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藤野先生 (九)路易•亨金
上次想起路易·亨金,是大半年前。
那时为了工作,我琢磨着重读一遍他的“Constitution and Foreign Affairs”。可翻遍旧书箱,还是找不到那本我画满黄道道的绿皮书。
过了两星期,G先生忽然送给我一本,上绿下蓝的封面,正是我心心念念的旧时书。这是他托家人费尽周折,从北大影印的。
今天下午我正准备去京西山里,得知送我书的人,不日要去西南大山里了。既然无缘送别,就写几句亨金的闲话吧,当作老话儿说的绨袍信。
我在哥大上学时,亨金教我国际法,可他早已垂垂老矣,所以还有一位副教授萨拉女士,做他的助手。
课堂上经常是萨拉滔滔不绝地讲,忽然停下来,问坐在第一排的亨金:“Professor Henkin,are you with us?”
亨金慢慢抬起下巴颏,缓缓睁开眼,就像刚刚睡醒,然后一字不差地复述萨拉的上一句话;随即话锋一转,问个刁钻古怪的问题,或者提出更合常理的解释,让萨拉僵在原地,脸红红地圆谎;而亨金慢慢闭上眼,垂下头,缩进自己的壳里,等待下一个惊雷划过天际。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说自由平等博爱,理念与现实的巨大差距。他是众人口中的宪法大家,可他对美国宪法的冷静客观与不留情面,常常让为他唱赞歌的人失色。他在Human Right那一章,专门辟一节,讲孔夫子儒学的异曲同工,还在课堂上让我们这些东方的孩子,讲一讲我们眼中的家庭和社会。
他和萨拉都对我的对襟棉袄很感兴趣。记得有一天下大雪,亨金因叫不到出租车迟到了,他从阶梯教室的顶端,一步一步挪到最下面的讲台。我实在看不过他蜗牛爬,便在他路过我这一排时站起来,想搀着他。他却用瘦瘦的手指晃晃,阻止我:“I am good,thank you. I like your coat!”
他对中国谈不上友好。他说,中国曾经请他去访问,他提出要来讲Human Right,中方不同意;后来他又说讲国际法,于是同意了。结果他来了,依旧讲Human Right,国际法上的Human Right。台下大家哈哈大笑。
可是与他对美国的针砭相比,他对中国,戏谑之外也不无善意。
亨金最有名的话大概是这句:“Almost all nations observe almost all principles of international law and almost all of their obligations almost all of the time” 。
虽然象绕口令,可是活脱脱是他的口吻。看来古人说的对,文章还是放荡的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