊的地方。他实在没有想到,同窗口无遮拦到会将他的春梦也说出来。
“忽想到还有事,在下先走一步。”于是酒也不喝了,玩笑也不奉陪了,冷了一张俊脸就下了楼梯。
剩下的二人也没在意,同窗笑得更是猥琐,“嘿嘿,这是恼了,小崔这人,就是面薄。”说罢和文士胡相视而笑,继续吃酒。
老孟仍旧没有答话,自斟自饮,仿佛同桌的两人是隐形人似的,倒是小崔临走前,抬头去看了一眼。
这人,倒是没有嘲笑他,值得结交。
那之后老孟和小崔果然走得近了些。有时候也会互相点评一番彼此新做的诗词,有时一起喝个酒,各自都是浇愁,只不过,老孟的忧愁来得快,去的也快,小崔却仿佛一直能将过去的忧愁记着。
郁结于心,这样很不好。
于是他便常常开导着。“小崔啊,你这个小挫折实在算不得什么,你看看我,而立之年已过去十年,不也照样没考上。再接再厉,三年后再战嘛。”
“明明是十三年。”
“好好好,十三年。就你算学好。等三年后我登科,一定同小崔你踏马……踏马……”,嗝的一声,老孟打个酒嗝,继续说道,“我这可不是骂人啊,咱们踏马游长安!踏马的……一日看尽今年错过的长安名花,嘿嘿……”老孟笑得龇牙咧嘴,一脸憧憬,仿佛已经高中了似的,与小崔勾肩搭背,还时不时打个酒嗝,小崔忍得很是辛苦。
“小崔啊,到时甭管你那啥啥桃花杏花的,长安牡丹芍药似得粉姐儿随你挑嘿嘿……可惜我老了啊,能宿的长安名花也是徐娘半老,不会有公主给我做驸马,宰相家的闺女也不会哭着喊着要嫁与我。风流佳话这种事,小崔你可要替我好好完成啊!”
他说这话时俨然已经忘了杏榜放出后的失意落魄,那个“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的孟弃置,现在又是一个快活老小子。
小崔自己也喝了不少酒,但小心谨慎惯了,从未在人前露出醉态。回想老孟的醉话,小崔不由苦笑一声,连日来的落第阴影已经消散大半,饱暖思淫欲,每每思及梦中的桃花女子,总要恍惚片刻。
她究竟是人是鬼,为何又入得我的梦中来?
小崔也读过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孤魂野鬼狐媚子,常常化了人形与风流书生成就一段佳话,只是每次这样问自己时,便会被自己的理智拉回现实,书读多了,果然百无一用。
第二天是清明,梨花落了满满一院。算算日子,他离家已有三载,无法回乡祭祖,只好买些纸钱朝着博陵的方向烧烧,聊表乡思。
每年这个时候,纸马铺子都是一番繁忙。买纸钱的时候,又顺带着买了块迎春牌儿,想给自己开个运,希望两年后能完成母亲的心愿,也对得起夫子对他的教诲。
往回走的路上碰到了老孟,腋下夹了个小巧的纸马,此刻的老孟收起了平日的嘻哈,一脸肃穆又哀伤的模样。
“小儿若能长成,也该有你这番大了。”
望着熊熊燃烧着的纸马,老孟悲戚地对他说道,“只是,我是个福薄之人,盼小儿承欢膝下已是奢望,还好遇见了你。”
他正视着小崔的双眼,郑重道,“小崔,你能行的,打起精神来!”
他早看出小崔心中有一股无法放下的气,郁结心中,吞不下又放不出,生生折磨人。
不待小崔说什么,老孟又烧起纸钱来,扔给小崔一个酒壶,自己喝起另一个,很快便又醉起来,口中念叨着,越来越响,原来是首极长的悼诗,小崔知道,那是写给老孟夭折的儿子的。
“冻手莫弄珠,弄珠珠易飞。惊霜莫翦春,翦春无光辉……”老孟的声音似梦似幻,直叫闻者落泪。
崔生把空间留给老孟,边喝闷酒边向前走,渐渐走至寂若无人处。
虽是白天,但全无日头照耀,天空灰蒙蒙一片,空气里是纸钱燃烧的味道,四下里坟包凄然,连虫鸣声都无。
他渐渐胡思乱想起来。
少时听说过的荒野传说在此刻分外清晰,故事里的妖魔鬼怪也面目可憎地叫嚣着,崔生默默念着莲师心咒为自己壮胆。
先头老孟给的酒已经喝完,此刻才觉得渴,尤其是,人害怕起来更觉得口渴。
崔生不由加快脚步,想寻处人家讨杯水喝。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大片大片盛开的桃花出现在眼前,或深或浅的粉,妖娆又美丽,落了一地惹人怜。花树后头隐隐约约有座茅草屋,拨开浅粉的枝丫,那小屋看得更分明了。
崔生一喜,连忙上前,这才注意到茅屋简陋,院墙却无不透出三分精巧,屋前植桃,屋后栽竹,墙角放着一盆盆修剪精心的兰。
他上前扣门,很快便有一女子声音隔着门传来,“谁啊?”声音娇俏,似黄鹂出谷,分外撩人。
“小可崔生,寻春独行,酒渴,想求杯水喝。”
女子默了片刻,似是在寻思这话的可信度,等了一会儿,才将门打开。一张芙蓉娇面,眼波流转间,便是千万般风情。
崔生早看呆了去,心下直砰砰跳。
她,竟是她!
竟是那位入得他梦中去的她!
女子噗嗤笑出声,这呆样儿,料想也不是什么坏人,于是放心请他入内,指了矮几要他坐下歇息,自去了厨房捧了一碗水来。
“喏,给你。”女子双手捧碗,十指纤纤,崔生一瞬间想到“银碗盛雪,明月藏鹭”这样的形容,忙接过来,无意间与那青葱小指相触,两人都飞快缩回手,眼神看向别处,就是不与之对视。
好一会儿,崔生才平复了心中悸动,碗里的水什么时候喝完的,崔生也不知道,虽喝了水,心下却愈发渴了。
“不知姑娘芳名,来日定当报答姑娘这一水之恩。”崔生望着倚在桃树前的女子,语气不自觉放柔,温言软语得,似是怕自己的孟浪吓着人家。
女子并不答话,只离他远远地站着,那一身绛色衣裙,似乎将她隐在一片粉雾中。秋水般的眼眸拿他瞥着,似笑非笑的模样分外清媚。
“姑娘可知,汝曾入得小可梦中来。”崔生已然忘了自恃,连自己都惊讶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已经晚了,势必要给她留下个轻浮的印象。
女子听得这话不由红了一张脸,只是仍旧不回话,眼里却漾满笑意,并不着恼。
崔生暗骂自己的轻浮,待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临行前深深望了她一眼,说道,“姑娘既不告知小可芳名,但见姑娘这一身绛色衣衫,小可便以降娘称呼,来日便报了这恩情,如何?”
女子轻轻颔首,目送他远去后才回屋关上门。
崔生回首间见自己心心念念了两个多月的女子已不见身影,这才依依不舍地往前走去。
来时路弯弯绕绕,返回时却分外好找,待回到长乐坊的小屋,崔生连续好几日都在奋发读书。老孟拜访了他好几次,次次都见他苦读。还道是自己清明那日的话激励了他。
哪里知道,这小子,是想早日考取功名,好去娶她,以报那一水之恩。
其实清明之后的几天他有去找过她,但找遍城南也未见着一处桃花弥漫的茅屋,自然也寻不见那入了他梦的降娘。
崔生又病了。这次是相思成疾。
老孟知道后很是感慨,不顾他的病体拉着他又要饮酒,醉醺醺地跟他讲自己昔日的桃花史,还拿他的降娘取笑,“你连人家姑娘的名字都不知道,家住哪里更是摸不着,他日考了功名,怎么去报恩?还说她入得你梦,天下间哪有如此荒谬之事?莫不是你病着的那段日子胡思乱想?”
小崔懒得再向他解释第二十一遍,只是,这几个月,他踏遍了长安大大小小的桃花林,再也找不着比那日所见开得更美更艳的桃林,也再没找着那位比桃花还美还艳的女子。
又是一年清明,桃花盛开,崔生终于找到那处魂牵梦绕的桃林茅屋,却有种情怯的感觉,小扣柴扉,久久不开,站在空无一人的门前,心内空落落的,要老孟瞧见他这番模样,定要嘲笑他丢了魂似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待诗念完,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开的正盛的桃花。
“我寻过很多地方的桃花,看过无数次的茅屋,喝过许多借来的水,却只遇到过一个艳若桃李的姑娘,只有她,入得我的梦来,叫我牵挂不下。”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