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狗
小时候农村家家户户都会养一两条狗。那时候不像现在，养狗规矩多，品种也多，什么吉娃娃、金毛、德牧、贵宾，简直能让人挑花眼。农村养狗，全是土生土长的土狗，规矩就是谁家的母狗产崽了，提前放出风去，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就都来挑，有看上的，先预订，等满月了就抱回家去，好好养着，当半个亲人养。一般的土狗也对得起主人，看家护院，陪主人上山下田，有时候确实比亲人还亲。而那些挑剩下没人要的小狗，往往就背着母狗偷偷摔死，然后扔在小溪里冲走，不然不管你扔多远，只要母狗发现小狗不见了，它都能找的着，到时候又要叼着死去的小狗呜呜咽咽，弄得人也跟着莫名的不好受。
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正好家里养的一条大狗被过路的车给轧死了，所以听说隔壁村有狗崽子要送人的时候，爸爸就带着我准备去挑一条回来养。走了十几里山路，到了的时候主人背着个布袋正准备出门，布袋里是两条小母狗，因为小母狗长大了肯定得生狗崽子，又要养又要送，送不出去的还得狠心摔死，所以挑小狗的都不愿意要，主人正准备带出去扔掉。我过去打开布袋一看，两条毛绒绒的小狗，一条黄一条黑，都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我，一下子把我的心给抓住了。在我的央求下，爸爸把两条小狗都带回了家，从此，这两条小狗一直陪伴在我们身边，直到成了我们一家永远的痛。
小狗刚来的时候都是毛绒绒、肉滚滚的一团，出了毛色看不出多大差别，长着长着，其中黄毛的那条开始长的又高又壮，搞笑的是金黄色的狗居然长了两条白眉毛，那时候流行一部电视剧叫《白眉大侠》，所以我们给它取了个绰号叫‘白眉’，小的那条却比白眉足足矮了一截，长的也黑不溜秋，我们直接叫它‘矮子’。白眉性格活泼，对啥都感兴趣，有一次我在灶房里烧火，一大块火炭掉在地上，它凑过来使劲的瞅，大概在好奇这什么东西这么奇怪，瞅完了，还伸出舌头舔一下，顿时被烫得原地转圈，汪汪大叫，那憨态可掬的样子把我逗得哈哈大笑，结果它看到我笑，不仅冲我汪汪的叫，还对我呲它的几个小犬牙，似乎在责怪我为什么不阻止它，搞得我更加乐不可支。白眉有事没事总爱围着人转，看到人就摇尾巴，两条白眉毛高高耸起，看起来就像对着人笑一样。谁要是叫它一声‘白眉！’它会乐得疯起来，尾巴摇得像要上天，原地打两个滚，然后凑上来蹭你的裤腿，谄媚得像见了婆婆的新媳妇儿。而矮子却全不像白眉这么讨人喜欢，它极少摇尾巴，哪怕是我这每天负责给它喂食的小主人，也没见它摇过几次尾巴。它总是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慢条斯理的梳理它那一身黑不溜又带黄点的毛，碰到陌生人路过或者上门，它往往就突然跳出来放声大吠，没少把别人吓个半死。有一天早晨我妈进灶房生火做饭，矮子睡在灶台上，天还没太亮，我妈没看清楚，结果灶火一点燃，它佟的一声跳起来，差点没把我妈吓死。为这事，我爸把它一顿好揍，并严令它今后不得进灶房。结果从那以后矮子就真的没进过灶房，再冷的天，别的猫啊狗啊都缩在灶房里取暖，它就那么站在大雪里，实在冻狠了，发疯似的围着屋子跑圈，就是不进灶房，一直到死，它都记着。
两条小狗长到一岁多的时候，我妈开始带它们上山，那时候我妈是一线林业工人，一年365天总有300天都在山上，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水，砍树，种树，周而复始。带两条狗，多少可以壮胆，带来一点心里慰藉。结果上山几次之后，这两条小狗无师自通的约会了猎兔子，用院子里老猎人的话说是天生的‘赶山’狗（猎狗），而且他俩极会配合，看到兔子，矮子不动声色的找到兔子的必经之路，悄悄埋伏下来，这时候白眉就虚张声势，又叫又追，把兔子往矮子的方向赶，结果就是矮子一击必杀，极少失手，最多的一天叼回四只野兔子。甚至有一天全村人在院子里吃饭歇凉时，这两家伙居然一起拖回家一只四十几斤的麂子！把全村人都看得一愣一愣的，感叹我们养了两条好狗。从那以后白眉、矮子的名声就传开了，都知道我们家有两条聪明的赶山狗。好多人都想花钱买，但都被我们拒绝了，特别是我妈，两只小狗陪伴她度过了所有艰难的日夜，已经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白眉和矮子两岁多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总是失踪，有时候一连几天都不回家，搞得我都担心了好久，后来才知道，两只小狗是要做妈妈了。等两只小狗的肚子慢慢大起来的时候，我用稻草在杂物间给它们垒了两个舒服的狗窝。两只小狗几乎同时在狗窝里生下了一窝狗崽子，矮子的是五只，白眉生了六只。我们农村都流行一句老话：狗生单，猫生双。意思就是生双数狗崽的母狗不吉利，有时候狗下了双数的崽为了图吉利甚至要故意掐死一只。但我们都一半是发愁这么多小狗怎么处理，一半也是由衷的高兴，根本没有想到其他。但是没想到生下小狗才几天，白眉就出事了。那段时间白眉和矮子总是轮流出去放风，那天正好是矮子留在家里照顾小狗，它先将自己的崽子喂饱了奶，挨个的用舌头舔了一遍，又躺在白眉的窝里安慰因为妈妈不在开始哼唧的小狗。我们一家人正在吃饭，我突然看到白眉慢慢的从朝门口往家里走来。开始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等白眉过门槛的时候居然摔了一跤我才发现它浑身都在颤抖，这时候矮子也站了起来，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白眉口吐白沫，浑身颤抖，慢慢的走到小狗身边，挨个的闻了一闻，然后头靠着矮子的头，呜呜咽咽的低声叫着，我们都惊呆了。我看到矮子的毛瞬间又倒伏下去，也呜呜咽咽的低叫着，眼睛里似乎有眼泪在闪。隔了一会，白眉摇摇晃晃的迈过门槛，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往外走，走到门口梨树底下，倒在了地上，死了。后来听邻居说，是邻村一个想买白眉而不得的人下了药，毒死了它。白眉见了谁都摇尾巴，两条白色的眉毛高高耸起，笑得跟一朵花一样，它以为每个人都是它的亲人，哪里会明白人心的险恶呢？据说通人性的好狗要死的时候都是偷偷找一个地方慢慢死去，不会死在主人家里。白眉死也要挣扎着死在外边，它无疑是一条好狗，最好的土狗。
白眉死了之后，我挖了一个坑把它埋在了屋后。白眉死了，但它的崽子还在，矮子似乎接受了白眉已经死去的现实，或者接受了白眉的临终嘱托，它把十一只崽子都叼到了一起。从此以后它再也不能出去放风了，每天轮流给十一只小狗喂奶耗尽了它的精力，它很快的消瘦下去，黑色的狗毛一撮一撮的往下掉。但即使矮子的奶头都被吸破了，吸出血来，小狗们依然吃不饱，每天饿得嗷嗷的叫。我心急如焚，每天熬了米汤喂小狗，却没有一只小狗肯喝。幸好爸爸托人从城里带回来两罐婴儿奶粉，我用一个盆子泡好了，一个个的把小狗抱过来喝牛奶，才总算让这些小家伙吃一顿饱的。就这么喂了两三天之后，一天早上我再准备去喂小狗的时候发现十一只小狗全都肚子涨得溜圆，一命呜呼了。矮子呜咽着用嘴巴拱着每一条小狗，想让它们再动起来，小狗们却再也不会动了。
我把小狗们和白眉埋在了一起，但愿它们泉下有知，能再续前缘吧。矮子从小狗们死去以后变得更加沉默，除了跟妈妈上山，整天就躺在窝里，仿佛白眉和小狗还在一样。直到有一天，邻居大妈到我家借东西时不小心踩到了狗窝，矮子勃然大怒，跳起来狠狠的咬了大妈一口。虽然我们又是赔钱又是道歉，但在农村里，咬人的狗要打死那是铁的规矩，后来在我的苦苦哀求下，爸妈决定把它送人，送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过了几天，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叔来了，据说是很远很远一个地方的猎户，听说了矮子的故事，答应好好照顾矮子。走的时候，络腮胡子用一条铁链牵着矮子，矮子一步三回头，铁链子挣得哗啦哗啦直响，它的眼睛都被勒得突了出来，它就用那突出的眼睛盯着我们，眼神里面全是恐惧和绝望。我狠下心跑回房间大哭了一场，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矮子那天从始至终，都没有叫过一声。
矮子走了之后两三天，我要到城里上初中了，新的环境，我每天忙忙碌碌，却总感觉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又过了半年，妈妈到城里办事，顺便来学校看我。聊天的时候妈妈突然告诉我：矮子后来跑回来过两次，第一次是走之后第七天，脖子上带着半截铁链子，跑了几十里山路，回来的时候嘴巴上全是血，就趴在埋白眉和小狗崽的土堆上，谁叫也不理，喂它东西也不吃，隔了一天络腮胡子就又把它牵走了。第二次是过了一个多月，跑回来的时候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还是和上次一样趴在那里不动，这次被牵走之后，就再也没来了，兴许是死了。唉，这狗，作孽啊.....说着，妈妈的眼眶开始泛红，而我早已泣不成声。
一转眼到现在都快三十年了，自从矮子走后，我再也没养过狗，甚至看到狗我的心就一揪一揪的痛，这一辈子，它们肯定是让我魂牵梦绕，再难忘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