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庄漫笔——《人间世》十六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 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厉心。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我们接着来看,孔子下面这一段话,劝告我们大家,说话做事一定要谨慎,三思而后行。
“以巧斗力”,是说那些擅长用机心去应物待人者,他们彼此之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样的竞争,丝毫没有光明磊落可言。现在这个社会,开始崇尚“阴谋”,不论是商场,还是职场,甚至连小孩子在同伴之间都免不了算计。这种风气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流行?正是我们的那个我见我执在作怪。
人在天地之间,从无始以来就教我见害得极苦。历史上人类发动过无数次的战争,而在战争当中,兵器是越来越精巧,也越发恐怖。原子弹的威力我们都见识到了,但是在不久的将来,肯定会有更为厉害的武器被发明出来。国家与国家之间,比拼的是科技的发达,然而先进的科技却是为实现称霸服务。如果人类各个族群,各国家,不放下自我的偏见,那么一个和平和谐的世界,只能遥不可期。
下面孔子又举例子,比如一场隆重的酒席,宾主之间其乐融融,可是到了后面,喝到酒酣耳热,场面竟然混乱不堪。所以,孔子总结到,世间的事都蕴含这样一个道理:开头容易收场难。他人以诚相待,以礼待我,我却以怨报德,利用人家对我的信任,忍心去谋害他。为什么好事变作了坏事,就是在事情发生之际,以及事物发展的过程之中,缺少了觉性的观照,没有谨慎。
“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孔子说的这句话,值得大家这一生好好地去参。原本简单的事,怎么搞得越来越麻烦,就是我们不断地在把自己的知见加入进去,越描越黑。这些圣人的智慧,都被我们的见解给掩盖住了本来面目,我们还在整天想要“愿解如来真实义”。其实圣人所教给我们的,不过是“放下”而已,可是众生偏要死执不放,拿着自己的框框去套在圣人头上,因而就使后来的人在汗牛充栋的注释、解读当中如坠五里雾然,真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越扯越远了。
这一段话,是孔子讲给子高听的,子高准备出使他国,所以孔子嘱咐他,务必谨言慎行。讲出去的话好比泼出的水,是没办法撤回的。这里庄子比喻的好,把言语看作是引起风波的根由。言语必然带有是非,根据是非所采取的行为,就会让你完完全全暴露出弱点。于是对方就能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旦你被对方抓到了把柄,你便危矣。
“忿设无由”,人家会发怒,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听了太多假话。被言语激怒的一方,也已经失去了理智,于是什么难听的话都脱口而出,好比野兽临死之际发出的声音,不堪入耳。那怒不可遏的人,就会对讲假话的人百般苛刻,计较个没完。一来二去,双方争执不下,最终酿成的祸患,是无法估量的。矛盾的双方没有认识到,祸患的由来就是不当的言语,而言语实质上还是我见的产物。所以,庄子在此处跟我们探究的,仍然是这个言语的主体,是这个“我”。如果我们“不知其然”,就永远不能停止争论,不知道究竟该从何处收场。
以下孔子做出总结,告诉子高,做好一个使者,首要的就是不轻易改动上意,不要为了达到目的而随便地增减国君的旨意。要成全一桩美事,绝不能心急,无论是修行还是生活,都需要切实的工夫,不能搞假大空。古语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接着孔子这句话,境界就高深了。怎样叫“乘物以游心”?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的世界当中,渐渐的也被“物化”,原本灵明的真心,受到我知我见的染污,被捆绑桎梏。如何给自己松绑,让我们的生命不再活的那么拘束负累,就是要学庄子逍遥游的修养工夫。所谓“至人”、神人、圣人,都擅长“托不得已以养中”。人生于世,会面临多少的“不得已”,但是有修养的人全然不把这些看作是挂碍,事来则应,过后不留。我们却不一样,我们把自己折磨的太苦,太烦,太累,原因在于明知道不得已之事,却努力用心意图改观。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未见寸功,越是执着越是伤的更深,直到彻底被一事一物奴役。
真正有修为的人,永远保持着冲虚空灵,不会着一切相。不论是“爱亲”还是“事君”,都仿佛是在做一场戏,尽己之责,尽己之义便了。拿子高的出访来说,只要顺利完成使命,大可不必期许自己能获得嘉奖,更不能为了博得君上的信任而自作主张去添枝加叶。
“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谋事在人,然而成事在天,所以,我们必须懂得安之若命。有意地违背和造作,带来的只是灾祸。这一点对于世间人来说,的的确确难于认同,因为人们不甘心顺其自然,偏偏要折腾,乐此不疲的高呼“人定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