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
一
熏红了天的战火似条不见尽头的巨龙,满身怒气寸寸战栗。火红中,忽而逃逸出点黑色,近前,依稀见是个人影,她追随着影儿,枯尽了色的树乘风呼啸过,摇落下点点火星,林中骤然起了雾,雾浓黑,团团裹起火星子,逐渐,阴黑死水一样浸没四围,不时,喊声冲起“不要!”。
待雾碎裂开,又见微红天色,天色饱蘸了水一般润起来,眼前,紫色长河蜿蜒天际,好似舞伎身上绵绵剪不断的腰带。河边,黑衣背影徘徊着,待她扯开风一样的步子前去,不知何处有黑鸦俯冲来,直朝额上打去。
她只觉席子淡香扑鼻来,扑得她骤然醒转,睁眼抬头,眼前是散乱了一地的篾条,膝上歪着片编织小半的席子。
“又犯懒了!”久候身前的女人嗓音冷锐,同着根篾条劈头抽来,“当初为了救你这小婊子出来花了我多少家当?让你贵小姐一样吃白食打瞌睡了?不知道客人前日已来催货了?今日再不编完这些席子,给我饿着别想吃饭了!”
“抱歉,干娘。”她嶙峋后背痛得一缩,忙不迭道,“真抱歉。”
不料方拿起席子,后背又冷不丁一击,女人斥道:“手套白给你这败家货了吗?你看看这席上沾了血了,还有人要么?”
她定睛,果然,那编好的一方席上,边缘一抹泛冷血迹赫然,指间划伤处已是麻木了。
“抱歉了,我,擦干净去。”
篾条散香满斥窄小房屋,此时,她不由想起梦中那林中浓黑的雾,也是如此满满地裹上她整个儿人的吧。
门外,天色正是薄薄的红,血浸在水中那一样红。
二
那夜,夜雨“咚咚”叩响了席子小铺的门,女人炯炯注视下,进来个黑衣男子,散乱发下苍白着面色,凤眼幽长。黯淡烛光下,正宛似枯寂苍老面上陡然绽开的一抹清秀微笑。
“打扰了,你们这里可住着个满头灰发的老人家?我要见他。”
男子急问着,便径自朝屋内迈步,不料,脚下瓷瓶“嘣”的倒地碎裂开,一地蓝青色瓷片。“嗬,”女人抚额,惊喝声灌满室内:“这瓶可是咱们孤女寡母唯一剩下的一件祖传物了,给你打碎了!”
“实在抱歉。”男子歪头,“我赔给你们,可是,我眼下没钱……”
女人眉头一竖,眼中燃起精光,“身无分文在外?我看,多半是吃酒玩女人花光了吧,你们男人就是这路货色。”
“干娘,别这样。”她缩在宽大席子后,仅露出半张小脸来,此时却不知何来股血气涌上脑门,令她再禁不住开口了。
“你真没钱?”女人再次上下打量,目光好似张带了钩的网,逐渐地,网儿仿佛捞到条绿毛河童般,猛地一收,女人砸起嘴又道,“看你这样,必定赔不起了,从今日起给我留店里帮工,以工钱抵债,直到挣够数目了再还你自由身出去,够公平吧?”
男子苦笑着点头。
“食宿工钱里扣除,还有,若随意出去露面拖累了咱铺子,从此有你好看!懂不懂?别给命不要命,懂吗?”
她依旧将小小的身子躲于席子后偷望向男子,灯下,男子面色瓷白,衬得眼角极尽优美,终于,她动动唇,话未出口。
三
“其实,那件打碎的瓶是干娘买干货时店主另送咱们的,并不值什么钱。”
她道出这话时,已是四处油绿的盛夏,蝉鸣穿过叠叠绿叶,透着油汗味。
“唔。”男子迎着炽烈日头,手间刀光像密匝鼓点上下晃动,秸秆根根破开,沁出淡香,似缕清风钻来,“可是,为何过了两个月才告诉我这事?”
她跪坐檐下,捋了捋鼻尖几滴汗,一手抹过方编好的席面,抬起眼道:“不必砍这么多,堆太多了我和干娘也编不完,还是歇一歇吧。像这样干下去要累坏了。”
刀光垂下,男子挠挠发,依旧僵立原地。
她摇头,轻轻絮叨起来:“我是说,你再死命干活,干娘也不会因此早放你走了,她是借着那瓶……毕竟寻常雇一个帮工每月是要不少破费了,所以,还是顾惜些气力吧,别累坏了。”
树间,卷来股苦杏味的细风,令汗生起凉意。
“呵,看来我一时无法离开这人世间了,真是可笑的由头。”男子的笑染上风,苦杏味越发浓了。
“啊,你本来是要……”
平整竹篾戳上掌心,她一个激灵,紧盯向男子,“为什么要这样?到底有什么事……哦抱歉,干娘叮嘱过不让我过问你的来历,不说也没事。”
她捂嘴,话一顿,终而忍下好奇之心,低声:“无论什么伤心事,都别想不开啊。”
男子好看的眼角微垂,扔下刀,蹭着步子走向枝叶影下,破碎的影飘上眉间,更见浓厚了,“你干娘也真小心呵,其实,我早该离开人世了,却鬼使神差兜转到了今日此处,罢了,吓着你了吧?小姑娘。”
“你竟然是?”她扔下席,几步小跑转到他身后,伸手一把朝他衣间胸口摸去了,男子一愣,立刻反手握住了这暖风一样袭来的一双细手。
倏地,她的脸上烧起了阵霞,久久不语。
直待天边也勾出嫣然一线霞光。
“快看,是蝶恋花!”忽而,她抽出手,转头指向另一边树梢,眼中绽开片银白清光,男子顺之眯眼眺望,果然,嫣红天边乍开道银光流火,依稀是蝶与花的模样,虽不见亮堂,却因融在了微红天色间,更添柔婉。
“是飞石城里的蝶恋花烟火。”
她喃喃,眼中烟火浅浅散去。
“飞石城……”字眼滚入男子口中,如尖锐石子割得舌生疼。
“你听说过吧?飞石城中的人凡是犯了罪过,便会放蝶恋花烟火呢,烟火飞上空中的那刻,罪过也会随着烟火一同散尽了。”
草间虫鸣簌簌,风卷起了昼间烈日暖洋洋的气息,拂上她微汗发间。
“是个美好的传说。”男子失神,伸手勾过她眼前一缕散发,替她捋向耳后。
她自顾继续道:“要是也能放一回蝶恋花多好,那样死也安心呢。”
身后,男子眼角扬起,炽烈燃起的云下,唇轻轻翕动,似乎咀嚼着某个往事。忽而,耳边一酥,只听她细声低语小小白花一样飘摇扑来,染着盛夏暖阳的气息,“放心吧,哪怕你真的是鬼,我也断不会告诉干娘的。”
“你还不怕?”男子肩头一动,转头盯向她白色身影。
她摇头,直迎着男子微眯的目光,瞧着瞧着,便笑了起来。
四
河蜿长,冷冷的紫,波光直浸心口般。
一片茫然的天惨白,忽而,扯开一条大口,刷拉,自口灌下滚滚黑水,药汁一样,转眼漫上身,漫上鼻尖,透了骨的凉。
她抬头,眼前唯余一线白天,闪着粒银白星子,正值望去一刹,绽开朵绚烂银花来。
她伸臂,一手抓住了似乎开在九天外的银花,掌中,摇曳起一团温软。
不一时,黑水消失尽,天上涂抹出浅红色霞来,霞照上河,河边正徘徊着个黑色身影,浓密草间,拉出条影儿,细长得好似山崖上唯一根狗尾巴草。
她正要朝着那影奔去,便睁眼醒来,那一晨天色破例大亮,不见掸子或竹篾样的东西砸来,干娘挎着碎布包袱倚在门前晨风里,显然又是出门几日的光景了。
“越发能睡了。”女人干娘揉揉眼角,眼角干涩,恍如手间包袱无力褶皱起,“我这次去一趟樱舞……不,现今是樱无城了,就去卖些物件,出去个五六天,你还有他给我老实点,懂吗?别给我趁机惹出糊涂事。”
干娘道着,又将目光投向一边恭谨直立着的男子,眼旁的纹紧促起来:“最近捉拿人的差役四处盯得紧,不管怎样,给我老实在屋里蹲着,要敢乱跑出去看我……我这次白掏个好心,别给命不要命,懂不懂?”
“什么?给命不要命?干娘……”她好奇着抬头。
“你个小丫头敢多嘴?他的事不干你什么事,还敢多问?”干娘大喝着斥道。
男子挠挠发,立刻无奈应道:“懂了,您放心。”
五
日子匆匆滑过,蝉声凄凉下,女人未归。
“你干娘看去凶巴巴的,却实在是个好人呢。”他再次提及干娘时,是某个沉闷雨后,河水初涨,清风满溢上石板小路,路上车人往来,吆喝声正像这时节的秋风遍地流淌,他走在路上,顿了顿,又笑道:“她从一开始便将我当成那个杀了人四处被搜寻的逃犯呢,才这样借着瓶子的事,寻理由将我藏这儿,还怕吓着你,便命你别过问我的事。”
“干娘确实是个心善的人,”她碎步紧随着男子步伐,低头瞧着脚下无数步伐磨过的路,因了秋凉,话音打着颤儿,“我五岁时差些儿被卖入那地方,那晚上要没有干娘冲出来将大包碎银钱砸到地板上,恐怕我现在生不如死了。头一回见干娘时,她虽然很憔悴,却还是个美人儿呢,不过后来才……”
她将头埋得低低的,“可是,后来的干娘这样爱打人骂人,催着我干活,我总禁不住恨她,甚至几回,盘算过用竹篾刺死她,偷走店里的钱买鼠药,哎,可怜的干娘,撑起这铺子过活也难,当初她救我出来,是用完了家当,我却总是生起这些恶毒念头。该死,你看我这样个姑娘,却满是这些吓人念头,吓到你了是不是?”
她抬头望着黑衣背影,停下了步子。
“怎么会?连我这个又是逃犯又是鬼的,也没把人吓住哩,”男子转头,眼弯起,“更何况你终归是好好听话干活了,没做任何对不起干娘的事。”
“可是,心里盘算着杀人,其实也是杀了人,不是吗?”
“照如此,岂不是这街上穿得端正的行人全是恶人了?”男子四顾起往来炊烟,不知何处萦绕来烤鳗鱼的酱汁香气,隔着秋风,冲淡去九分,竟勾不起丝毫食欲了。
“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干娘她……”她的话刚起,便淹没在街口扑来的嘈杂里,街口正聚着人堆,如争着糖块的蚁群。
男子趁便扯出一个笑,提议道:“这儿有什么好玩事儿?不如看看吧。”说着,一把抓过她的手钻入热闹中。
人群里,只见一个戴了面具的人拎起红布一甩,布下一个扑腾,“嗖”地飞出只白鸟,鸟伸着优美的颈,上空独独盘旋,令她想起空旷山崖上独自摇曳的草。
不一时,一阵喊声和着风呼啸旋来:“众位有幸啦,方才你们看到的可是天下第一秘术奇人左隐的法术,众位可知道这位左隐吗?他呀,曾是樱舞城主身侧红人,在他手中呀,变出千军万马那是和捏死只苍蝇一样易如反掌……”只见是个白发老头佝偻着背,在面具人前头张开双臂叫喊着。
“哎呀,轻些。”同时,她的手在男子掌中被捏得骨节生疼。
人群后方,又一股喊声朝前冲来道:“什么左隐?是编出来哄人的吧,若是真有这么个神人在樱舞君身侧,那为何没有挡住南狐一介凡人?”
上空,白鸟停驻檐角,影极小,似随风将落下。
灰云无声息地浮来,猎猎风里,伺机待着又一场冷雨。
“好痛!”她使全力方抽出了手,转头一瞧男子神色,禁不住“呀”了声。
老人话音苍老了十分,此时又连着落叶卷下:“这里面却藏着天命呐。”
“傻瓜,要下雨了,咱们快走吧!”她瞧着男子的神色中,阴翳越发浓厚,忽而猜到了什么,便拽起他衣袖,撒腿冲出一片喧闹,顶着湿风,直奔入巷子一角的面铺里。
幽蓝帘子里,荞面暖香袭来,男子方稳住一路狂乱步子,又是一愣神,险而撞上迎面端着酒的伙计。
伙计抬头,微微一顿,随而笑着招呼起来:“嘿?好久没光顾了,上回见你,好像这儿还是景贤的底盘儿呢。”
“这家面屋竟然还在?”男子四顾讶然。
“当然咯,管他是谁攻了城,总是有人爱吃荞面沾酱的嘛。”伙计放下酒,秋风又起,檐下铃铛摇出串串暗哑声响。
她圆睁起猫咪一样的眼,扭头瞧着陡然熟络起来的二人,好奇又碰上心来。
转眼,荞面上桌,散着袅袅雾。
“这一家,我曾来过几回,不知他们的酱汁可还是那样的味。”隔了荞麦香,男子垂眼抚着碗,眼色间好似疼惜起久别又逢的事与人来,瞧得她心中隐隐生起股没来由的味儿,好似未熟的梅子,便也不禁摸上了那碗,微凉指尖细细触上他的手。
二人间,面的热气格外静。
良久,她开口:“有你这位秘术师在铺子里帮忙,我和干娘都很荣幸,左隐。”
“你都知道?”男子迟疑,荞面的热气渐渐稀薄,眼前望去,她的脸更见明澈了,“可是……”他缩回指尖,深埋下头低语,“我确实没能保护得了樱舞城和主公,当时,南狐大军放火杀来的那刻,我发现自己再使不出法术了,城里内部也有人叛乱,我见没法子,就撇下主公还有师兄逃出来了。”
雨淅沥下起来,风铃声凄厉乱响。
她拿筷夹起已凉的面,放入他碟中,扑闪起睫毛,若有所思道:“想想若是我在那时候,免不了也要害怕逃跑的,左隐。”
忽而,帘子又起,冲入连串刺耳人声。
“你也听说了吗?前日在樱舞城什么墓旁,有人发觉一个老女人死在那儿了。”
“什么啊,那城现在明明叫樱无城,自夜阑掌控那城后,再不叫你那名了。”
“哎呀,别打岔呀,听说哪,守墓人发现的时候啊,尸身都肿得那么大了,旁边还有个碎花布袋子,啧啧,恐怕又是那个逃出来的杀人狂魔干的事了,什么时候……”
她听着,一口茶呛住,猛烈咳起来,茶中,陡然漾开一大片鲜红,是血的腥味。
“你怎么了?”
六
雁影掠过枯黄下的草,她的病日重一日,终于,干娘带着钱两回来了。
那一晨,她挣扎着起身,干娘一把将她按下,拧起眉,依旧是那含怒的嗓音:“小东西,我多出去了几天,怎么给折腾成这半死的样子?还不快睡好……”
她一片咳声,干娘话音打断,转为喉间一声极轻的叹。
风起,吹起了屋中弥漫的药味,吹哑了枯草间虫鸣声,亦是吹平了干娘尖锐嗓音,斥责劲儿化作了风干一样凹陷下的眼,每每将鳗鱼饭和药汁塞入她口中时,那双苍老下的眼才会泛起星点水雾,瞧得她病中狂乱的心也漫起满满水来,几乎顺着她的眼汹涌而出了。
“真是好生奇怪,我分明照着法子编,席子偏偏像那个荞面铺子里二伙计生过天花的脸一样不平整。”
男子盘坐她枕旁,篾条淡香里,他撅起唇歪头寻思,模样像极了输了棋的半大男孩儿,看得她笑起来,咳着,轻声道:“你歇一歇吧,手都出血了,干娘总爱把客人形容得个个像锅里的蚂蚁那样,其实,咳咳,并不是这样,你别当真了。”
男子放下席,端详起满是血痕的手,神思茫然起来,只听她的嗓音明朗起来:“呵,秘术师左隐原来也是人哦,真好。”
“什么?”男子抬头,只见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满脸发烧的红晕,煞是艳得惊心。
“爱吃烧鱼,编席子也会流血,会后悔逃跑,秘术师左隐其实也是个人呢。”她眼中亮起水光,瞧向门外。
门外,林子稀疏,隔着枝条可隐隐瞥见河,河边,零零点点飘着火红荻花。
此时,风带起枯叶燃烧的气息钻来。
“我不配做什么秘术师,到头来,还不是一样事都没做?”男子摇头,背过身去便要关拢门。
“别,”她轻喘着,无力躺倒下,“让我再看一眼,你看到林子后,那河了么?”
“河?”男子将脸凑上门缝瞧去。
“是河,左隐,你能陪我做一件事吗?在我……离去以前。”她清黑的眼中,一寸波光蜉蝣一样掠过,映着门外泛紫的天,与门前男子黑色的背影。
七
河一如梦里那样弯长,长得好似耷落天边的梦,荻花纷纷舞,抚过浅紫色的天。
天上,迸开花火,依稀是蝶追着花的样式。
簇簇银光划亮她的眼,又在天边散去。
盛满了夜的风呼啦起,吹得荻花零散飘摇,河边点点深红。
“左隐,真是……谢谢你。”她低语着,望向男子,苍白面上飘来片孱弱的笑来,病体却不胜风寒,一个踉跄倒下。
男子伸开臂顺势拥住了她。
“左隐,”她咳了阵,目光投向紫色天边,仿佛瞧见了梦境,陡而,她挣扎出男子怀抱,声调染上秋夜独有的凉,“你可知道飞石城里的传说,传说里,为什么蝶恋花烟火……能消清人的罪过?”
“是为了卖……”男子忽地刹住了声,低头瞧住她,目色随同傍晚的夜色深沉起来。
北边,星斗溢出,星光清水一样自天淌下,涓涓洗遍了荻花,荻花望去清丽几分。
“因为,每个烟火里,藏了只精灵,烟火炸开时,精灵会死去,这样,精灵的死……替人洗清了罪过。”
话音绵绵飘入星光里,星光似乎生起了暖意。
她直视着男子,眼中也绽开片星光来,又轻叹:“今晚,有个精灵……就为了咱们,死了,因此……都过去了,你和我,好好活。”
荻花翩翩,她目中烟火摇尽了,夜风柔软下,催起倦意。
终而,她闭上眼,星光绚烂中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