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切缅怀恩师王卡先生

深切缅怀恩师王卡先生

易宏

王老师，您匆匆地走了，您这是要去哪里呢？

听您儿子说您家人都富有冒险精神。您是不是在做新的冒险呢？是在探索生命真谛？还是在探索更高深的学术领域呢？

说到冒险，其实，我有幸成为您的学生，也正是您的冒险和我的冒险的互相契合。

对于我这个曾经因为语文成绩太差以致经过复读才考上大学的理工男来说，在四十来岁的时候突然决定改学文科考博本身就是一个冒险。2005年，年过四十的我第三次报考中国社科院哲学所胡孚琛老师遇险失利。后来经胡老师推荐和宗教与哲学两所领导支持以及您的冒险和包容，我才得以调剂到宗教所您的门下，成为您的第一个博士生。

我这个理工男在年过四十之后改行学文科，对我本人和家人都有巨大的风险。对于录取我做开门弟子的王老师您来说，同样存在不小的风险。您本人虽然没说，但帮助我完成调剂程序的哲学宗教两所领导和相关老师都反复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大概也是鼓励并兼风险管控吧。更直接说这事的，是马西沙老师。2009年答辩之前，我和巧薇师妹到答辩委员马老师家送论文的时候，马老师接过我的论文简单翻一下便说：真没想到你的论文能做这么好，你老师王卡当时招你的时候我就对他说你招一个学工科的，还这么大年纪了，到时毕不了业怎么办呢？可不是招了个大麻烦吗？干吗冒这么大风险呢？

后来又了解到王老师您没招过硕士生，我竟然幸运的成了您通过国家招生程序录取的完全意义的第一个学生。

您大概也知道招收我存在很大的风险，于是采取了许多降低风险的措施。

首先，您对我的选课特别关心，您多次叮嘱我选有利弥补自己过去文史短板的课程。正是有了这些补充，才使得我逐渐不那么理工。

我虽然冒失报考了道家道教方向，但其实我的基础不过是泛泛读过三玄四书，根本没有能力为自己选定一个道教领域的博士学位论文课题。您充分考虑到我的这一弱势，以敦煌道经研究第一人的眼光，给我选定了19种未被研究或未被充分研究的敦煌科仪道经，作为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对象文献。让我完全避免了选题风险。

您虽然为我选定了学位论文对象文献，但是，对于这些文献，最初，您似乎也没指望我能有所研究。您多次跟我举例说，在国外有整理文献就可成为博士论文的先例。其实，说老实话，对于当时完全没有文献基础的我来说，文献整理是要做些什么呢？我也是不知道的。坦率讲，整个博士一年级，我都没有找到道教文献的感觉。

我虽然有着完全没有文献基础这一明显不足，但作为您的第一个学生，我是很幸运的。从2006年春开始，您以陈国符先生的《道藏源流考》为线索，专门为我开设了道教文献导读课，讲了十几次。这一课程也吸引了陈霞、守诚、志鸿、巧薇、贤明等学友同听。后来我了解过，师弟师妹都没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为了让我进入道教学术圈，我入学不久，您就带我参加相关学术活动。2005年初冬，在和您一起参加的河南鹿邑老子文化研讨会上，我发表了一篇题为《从“小国寡民”到“小球寡民”》的小文章，而且获得了大会发言的机会。论文在发表之前给您看过，您当时没说什么。但开完会回到北京之后，您对我说：你要注意打基础，在缺少基本功的时候尽量不要写宏大叙事的东西。我想，您之所以不在会前说，大概是不想打击我入学后第一次发表文章的积极性；您在会后明确对我说，应该是为了我的长期发展有比较扎实的文献基础。 在您这样的悉心关照和熏陶中，到2006年底，我终于对与学位论文相关道教文献找到了一点点感觉。在专念研读敦煌道经写本的时候，甚至有点仿佛穿越时空回到大唐的感觉。

2007年春，终于完成了开题报告。

虽然可以开题了，但我的信心依然不是很足，只是感觉可以做论文了。果然开题的时候质疑多于肯定，特别是对我的“通天权的竞争”说，当时仅有胡老师明确表示支持。您本人则除了表示要我认真听取其他各位老师的意见之外，并没直接评价我的开题报告，大概是在提醒我注意吸收他人意见的同时默许我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努力吧。 随着学位论文写作的继续，到2007年秋，我自己对当时的论文既成稿和腹稿的感觉是，虽然还不太满意，但也大概可以通过答辩毕业。当时还没给您看论文稿，但对我内容取自学位论文稿的《道教文献选读》课程论文《日本学者的道教仪式研究》、《道教史》课程论文《道教投龙简仪由来浅识》，您都给了高分；对我的社会实践报告《千峰祖庭桃源观考察》，您也给予很好的评价：在资料采集和整理方面都很好，盼蟾子修行道院的研究在过去还没有，选题有开拓性。其中《日本学者的道教仪式研究》也是朱越利老师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课题《海外道教学研究》的子课题报告，您建议我投稿给香港《弘道》杂志。没想到的是，投稿后很快就被《弘道》2007年第4期刊登，而且是在刊首。那时您的谈话语气和您给我的成绩，让我感觉您好像没有了对我能否完成学位论文的担忧。

为了写出一篇我本人和您都能够称得上基本满意的博士学位论文，再考虑到其他种种因素，我还是选择了延期一年答辩。就在这延期的一年中，不论宏观还是微观，我的学位论文都有了新的突破。在确信开题时的“通天权的竞争”说靠得住的同时，受汶川大地震报道启示，我又提出了“生命危，知礼仪”——由生命之觉悟及至对生命的尊重和爱护的礼源说。用“通天权的竞争”和“贵生”两条线串起了看似散乱的（敦煌）科仪道经。

我虽然没能在2008年毕业，但儿子在这年中考，如愿考上了北京四中。您和师母还给我儿子买了礼物，祝贺他考上四中。您和师母对我的关心不限于我的学业，让我深感暖心。 在您和师母的关心中，我继续用心撰写学位论文。2009年仲春，当我第一次把学位论文打印稿交给您的时候，您没翻看内容就说：到底是有工作经验的，拿出的东西就是像个样子。或许是您不干涉学生本人的写作风格，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您几乎没有对我的论文稿针对答辩提出具体修改意见。

不久之后，当我看到您给我的论文评语写着“是一篇优秀的博士学位论文”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喜悦和感激之情。在答辩会上，在导师介绍学生情况环节，当您说到我的时候，您说没想到以前学工科的学生能把文科的论文做成这个样子，有些出乎您的意料之外。您在答辩会上这么说，也完全出我的意料之外。

从入门，到通过论文答辩毕业，您对我的批评和鼓励都是那么直接明了、时机恰当，正合着老子所言“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人，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我最终之所以能够写出一篇让您和我自己都基本满意的学位论文，您恰当及时的批评、指导和鼓励都是不可或缺的。对您的教诲之恩，学生我感激不尽。

您被誉为当代道教文献研究第一人，堪称活道藏，但您并不止于文献。您提出大道教概念，并倡导把儒教、道教以及中国民间宗教乃至受儒教、道教和民间宗教影响而中国化的禅宗、净土宗等佛教宗派纳入大道教或中国本土宗教论域，您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教从传统转向现实的关切[1] ，关于《天道信仰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2] 的主张，对生命的源泉与归宿的探索[3]，《中国本土宗教的虚神信仰》[4] 的观点，关于道家思想与中西价值观融合的哲思[5]，有关政治教育在国家现代化进程的作用的建言[6]，等等，都是您以博厚的文献功夫和敏锐的田野洞察，在崇高而强烈的使命感驱使下的深切社会关怀。我都由衷敬佩并高度认同。我学位论文中的“通天权的竞争”线，就是天道信仰线；“生命危，知礼仪”贵生线，也就是生命线。我长期关注这两条线，毕业后的思考和一些小文章都反映着这两条线。我感觉，天道线和生命线，这两条线实际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是统一的。

坦率讲，由于经历的原因，您的许多观点或关注点，我是在后来才慢慢知道的。其中有必要专门提到的是，近年才逐渐了解到您还特别关注宗教与科学的关系，并希望道教或中国本土宗教能够重新引领科学，这对中华民族是否能够真正全面复兴登顶至关重要。实际上，我之所以改行学习哲学、宗教学，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也长期关注宗教与科学关系，而且有着长期对宗教与科学关系的困惑。在读博期间，我的《宗教学原理》课程论文写的就是宗教与科学关系，写了三万多字，是我读博课程论文中最长的一篇，其中提出了科学由宗教托起的宗教与科学关系“冰山模型”和“根芽模型”。“冰山模型”以冰山的水下、水上部分分别喻宗教和科学，“根芽模型”以根、芽分别喻宗教和科学，和您的引领说多有相通。金泽老师给了我高分。您对时下围绕“量子纠缠”热议的宗教与科学关系话题也表现出特别关心，并认为道家道教以及佛教等东方思想同近现代物理学的某些契合，预示着中国有可能重新引领世界科学的一个机遇，正打算就此撰文。在最后一次亲聆您教诲的6月24日白云观道教学术沙龙之后的聚会上，这一话题是大家交流的一个热点。我也关注这一话题，原本也打算就此写篇小文章。听到您的观点和撰文打算之后，我想就待您的文章刊出后再跟进吧。可是，万分遗憾的是，您未及发表对宗教与科学皆有重要指导意义的大作，就匆匆地走了……

王老师，您匆匆地走了，从世界屋脊上走了，您这是要去哪里呢？

我想，您的离去，应当如您所说，不是化作虚无，而是进天堂，是合天道，是回归於自然的生命源泉。

王老师，您放心去吧！ 师母和家人，我和师弟师妹都会尽心照顾。

您的明道事业，我和师弟师妹将会坚定继承，续传华夏道脉。

愿您的在天之灵，自由永生，自在永存，自如永安，自然永真！

西元2017年7月22日据20日拉萨告别仪式上的口述缅怀辞整理初稿
西元2017年8月9日修订二稿 丁酉中元（西元2017年9月5日）修订三稿
己亥三月初一朔清明（西元2019年4月5日）再发于作者简书
（文中王卡先生照片由师母尹岚宁老师拍摄于家中书房和参加学术会议途中飞机上）

注：

本文正文（链接改作脚注后）被收录于师母尹岚宁老师编《王卡纪念文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5月，第120-125页。参见：《王卡纪念文集》-著作-中国宗教学术网.htm

[1] 王卡，《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教——从传统转向现实》，收录于《中华文化软实力——2011年嵩山论坛论文集》，北京：红旗出版社，2011年12月，394-403页。
[2] 王卡，《天道信仰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http://www.cefc-ngo.co/expert.php?cid=20&act=con&id=722。
[3] 王卡，《生命的源泉与归宿》，收录于何光沪主编《对话二：儒释道与基督教》，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206-222页。
[4] 王卡，《中国本土宗教的虚神信仰》，《世界宗教研究》杂志2016年第5期，2006年。
[5] 王卡，《关于道家思想与中西价值观融合的一篇读书述评》，收录于《哲学与宗教》第二辑，2013年。
[6] 王卡，《政治教育在国家现代化进程的作用》，http://www.cefc-ngo.co/expert.php?cid=21&act=con&id=726。

附：

讣 告

中国社会科学院长城学者，中国道教学研究的重要学者，国际知名的道教研究权威，中国社会科学院道家与道教文化中心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四川大学兼职教授，华中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道教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王卡先生，因病于2017年7月16日23时30分在西藏林芝离世，享年61岁。

王卡先生，1956年12月生,河北广宗人。1978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师从王明先生。1989年获哲学博士学位。

王卡先生主要从事道教历史、教义及文献学等方面研究。撰有《敦煌道教文献研究——综述•目录•索引》、《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古籍整理）、《道教经史论丛》、《道教史话》、《新译道门观心经》、《三洞拾遗》（主编）、《洞经乐仪与神马图像》、《道家学术思想概述》（待出）等论著。其在道教文献研究上造诣颇深，主编《中华道藏》、《三洞拾遗》、《中华大典•宗教典•道教分典》等大型道教古籍整理项目。主持并完成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敦煌道教文献图录编》，国家重点项目《清史•宗教志•道教篇》，国家重大文化出版工程《中华大典•宗教典•道教》等项目。多年来发表《王屋山上方真元道派续考》、《雍正皇帝与紫阳真人——兼述龙门派宗师范青云》等学术论文百余篇。

其代表著作《敦煌道教文献研究——综述•目录•索引》，利用敦煌藏经洞发现的道教文献，考察隋唐时期敦煌地区道教发展的历史概况、并全面整理敦煌道教文献，解决道教研究中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其搜索世界各国收藏的敦煌遗书，考订并分类著录其中的道教文献，编制一份尽量完整并且实用的文献目录和收藏索引。该书是敦煌学界和道教学界的学者查阅或利用敦煌道教文献资料的必备书目。《道教经史论丛》一书，分《经史篇》、《敦煌篇》、《域外篇》、《现代篇》四部分，收录作者研究道教文献和历史的论文三十余篇。该书亦体现了作者在道教历史、教义及文献学等方面多年研究的学术贡献。

王卡先生，崇尚真理、眼界高远、学殖深厚、道德高尚。他的一生，是报效国家的一生，是献身学术研究的一生！ 王卡先生的辞世，是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的重大损失，是我国宗教学、道教学界的重大损失。我们要继承和发扬王卡先生的优秀品质与学术精神，为搞好中国宗教学以及道教学研究而努力奋斗。

王卡先生千古！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
中国宗教学会
二○一七年七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