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有所依
文/臻知夏
图/网络(侵删)
图片来自网络冬日的傍晚在临界于幕色完全倾泻时,好像就那么一会的工夫。明明还在和老伴说着心里话儿,这话还没说全,就见室内已然变得昏暗起来。
他看了看靠在柜前的时钟,那是一个四方形粗框纹理的外观。由于年代久远,木质的内里透着开裂的痕迹。
那些大大小小的开口状,他觉得那就像是自己额头上、手背上一道道厚重又难看的纹路,交织成时代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经由岁月沉积的终点。
时钟跟了他好多年,那还是老伴健在时,他们一起到街边的小店购置的。
那时,老伴多年轻啊,长长的头发打着花辫,声音又响又脆,她的动作麻利又轻快,浑身就像有使不完的劲。
”天黑了呀。”
他想将弯着的腰向上挺着,谁想,触动了腰间的旧疾。他揉了揉引痛的位置,习惯性地摸了摸头顶上所剩无几的白发。
”我呀,稍动动身骨,就仿佛这身体不是自己的,你要在,该多好啊。”
他自顾自地说着,低头拂袖擦试着眼角,细语轻声地继续,只是粗重的喘息严重影响了他言语的顺畅。
他不得不在话中停顿了几次。
”你是不是又该说我了,叫我坐下,歇歇是吧?“
老人的发声中隐含着笑,他似乎又感受到妻就在她的身边,用手拉着他的衣角,唤着他坐到她那儿。
”在呢,我在这,你看哪呢?“
妻的独特音质一听便知,他亦朝她发声处瞅着,这一瞅就好久。属于妻的声音不见了,就连同她的影像也没了,这一惊,让他慌了心神。
他忍不住叫了妻的名字,”雅婷…“
隐隐烁烁中,除了他的哑声外,外加偶尔吼上几句的狗声。
他不像以往朝外屋对着那条老狗使唤。
“叫吧,叫吧,这才有烟火气呢。“
仿佛心力完全用劲,他双腿无力地朝前走着,在靠墙的位置停下,抬起手往墙上摸着,他拉着一根细长线。
随着一声拉合声,灯亮了,他一下不适应光亮带来的压迫感,两眼亦想往别处躲闪,却在无意中看到脚下不远处矮柜下的铁盒。
他拖着步子走近,慢慢地屈身蹲下,那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长方形铁盒,他费劲地将它打开,里面放着许多发黄的照片。
那是他的一双儿女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年轻的妻、中年的妻、年老的妻。
他将它们一张张地抽出,一张张地放在自己的眼前瞧着。
他的嘴角拉扯着笑,好像牵动着干裂的嘴唇,他闻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他用糙糙的手指摸着唇上的东西,好像又听到了妻怪他冬天不抹唇膏的坏习惯。
他依然说着那句,”你在,该多好!“
一叠黑白照片,他的手里拿着这些轻飘飘的东西颤动着。
流年匆匆,他们亦随着一张张不同的照片背后快速切换着年与年的跨越。
儿女渐渐地长大,妻和他不再年轻;儿女结婚有了小家,他和妻忙里忙外照顾他们的第三代;孙辈渐渐地长大,他和妻亦慢慢地老去。
他想和妻在孩子不需要他们时,他和妻能够独享几年两人的生活。
只有他们两人,不为儿女牵拌,只为他们两人。
他想,"再熬上几年就好。"
妻说,"没关系,能用得上咱们的,得帮。"
他和妻约定的那一天始终不能兑现。
妻没等得及,还是走在了他的前头。
妻走后,他的生活极其有规律。准时吃饭,准时休息,准时和妻说说话。
乡村的夜,总是觉得冗长。
他早早地躺在床上,睁眼、闭眼全是早年的事。有清晰的,有模糊的,有不确定又想证实的,又想抓住又不能的挫败感,这些统统在他那里全体验了一遍。
天更黑了,他只能凭着从窗户外射进的微光,依稀看到里头的模糊。他依然对着墙面的位置,依然用他那被岁月洗礼的双眼,专注地看着已故的发妻。
他习惯在与老伴说着话后默默地再在心里想想,在脑中缕一缕。
虽然无头绪,也可能他能回忆起两人还未育有孩子时的早期画面。
但这多半只是零星一点,就像是从别人的故事中拿一些放进自己的经历中,怎么看都觉得那是遥远的、陌生的。
仿佛他才是局外人。
当然,有时运气好的话,他能想起关于他和妻子,还有孩子的往事。能忆起一些,总让他兴奋好久。
对于模糊又失真的场景,他常会以各种方式在自己的脑中多停留一会。
虽希望刻意的练习能让其老态的生理状态恢复一些,但多半是徒劳。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倚着天黑看着天边的某一颗星,将能想到的都和老伴说了,他知道老伴不会觉得他烦。
一个人的日子悠长又寂寞,但想到和老伴聊聊,这无形当中又让他莫名地兴奋起来。
他总徘徊在两者之间,又心喜地期待又可相见的那一天。
他开了灯,灯光在室内显得并不亮堂,老人的女儿但凡到了他这,总能不厌其烦地说着叫他换盏光线亮的灯。
他说,”这样刚好,太亮,反倒刺眼。“
老伴在时,总说灯光晃得眼疼,至此,他将家里的灯都换成老伴能接受的光线。
女儿总说,”别老将自己关在屋里,多出去走动走动,和人聊聊天,说说话,去公园打打牌,一天时间也好过。“
老人喜动,也喜欢聊天,至于打牌他从年轻时就不会,也不喜欢。他喜欢看报,和聊得来的老人聊聊瓜,散散步,种上小菜,和老伴一起做什么都好。
那是老伴还在时。
之后,他的生活少了很多东西,他知道,妻是他的主心骨,少了她,生活也少了乐趣。但生活还是要继续,妻还在前面看着他呢,他得好好地替妻看着这些,守着这些。
女儿近来来得少,说是家里有事。
他想和女儿说,但话到嘴边,又封了口。
老人有一儿一女。
曾经,他以此为荣。
儿女双全,多好啊。
除了两兄妹能在各自遇到事儿时,互相搭把个手,对付过去。还有自己的后半生,有了他们,也就有了着落。
这样的思想,年轻人或许会说是老顽固。那时如若被他人说着这般,他定会反唇相争。
如今,他觉得老有所依也不全然。
他拿起老伴的老人机,又将它放进了自己的衣袋。
每天看一看就好。
”爸,你自己一个人住要多照顾自己啊,我…“
他说,”有事就去忙,我能照顾自己,别挂心。”
他知道,女儿有女儿的不易,一个家只能由一个嘴发话,再怎么过也是依附于别人。
他提醒了女儿几次,但好像作用不大。
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女婿还真的将男人的社会地位彰显在了实处,因作风问题使其平淡如水的婚姻到底还是风涌四起。
事事难料,也许生活的本身就是不断适应骤然变化的出其不意吧。
他十分看好的儿子,却向歪发展,其在很长的一段沉寂的岁月里或许都要独自舔食自带的苦果。
他始终不明白,一向正道向上的他,却在家庭教育方面失错。
老有所依,他原是十分认同。
他曾和妻说,别因为我们,给孩子负担。
他和妻靠着勤劳、肯干,亦让小家过得有滋有味,虽中间经历了苦,但有什么关系呢,一家人为着共同的方向,总能将小家过好、过足。
只是,到底是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
他的老屋,有着和他一样年迈的老狗,一个他随时想说话就能找到他的妻。那个始终比他年轻的妻,一如从前,认真地倾听他说的话。
这一说,就几年。
也就几年。
几年也就够了,知足了。
"我在替你守着,守着这个家,只有你和我的家。"
老人在夜色中望着穹空。
那一夜,月朗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