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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一念

2020-11-08  本文已影响0人  九箜敛月

轩辕炘

吾名轩辕炘,是玄国的太子,亦是父皇与母后所出的公主,唯一的公主。

玄国立储,向来不是限于皇子,也不拘于长幼。只要是嫡出,又天资出众,便可得青睐。

吾非是长女,在吾出生之前,父皇和母后还诞育过两位兄长,只不过,大皇兄因先天不足,没几年便病逝夭折,如今还在世的,也只剩了二皇兄长安哥哥一人。

大抵是几年前元宵宫宴那生的一场大病的遗症,长安哥哥几乎常年都是缠绵病榻,更不见他出屋子,就连父皇同母后也不许他的寝殿内有外人随意走动。

“禁令”归“禁令”,可它拦不住吾。吾总会在下了书房的功课后,甩开了身后的宫女内侍,跑到他的寝殿里来。

长安

吾名长安,长安长安,吾时常在想,吾真能长安顺遂一生吗?

“兄长!长安兄长?长安哥哥!”

吾之所居,掩云殿,是比冷宫还要僻静几分的偏僻所在,可每日近了午时,总有一个团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有时是树上,有时是屋顶,有时又是窗外爬进来。

她是吾的妹妹,轩辕炘。

“好呀,堂堂太子,居然也学人家爬窗户,成何体统?”

虽然是板着脸拧着眉头,可到底也是说完了这句话吾便忍不住破功。同面前故意作出了一副可笑鬼脸的她一齐笑个不停。

父皇与母后下过禁令,为了吾的病,吾的身体,不许外人进出掩云殿。是以,除了阿炘、太医和夫子,偌大的掩云殿内,终日不曾有过访客。

就连父皇与母后二人,也极少来,许是他们太忙了。

罢了,吾又该喝吾的汤药了。只是,这汤药,吾一如往日地将它倒进了院后的花土。

袁琅

吾名袁琅,是玄国负责教导东宫的袁太傅的幼子,可是恐怕也无人知晓,其实吾是从他在几年前的元宵灯会上从外带回来收养的儿子。我的生身父母,就像元宵灯会上那些磷磷冉冉的烟火一般,将吾留在了一棵梅树下便愈走愈远,湮灭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养父一家待吾极好,更是将吾送入宫中,去当了太子的伴读。

吾记得,在见到那未来的玄国之君前,吾先见到的,是她的父亲,吾玄国的君王。

“抬起头来。”

不知怎地,这声音莫名地熟悉,仿佛是在哪里听过一般。谨遵圣令,吾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抬头仰望着那玄国最为至高无上的人。

吾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犹豫不决,可这很快就被他的口谕否决了。

虽然一同来参选伴读的王公子弟不在少数,吾虽天分出众,可圣上是连其他人见到没见便直接定下了吾,不像旁人一样沾沾自喜,吾反是再拜谢圣恩后,疑惑不解地向养父问出了这个问题。

“大概……圣上觉得你很适合成为太子的伴读,你与太子……很有缘分……”

养父身为太傅,从来不会这般吞吞吐吐,没头没尾的说话,吾当时听了,更为地疑惑。直到,吾见到了那玄国的未来之君,太子轩辕炘。

吾也是那时才晓得,太子殿下原是女儿身。

轩辕炘

在吾年满十岁的时候,父皇为吾亲选了一位伴读,是袁太傅家的小儿子,名唤袁琅的。袁琅与长安兄长同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吾那时还想,这样也算是吾多了一位兄长。不过,可惜的是,因着宫里的规矩,袁琅虽是父皇为吾亲选的伴读,但到底也是外男,吾只能隔着一方绣屏看见他有些模糊的身影。

青衿端礼,隔着绣屏,吾隐隐约约觉得,他有些像长安兄长,大抵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大概都长得差不多吧……

“臣袁琅拜见太子。”

奇了,他的声音……也与长安兄长出奇的相似。

吾不禁好奇地让他靠近了些。“走近些,抬起头来。”

然而,一旁的太傅却出声制止了吾,“太子殿下,小儿初入东宫,不懂规矩,让您见笑了……”

闻言,袁琅乖乖地退了下去。没有看清袁琅的模样,在宫中也无机会看清袁琅的模样,这让吾愈发得好奇。

长安

在吾十四岁,阿炘年满十岁的时候,父皇将太傅的小儿子选入了宫做她的伴读,听说,那个名唤袁琅的少年和吾长得很像。

但,究竟是长得有多像,将此事说与吾听的阿炘也说不清楚,吾并没有在意,父皇与母后恩爱甚笃,奈何子嗣缘薄,父皇也不肯广纳后宫,到如今,膝下也只有吾和阿炘二人还活着,宫里也没有其他的皇子,阿炘见到一个,便说与吾很像,想来只是错觉。

“阿妙呢?”

“这还用问,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阿妙的性子,自打父皇送了它给吾,抱进了这掩云殿里,没有一天不跑去翻花土的!”

吾说着,推开了窗,透过窗子,能看得见后院花圃里,有一只纯白如雪的猫咪,在用爪子刨着花土。

“哈哈,兄长你也不好好管管它,回头,你这院里的兰花又该遭殃了!”

阿炘半跪在吾的榻上,趴在窗子上,直盯着刨土的阿妙乐个不停。

袁琅

自第一日被父亲呵斥退下后,吾没有一日不好奇,吾好奇太子的模样,但比起这个,吾更好奇闭宫不出的大皇子。听说,是早几年前的元宵时节,染了重病,所以落了腿上的残疾,终日缠绵病榻。不然,太子之位,合该是他的。

不知怎地,吾很想见上这位大皇子一面,或许,只是因为太子当日在父亲不在时,偶然谈及,吾与大皇子很像,起码声音是近乎一模一样。

这无心的一句,让吾好奇到非入宫不可。

是以,在那日,冒着天大的风险,吾借着要替父亲送给太子批复好的功课为由,私自入了宫,没有去东宫,而是转身顺着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去了掩云殿,这也是太子她告诉我的,太子……阿炘,她说她每日总是从这里偷偷避开皇上和皇后,还有其他的宫人。

按着她平日所说的,吾果然很顺利地就溜进了掩云殿的偏门。

“是什么人在那里?!”好似有宫人发现了吾,惊慌失措下,吾随便就跑进了一间屋内,躲了起来,吾可真是太大胆了,要是被人发现,便是阿炘来也不成的。

“你还真大胆,你难道不知道,掩云殿是不能让外人随意进出的吗?”

一片昏暗中,有一个沙哑的声音,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但听上去,他似乎并没有想将吾抓起来的意思。

吾不做声,左顾右盼,却是怎么也见不到声音的主人。

“宫人们走远了,快些出宫吧,离开这个地方!”

斥责一声,吾愣了一下神,就突然便感到衣领一紧,被人急扯着拽出了掩云殿的后门。

发现了吾,扯着吾离开的人,是父亲。

吾从没见过父亲发过那样大的火,那一日,任凭母亲和两位兄长怎样劝说,父亲的雷霆大怒化作了施加在板子上的力道,尽数都打在了吾的身上,很疼,很疼。可吾知道,吾不该躲,这是吾该受的。

板子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脊背上,每一下,都留下了灼热的红肿,附加到极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若不是最后母亲和两位兄长跪下抱住了父亲,吾当日几乎要被打个半死。

“掩云殿,你休要再去!”

轩辕炘

最近宫里头变得怪怪的,宫人们总是会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但一见了吾,就立刻散开来,似是刻意不让吾听见。不但宫人,就连父皇,母后,长安兄长见了吾,也各自变得怪怪的,吾说不上来,若是袁琅能入宫就好了,可惜,听说他前些日子贪玩,从树上摔下,断了腿,这两三个月,再加上快到了年关,恐怕要等明年吾过生辰时才能见到他了。

生辰,听父皇说,算算日子,到那时,长宁也差不多满月。是了,母后腹中又有了一个孩子,虽然要等生下来才知男女,可父皇和母后已先为吾这尚未出世的皇弟或是皇妹取好了一个乳名,长宁。

“长安兄长,你说母后会生一位皇弟还是一位皇妹?”

吾躺在长安兄长的榻上,就像小时候一样倚在他的怀里看着书,不同的是,以前是他教吾认字,现下,吾已不需要再问他了。

听了吾的问题,长安兄长反常地默不作声了好久,就像是深思熟虑过了一般,手上却不停,为吾剥着一颗石榴。

待他手边的青瓷碗里的石榴已堆成一个小山的时候,吾终于忍不住摇了摇他的手臂。

“兄长,兄长,你就猜猜嘛……”

“是皇弟也好,是皇妹也好,只是……都会叫长宁不是吗?”

长安兄长顿了顿,皱了皱眉头,吾以为,他是腿上的旧疾又犯了,连忙给他捏起了腿。

“可吾只认你一个……”

“长安兄长,你说什么?”

“无事……”长安兄长拧着眉头,看向了窗外,那一团雪白,还在花圃里乐此不疲地翻着。

长安

阿炘所言着实不差,她的伴读,确实与吾长得一般无二。无缘无故,哪怕是同一株兰花不会有生有两片相同的叶子,那么,世上亦是不会有两个毫不相干又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来。

或许,父皇与母后都以为吾那时年纪还小,什么都不记得,可他们不知,吾记得清清楚楚,曾经,吾有一个孪生的手足。

那时,父皇的长子,还尚在人世,只可惜,他生来不足,就同吾一样只能终日缠绵病榻。

自吾有记忆起,母后便不喜吾与吾那孪生的手足,父皇倒不厌恶,却也对吾与他,谈不上喜欢。也是,自古双生不详,更何况,吾与他,本就是不容的存在。

十余年的元宵盛宴,宫里却是一片哀凉凄然,父皇的长子,吾该称他一声兄长的那个孩子,被自出生起就存在的病痛折磨了几载,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在元宵前夜夭折病逝。

也正是那一夜,在松开兄长再也暖不起来的手后,她转身,便狠狠地掐在了吾的脖子上,吾被她整个扑倒在地,颈上桎梏渐重,吾连一声叫喊也发不出。

“都是你们这一双孽障克死了安儿!还我安儿的命来!”

双目猩红,母后死死掐着,几乎置吾于死地,吾的孪生弟弟也被吓得碰倒了身后的花瓶,砸破了脑袋。

就在吾将要晕死,满眼只剩吾孪生弟弟额上的汩汩而流的殷红时,及时赶来的父皇解救了吾。

争吵,针锋相对,疯狂……

“让我掐死那双孽障,安儿就能活过来……”

“够了,安儿是你的儿子,难道他们就不是吗?!”

“哼!若不是你想要琅琊王替你生一个健壮的皇子继承皇位,算计了我和他,不然,怎么会生出这两个孽障来?!”

“够了!若不是当年朕是唯一嫡出,皇位本该就是皇弟的,不该是朕……”

吵到难分难解,父皇将母后推倒在地,母后登时便抚着已有了几分隆起的小腹,惨叫一声,不久,母后的身下,便流出一股和阿弟额上一样的殷红,

那一夜,很漫长,长到吾一边看着宫人们忙进忙出,捂着阿弟额上的伤口便昏睡了过去,等到吾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

“长安,以后你便是长安……”

母后疯了,阿弟被送出了宫,而吾,承了兄长的乳名“长安”,这还是吾第一次有了名字。

疯癫了的母后,时而抱吾哄吾,视吾如珍如宝,时而却又打吾掐吾,口口声声的孽障。

吾偷偷听到太医同父皇讲,母后当日因兄长过世太过悲痛,又失了腹中骨肉,这才失了神智,既是因接连失子之故,或许再有一子,便可好转。

看看吾,又看了看终日疯疯癫癫的母后,父皇却是默然。

几个月后,母后宫里的一位宫人,替父皇诞下了一位公主。算算时间,若母后当日没有滑胎,也该是这时候生子。

父皇很高兴地将那白玉团抱给了母后,并且不顾众臣的反对,当场便为她取了“炘”这个名字,更是将她立为了太子。

后来,母后的精神,神智果然一天天好转起来,只是,宫里头,再也没见有那位宫人的一点痕迹留下。

袁琅

被父亲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吾一个多月都没能下得了床,两位兄长和母亲时常会来看吾。每每为吾换药的时候,母亲总会万分疼惜地抚着那刻意被藏在额前偏发下的一道陈年的旧伤痕。

有一位道者曾替吾看相,他说,这一道伤,损了天庭,折了吾的气运。吾从此至亲无靠,虽得享富贵荣华,却要半世凄苦,是谓“笼里金雀”。

吾向来是不信的,无论僧道,他们只晓得拿那混混沌沌不知所谓的话来唬人。吾现在,有父有母,更有两位兄长。哪里来得至亲无靠?

“早知道,就该当初骗过皇上,说琅儿夭折,送到乡下老家养着,便没如今这回事,皇上他……”

“那……”

“事到如今,天子脚下,你又让琅儿哪里去?”

迷迷糊糊中,吾常听到母亲同父亲,还有两位兄长说着什么,听不清,但听起来总是那样万般的无奈。

身上的伤好了,等到过了年节,有消息从宫里传来,皇后为皇上诞下了一位皇子,只先取了乳名,长宁,待满了三岁,再正式赐名。

皇子出世,又值元春,本该是件可喜可贺的事,可太子……阿炘她,却不见她像以前那样笑意盈盈。

虽然是住在东宫,也从未去过前朝,可有些话,总能从各种缝隙顺着风,刮进她的耳朵。皇后想要让皇上废掉她的太子之位,立长宁为太子。

也有不少大臣,纷纷上奏,进言,当初大皇子夭折,二皇子病弱,立阿炘为太子本就是无可奈何之举,前代虽也不乏有女皇继位的先例可循,可到底该是立皇子为储。流言蜚语,近来皇上和皇后也冷落了阿炘许多。

阿炘常常说,吾越来越像她的长安皇兄,只可惜,那一次,吾没机会见到……可很快,吾就验证了这个事实……

在宫中平凡的一日,东宫的书房里窜进来一只雪团似的猫,猫啊,最爱的便是爬高,再跳到别处。

如果不是这只叫“阿妙”的猫闯入,吾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晓得,后来的真相。

锦屏倾倒,吾与阿炘之间没了障碍,她亦瞧见了吾的脸。她当时便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吾,喊了一声“长安兄长”。

父亲急忙带吾出了宫,为吾父子二人一齐告了病。

“父亲,吾之身世……”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摇头。

没过多久,只听得宫里又传出消息,太子炘患了天花痘疫,已连夜送至郊外养病,除了一个贴身的小内侍,再无他人照料。

这天花……患得可真是时候……

是夜,吾从后门带着随身的行李,溜去了郊外那间破落的草棚,走前,在后门先吾一步等在那里的父亲和母亲塞给了吾许多细软,碎银,还有厚厚一沓地契田契。

“除非为父让两个兄长去找你,不然,你千万莫要回来!”

吾预感到大事不妙,再要问时,父亲和母亲已将吾推了出去,严严实实地阖了门。

待吾跑得远远的,到了郊外时,在山头上,吾看见冲天的火光,包绕了整座太傅府。

至亲无靠,半世凄苦。当日那眉间有一点朱砂赤痕的道者,所言果然不差。

轩辕炘

吾之幼弟,长宁,光化二十三年二月初二诞于凤仪殿。

恰好满月之时,便是吾之生辰。

母后的凤仪殿热闹非常,可东宫里头却是冷冷清清,吾等了很久,父皇,母后,谁都没有来,直到宴上的菜肴都冷出了冻油,才有宫人们来送贺礼说父皇与母后会晚些时候过来看吾。

这一回,吾总算听清了那些宫人们的窃窃私语,还有下首的几个朝臣,他们再也不顾忌吾了。

“既是又有了皇子,也不似二皇子那般体弱,皇上是该改立皇储了……”

“可……这废长立幼……虽说太子是公主,可先代也不是没有女皇的先例……”

宴散了,父皇与母后终究还是没来。

渐渐地,吾亦感觉,父皇和母后的目光,也远离了吾,不知怎地,每日吾也愈来愈没了精神。

“太子殿下,宫人的闲言风语,不必理会……嗯?哪里来的猫?”

那一日,原本在掩云殿的阿妙,不知为何跑进了吾的东宫,高高地一跃,弄倒了吾与袁琅之间的锦屏。

那是一张与长安兄长何其肖似的面容,吾并不是傻子,当场吾便隐约猜到了,长安兄长与袁琅,定是一双孪生。

太傅急急忙忙地扯着袁琅出了宫,而吾,也即刻被父皇叫去了御书房。

不等父皇开口,吾便迫不及待地问了那个问题。

“父皇,袁琅亦是吾之皇兄,对吗?与长安兄长是那不详的双生……所以您才将袁琅送出了宫外……”

汗岑岑地,吾身上立刻就出了冷汗,掌心也汗淹淹的,直刺得吾手腕,小臂乃至全身都一阵发痒。这般大胆无礼的高声质问,从古至今,除却篡位的逆臣,怕是只有吾这一个太子敢这么做了。

然而,吾从未想到,父皇看了一眼吾忍不住抓痒的手后,却告诉了吾一件秘辛。

父皇说,他不到弱冠便继了位,多年无子,好不容易得了一位皇子,偏偏一生下来就患了厥心症,他不愿广纳后宫,便暗自从宫外抱来了一双被弃养的麟儿,什么双生不详,他向来是不信的,他同母后,将那一双柔弱的麟儿,视如己出。

可吾那有厥心之疾的大皇兄没过几年便病重夭折,母后悲痛过度,认定了是双生不详,克死了大皇兄,人当时也有些疯疯癫癫了。父皇忧急母后身子,和彼时还尚在母后腹中的我,连夜将袁琅送出宫外交托给了太傅,又是让长安皇兄顶了大皇兄的乳名,哄骗母后。一直到吾出世,母后也才渐渐好起来,父皇也就随即将吾立为了太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吾不记得那日吾是怎样回到了东宫,昏昏沉沉地,吾莫名地心痛如绞,不知是为长安兄长和袁琅而悲痛,还是为自己而悲痛。

只记得,那一夜,吾的眼皮很沉,怎么也抬不起来,浑身也阵阵滚热,就像被人放在火上烧灼着一般。

混混沌沌中,吾依稀看见东宫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却又一个个惊慌失措地退出去,吾好似亦被人从榻上拖拽而起,放在一顶小轿中,颠颠簸簸地不知带去了何处。

“是天花恶疾!太子……太子殿下生了天花!”

“皇上有令,即刻送太子去城外北郊养病,还有东宫一切物什都要送去烧掉……”

“那个新来的……一起送去北郊,照料太子。”

接下来,吾便彻底地昏睡了过去,人事不知。

长安

阿炘被送到北郊的时候,吾是被阿妙吵醒的。

睡眼惺忪,夜里,吾感到有一团东西贴近了吾的脸颊,睁开眼,却是看见了钻进吾的被子里,瑟瑟发抖的,见吾睁了眼,便将一块被烧了一角的红绸放在了吾的面前。

吾认出来,那是阿炘最喜爱的一件便服衣袍的一角,可是,如何会被烧了?

阿妙仍然瑟瑟发抖地窝在吾的被子里,抬头,看着吾,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叫声。“喵~”

就像是,冬日里头,它被火盆的烟呛熏到了一般。

心下突然不妙,远远地,吾也才听到从东宫里头传来的嘈杂,吾叫来了一位宫女,指了指缩在被子里的阿妙,即刻便披衣而起,从窗子上跳了出去。

“照料好它,不然,可别怪吾像对待之前几位宫女那样,捏碎你的骨头!”

从窗子跳出去后,吾便趁着夜色,一跃而起,攀上了宫墙,不过片刻,吾便装作一位内侍混在了被送出宫去的阿炘身边。

吾知道她太子之位不保,可吾没想到,除了太子之位,更是有人想要她的命。

几乎透明的存在,掩云殿终日倒也没见有多少外人打扰,这也给了吾方便,吾看遍了宫中藏着的江湖武林各门派的典籍,不期能天下第一,仅自保足矣。

吾亦想不到,昔日,本是为了自保而学的医术,如今,却还要用来救阿炘。

意外的是,吾在那北郊破落的棚屋里,再次遇见了他,与吾生的一般无二的孪生阿弟。

他浑身很狼狈,滚了一身的泥水,衣服也被树枝荆棘,扯开了几道口子。

他见到吾的时候,只是诧异了一刻,眼睛便又黯淡了下去。

吾大抵知道为何,来北郊的路上,吾便看见了从太傅府上空发出的冲天火光,有人,下了死手。

“虽然幼时的事情已经记不大清,但吾知道,你是吾的兄长,对吗?”

“或许你以为这是你吾兄弟二人时隔多年的第一次见面,可很久前,在掩云殿,吾就已经见过你了,虽然只有半面一眼,但吾,也认出了你是吾那个被送出宫的亲手足。”

袁琅说,太傅一家葬身火海,他已没了亲人了,他唯一所求的,是真相,是手刃元凶。

真相……吾将吾这些年查到的,偷听来的,尽数都告诉了他。

“那他……父亲……知道我们吗?”

“他并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他还以为自己是遇上了一位宫女,他还想着边疆立功便向父皇求个恩典,当年,还是他将你带出宫,送给了袁太傅。事后,他便领兵去了北疆,谁料染了时疫,尸骨也不知去向……”

吾看见袁琅又嗫喏着,不问也知道,他是想问母后,可是,吾二人这一双孽障,想想就知道,母后巴不得两个都死了才好。

“袁琅,你与吾都想要复仇,而吾这里,眼下正好有一个可以祝你复仇的大好机会……”

袁琅果然想都不想地便应了吾,就这样,吾与他换了身份,吾助他潜回了掩云殿成为了二皇子长安,而吾,则是替他跑去丞相府,成了大难不死,却因大火毁容,带上了半个假面的袁琅。

袁琅

掩云殿果然冷冷清清的,远不似别处热闹。吾替了他来做皇子,他替了吾,投入了丞相府去做袁琅,一边又在北郊暗中照料阿炘。

父亲还在世时,他曾说,皇上太过宠信皇后一族,以至兵权失握,又要改立幼子,怕是要出大事。

可在大臣们有意见前,皇上却先下手为强,首当其冲的,却是太傅府和昔日所剩无几的琅琊旧部。理由也荒唐得很,说是旧部骑兵逼宫,一路杀进皇城,半途失利,全军覆灭,太傅府不幸遭难。

没了一个袁太傅,昔日的琅琊旧属,只剩了想要扳倒阿炘和皇后一族的丞相一派的大臣。

当了袁琅的长安,远比吾要聪明得多,他想尽办法,说服了丞相,表面以吾这个病恹恹的“二皇子”为首,来辅佐尚在病中的阿炘,到时皇后一族,太子两派尽诛,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而他,作为“拼死抵抗”逼宫的琅琊旧部,满门忠烈的袁氏孤子,自然而然地,得了个不小的官职。

说起来,掩云殿里的宫人们,似乎都怕吾怕得紧。尤其是那个叫作“青梨”专门负责照料“阿妙”的侍女。

“你为何怕吾……吾本就不需人怕的……”

“奴婢怕您……怕您捏碎奴婢的骨头……”

“哈哈……吾原不过是一时说笑的……”

看来,不但常年被关在掩云殿的长安日子不好过,就连宫人们也都要忍受他这个脾气怪异的主子,想必更是战战兢兢。

接下来的日子,吾在掩云殿里安心地整日无所事事地当着二皇子长安,一边又是不断地收到他从宫外的书信,有丞相一派在后倚仗,他得了许多差事,职位也升了上来,而且,阿炘的身子也已大好,不日便可回宫。

“青梨,若是有朝一日,你能离宫,最想做的,是什么?”

吾问这话时,阿妙正沐浴在它最喜欢在日坠西沉的偏阳里,窝在榻边的窗沿上,而青梨正在给它打理着毛发,它很是舒服,“呼噜呼噜”地,眯着眼兀自酣睡了起来,吾也安心地轻轻抚着它的脑袋。

“离宫?青梨是孤女,在宫内,还是在宫外,都没什么分别的,不过……”

青梨抚着阿妙的尾巴,顿了顿,小声地在吾耳边嘟囔了句,“若是真能放出宫去,奴婢只想找个好儿郎嫁了,有间小院,院子里栽棵青梨树,再生两个孩儿,平凡地过这一生便好……”

“好儿郎,青梨,那你看,吾可算是好儿郎?”

玩笑一句,青梨脸上顿时便生了两抹绯红。她抱走了阿妙,顺便还带走了吾正吃着的一碗冰葡萄。

“哈……好青梨,吾说笑的……阿妙和葡萄留下啊……”

轩辕炘

“长安兄长……长安兄长……阿炘好难过……”

生了天花的日子,并不好过,吾起了一身的红疹,又痛又痒,两只手偏偏又被人缚在床榻两侧,动弹不得,真真是活受罪。

再次见到他时,吾曾以为,真的是长安兄长来看吾,可马上吾也就想起来,他该是长安兄长的孪生兄弟,吾的伴读,袁琅。长安兄长他……如何能出得了宫呢?

“阿炘,你醒了……”

“父皇,长安兄长,你……”

吾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在,吾与他,还有被困在掩云殿的长安兄长,皆是……被抛弃的存在。

“阿炘,你看清楚,吾是长安兄长……”

“怎会……怎会如此?”

“说来话长……”

吾听着长安兄长的话,不敢相信,父皇居然会如此狠下杀手。思及至此,吾当即便口吐朱红,胸口更是刀绞般的痛。

“哈,人言少年吐血,朝夕不保,看来吾是熬不过了……”

话还没说完,长安兄长便捂住了吾的嘴,又是轻轻地在吾的肩头拍打了一下。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快些喝了药来,身子才能好起来!”

吾依言接过了他手里的药碗,不知怎地,吾闻到了丝丝缕缕的腥甜味,许是方才吾吐的那口血,还留了些在喉头。

“张嘴,啊……”明明自己也是面色苍白,疲惫不堪的一副模样,长安兄长却还是将吾当作小孩子来哄,唯恐吾怕这药苦,连忙将早就剥好的石榴拌了蜜糖来喂吾。

虽然在甜味的冲击下,药的酸苦亦是被对立激发到了极致,可吾还是笑了笑,从他手里自取了那碗石榴来。

“照料吾多日,如今吾已醒了,时辰亦是不早,兄长你快去好生歇息罢,阿炘这里,能照顾好自己。”

“吾不累,这里没有其他的人,吾陪你坐坐,再回也不迟……”

话音刚落,只听得远远传来了尤为喧闹的炸响,虽隔了不知几远的山头,但吾还是从窗户里窥得见,那是宫城上方漫天绚烂的磷磷冉冉的烟火。

是了,每年母后的寿辰,父皇总是会让人在宫内各处,放上许久的烟火。幼时,吾亦总是喜欢在父皇和母后膝下一边跑着,一边也自己亲手燃上几柱,抬头看那五彩缤纷的异象美景,直到脖颈酸软,到最后,在父皇和母后抱在怀里睡去。

如今,再看这五色神绚的烟火,吾心中,却只剩了孤寂与悲戚,它们,在吾眼中,到底还是成了盛华过后落于掌心中的那拈指即逝的齑粉,失却了颜色。

“你身子已大好,再过些时日便可回宫了……”

“好……”

回宫,再度回那个已经抛弃了吾的人的身边吗?吾不知晓……

长安

光化二十三年冬,阿炘病愈,不久后,父皇便派人将她接回了宫。只是,东宫还尚在封闭,东西也不甚周全,父皇索性便让她暂时搬去掩云殿居住。

本是要还假扮着吾的袁琅将主殿让与阿炘的,可阿炘推辞,兄长本就是主人,她身为客人,本就该住在偏殿。

见她执意如此,父皇也就没再多说什么,随了她去。

“袁大人……你这身子本就有痼疾,又以血和药,驱了太子的疾患,您也是懂医术的,如此不惜,伤了本元,这是半条命都没了……”

府里头,吾从北郊偶然带回府里的医者,那名唤石樨生的,一边为吾诊脉,一边又唠唠叨叨地念个不停。

“若换作是你,你又会如何?”

石樨生看了看吾,摇摇头,长叹了一声,只听得他嘟囔了一句,“痴人,痴性,痴情……”便下去,为吾去煎药了。

呵,痴情吗?究竟是痴情,还是情痴,吾不知,不知她的心意又是如何……

光华二十四年春,长宁满了周岁,父皇为他特地叫礼部安排了抓周礼,除了三品以上众臣,也只有王公贵胄得了邀赏,而吾,因为近来差事办得妥帖,官职升了,人也是得以坐在了丞相的下首。

时隔数月,吾在这当年阿炘都没有的盛宴上,再次见到了她,而替了吾的袁琅,坐在她的一旁,群臣聚首,王公与宴,令人讶异的是,一国凤后却是没见人影。

听说是昨夜里起了风寒,头痛而见不得人。依吾看,得风寒是假,是不想看见吾与袁琅二人,头痛才是真。

吾冷哼了一声,转头却看见阿炘目光向吾投来,她向吾笑了笑。

数月不见,阿炘看起来整个人都瘦削了下去,名为太子,却不能回东宫,任是谁,都该知晓,阿炘这个太子,早晚都会被废除。

随着宗祀鼓乐的停止,司礼长篇大论的祝祷后,抓周礼开始了。

儿生一期,为制新衣,盥浴装饰,诸珍必备,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愚智,名之为试儿。亲表聚集,致宴享焉。

拼接而起,直至末席的长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新制的小玩意儿,弓,纸,笔,印,书,墨,砚……没有不好的东西,即便是长宁抓到了吃食珍宝,也断不然会有什么不吉祥的从司礼嘴里说出来,虽是试儿,也不过看看涂一乐罢了。

可关键就在于,你永远不会知道,也不会想到,这众望所归的小鬼,居然摇摇晃晃迈出几步后,扑到了阿炘的怀里,手里更是抓着阿炘头上的冠带怎么也不肯松手。

无奈之下,阿炘只好笑着将她的发冠解下来,任由长宁胡闹地抓在手里,又啃又咬。

父皇爽朗地大笑,众臣们也才松懈下来,一同跟着大笑,嘴里无非也都是和那司礼一样万年不变翻来覆去的吉祥话。

阿炘也在笑着,但却是那样的勉强。

宴后,吾,袁琅同阿炘,第一回同聚在了掩云殿,促膝而谈。

“待父皇正式为长宁赐名后,吾便会向父皇请辞太子之位……”

一颗黑子,蓦地落于檀木棋盘之上,吾与袁琅皆不说话,阿炘她,自己将自己置于了死地。

半晌不见吾落下手中白子,阿炘这才回神看向棋盘,明白了其中端倪。

眼见着,她暗暗地低了头,没有发冠束着的碎发突然就松散下来,发梢一直垂到了棋盘上。

“时辰不早,宫门要上钥了,还请回吧……”

轩辕炘

吾之幼弟,长宁,生得极为可爱俊秀。

虽然年纪小小,可他无论是见到谁,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他总是喜欢将见到的东西放在没长几颗牙的嘴里啃咬。

吾曾以为,他会怕吾,可每次一见到吾,他却是总哭闹着要我抱。等再大了些,每日一睁眼,便是嘴里喊着要找吾。

“看来长宁这孩子很喜欢你这长姐……”

父皇也欢喜长宁与吾的要好,他下了令,乳母可以带着长宁来掩云殿看吾。

那一日,是一个晴朗无云的下午,乳母一如既往地将长宁带来找吾,吾正好刚从丞相府回来,便和他抛起了藤球。

那藤球上,装了许多铃铛和彩绦在上头,是长宁最喜欢的玩具。

吾蹲着与他一抛一接,引来了远远蹲在墙头晒着太阳的阿妙的注意,它轻巧地跳了下来,走了过来,将爪子搭在吾手里的藤球上,轻轻拍打着。

“喵!喵!”发音尚不清晰的长宁叫喊着,同时嘴里发出来“咯咯”的笑声。

接下来,长宁的乳母便过来,一把拎起了阿妙,阿妙最怕生人,更何况,还是拎着它的脖子的生人。

吾知晓,乳母定是以为长宁看上了阿妙,这便要不问自取地将阿妙带回去给长宁。

“嬷嬷,那……那是二皇子养的……您轻点,轻点……”一直负责照顾阿妙的青梨,看不下去乳母的“重手”,忍不住出了声,可到底还是越说声越小。

“二皇子养的又怎么了?左右不过是只猫,明日再去抱一只便是,三皇子喜欢,身为长兄,自然要让着幼弟,前些日子,三皇子还拿了太子的发冠,太子都没说什么,你一个下贱婢子,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算了,青梨,便让阿妙在长宁那里待几天,再抱回来。”

屋里传来了袁琅的声音,乳母一听,更是趾高气昂,准备带长宁回去,更是又要拎起阿妙来,一旁的青梨看不下去,便索性抱着阿妙,一同回了凤仪殿。

不知怎地,吾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你就这样让阿妙和青梨过去吗?”

“不然呢?你也听那乳母说了,长宁连你的太子发冠都能随意拿去,吾这个废物二皇子养的一只猫,又能算得了什么?呵……”

屋内,袁琅躺在一张斜榻上,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书页翻得很响,便不再理吾。

袁琅

“好好的,你怎么突然要换过来?宫外的情况,吾怕是不熟……”

“先别问了,这一个月,已先替你告了病假,你先回清河袁家祖宅待一段时日,熟悉情况,至于……宫中的一切你大可放心。”

就这样,在那日抓周礼后,宫门上钥之前,吾再次做回了袁琅,他也再次做回了长安,如果没有变故,他说以后应是再也不会交换了。

吾知道,他要动手了。

阿炘已经将请辞太子之位的秉文写好,不日便要交给皇上。

没了太子之位,名头上是嫡公主的庶出公主,一等笄礼完毕,和亲他国,皇上恐怕早已想好了打算。

可是,要他亲眼看着阿炘这样离去,一辈子再也见不着,如何能呢?

罢了,这到底都是他们的家事。

一个月,吾即刻动了身,回了袁家祖宅,虽说是祖宅,但也因为没有人打理,已成了破败不堪的荒地。

吾找了人,好好地将这传了不知多少代的小院子修葺一新,青梨树,一小块田,不多不少。

哦,对了,青梨还说若是以后开个酒铺也不错,正好吾手上还有几张商铺文书地契,等她出了宫,吾和她就去看看,在哪处开张比较合适……

一个月的时日,过得很快,吾在清河一边熟悉着他平常料理的人情世故,一边想着,等办完了所有的事,吾一定要马上辞官。

然而,左等右等,吾等来的,只有飞鸽传书上简简单单的二字,速归。

回到邺城,王公大臣们都在议论纷纷,零零碎碎的,吾也只听出来这些。

三皇子长宁,夭折了。

因为天花,病了数月,一夜高热惊厥,当晚便没了。

皇后忆子成狂,疯了,被皇上软禁,顺便,皇上还把皇后一族握着的兵权讨了回来,交给了二皇子长安。

皇上亦是思子心切,犯了旧疾,如今,只好让太子代政。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吾感于长安的雷厉风行时,却隐隐生了疑虑,不是季节,好好的,三皇子是如何得了天花?

吾没等细想,就即刻被阿炘召进了宫,不是去东宫,却是直接去掩云殿。

在踏入殿内的一刻前,吾已想好了辞官的理由,和带走青梨的理由,反正,阿炘,她也是知道的……

然而,入了殿,却是分外的冷寂。

阿妙不见了,青梨整个人也是病倒在了榻上。

“青梨,青梨!”一声两声,吾喊得一声盖过一声,青梨却始终是愣愣地,看着半空,充耳不闻。

“负责照看长宁的乳母,向吾讨走了阿妙,青梨放心不下,一同跟了去。你是知道的,一两岁的孩子,下手总是没轻没重,阿妙被弄得疼了,抓伤了长宁的脸……”

意外地,本该是召吾来的阿炘没来,来的却是长安。不,吾早该想到,既是来掩云殿,自然召吾来的,不会是阿炘。

吾身后的长安见吾停了呼唤,便又接着说了下去。

“母后很生气,让宫人摔死阿妙,青梨不肯,一同被拖了出去,赏了打,下手的宫人,嬷嬷手下得极重,等到吾赶过去时,阿妙不见了,青梨就成了现在这样……”

没等他说完,吾即刻起身,一个拳头便打在了他的脸上,他没有躲,揉了揉自己的脸,朝地上吐出来一口血沫,血沫里,还带着一颗牙齿。

不知为何,吾明明恨他怒他,却在打了一拳后,再也没了气力,身子更是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若是他之前把青梨一同带回了袁家祖宅,是不是她还能好好的?

“还有什么要做的,尽快下手,了解之后,吾同你们……再无瓜葛!”

轩辕炘

吾之幼弟,长宁,一见吾便笑着要吾抱的长宁,终究没熬过那个秋天,没来得及等父皇为他正式赐名,便因为一场恶疾,一夜便去了。

长宁夭折的那个夜里,母后赤着脚跑来了掩云殿,不由分说地将袁琅从榻上揪起,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安儿和宁儿,我要你偿命!!!”

听宫人们私底下说,母后坚信,是不见了的阿妙当初抓伤了长宁,被宫人摔死后,一道怨气成灵,缠上了长宁,最后更是勾走了他的魂。

见到母后手上力道不断加重,袁琅的颈上已经渐显青紫,吾连忙拖住了母后。

未曾想,母后却是将吾一把推倒在地,两眼直勾勾地,看了看吾,又看了看袁琅。

“哈哈哈!孽障!都是孽障!都是因为你们这一双孽障……”

母后痴痴笑笑着,往日绮丽繁复的发髻都披散开来,她坐在地上,明明空无一物,却还像是在怀抱着长宁,轻声细语地为他唱着歌谣。

待父皇赶来时,母后膝行着,将那一怀虚空露向父皇。

“皇上,快找太医救救长宁,他昨夜咳了一个晚上,他说他喘不过来气,他说他好难受……”

母后说着,还轻轻摇晃着那一怀虚空,偌大的掩云殿里,静得只听见她还哼着的歌谣。

“皇后,长宁已经死了……”

吾头一回,看见父皇流泪。

“怎么会呢?皇上,你让太医署的人都过来,我的长宁他还活着,他还活着,他的手还是热的……皇上……皇上……你救救他,救他……”

母后哽咽着,将那一怀虚空贴近了自己的胸膛,她不信,她的长宁明明还活着!

“来人,将皇后带回凤仪殿,无谕不得外出!”

母后被拖回了凤仪殿,远远地,还能听见她对父皇叫喊着。

父皇看了跪倒在地上的吾和袁琅,一字未说,缓缓地走了出去。

母后疯了,母后她……这次,彻彻底底的疯了。

长安

长宁死后,疯了的母后便一直被关在凤仪殿,听宫人们讲,每天夜里,母后都执着地抱着一个枕头,轻声哼唱着歌谣,就像以前长宁还活着的时候一样。

皇后疯了,掌握兵权的皇后母族一干人等即刻便被父皇所厌弃贬谪。

在丞相的力荐助推下,袁琅成了新一任的护国大将军。而朝堂之上,不知不觉中,已是形成了太子和吾这个二皇子在朝堂上平分秋色的局面。

长宁下葬的那日,父皇摸着那小小的灵柩,久久不肯合棺,直到他将一块小小的金牌,放在了长宁胸前。

那是他一早就为长宁想好的名字。

别人眼中,他或许是个中年丧了幼子的慈父,悲痛欲绝不能自已,可对吾而言,那所谓的悲恸,不过是毫无愧疚的悔恨交加。

料理完了长宁的丧事,他便病了,国事便交与了阿炘,吾等在侧辅佐阿炘。

这般大好时机,丞相愈来愈不安分,那颗压抑多年的谋逆之心已经蠢蠢欲动。

这事让阿炘很是头痛,她常常要在御书房批奏折批到很晚。

“太子殿下,二皇子来了。”

内侍一连多声禀告,忙着批折子的阿炘却是连眼都没抬,吾便直接走了进来,直至走到她面前,她才猛然讶异。

“长安兄长,你……”

摇动不安地烛火映照下,她的眉宇间,吾窥见了疲惫不堪,还有一丝欣喜。这欣喜,是为吾吗?

“吾正式有了名字,自此便是‘轩辕爔’,兄长二字,太过生分,不如唤吾一声阿爔,可好?”

吾说着,整个人更为靠近了她,御书房的内侍已被吾方才吩咐退下,如今,此处,只有吾和她。

“阿爔……吾不知道……虽然,你并非父皇血脉,可在宫中,你与吾,到底还是兄妹……”

“那又如何,太子殿下不该如此畏惧,吾认识的阿炘,可从未有这般怯懦。”

灯影迷离,坦诚以待,犹豫再犹豫,不断冲破那所谓的顾忌,最后的最后,阿炘搂住了吾的颈项,直接吻了上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父皇这一病,却是行将就木了。

终于,在那一日,趁着阿炘出巡未归,丞相矫诏,秘令让袁琅去凤仪殿给皇后送毒酒,而吾等,则是守在只剩了一口气的父皇面前,只待驾崩,即刻登基。

可被蒙在鼓里的丞相,并不知晓,此刻,来到凤仪殿的是吾,轩辕爔。在父皇面前跪着的,才是袁琅。

“乖啊……乖啊……”歌谣在吾步入凤仪殿内的一刹那戛然而止,吾有些惋惜,那歌谣,其实吾还想再多听一会儿。

“你来了,是他让你来的?”

神清目明,除了身上脏乱,她母仪天下的气度却是一点没变。

“你们能放过炘儿吗?这江山由你们去夺,不要再牵连无辜了……”

吾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吾那么爱阿炘,又岂会杀了她?

“奉皇帝秘令……什么!你!”还不等吾宣读完旨意,眼前这个一身华衣的女人,却直接从吾手中劈下来那杯酒,没有一丝犹豫地,仰头饮得一干二净。

“你……你过来……过来……”

鬼使神差般地,吾依言走了过去,跪在了她的面前,她瘦骨嶙峋的手,颤抖着,攀上了吾脸上面具的额角。

“安儿……宁儿……长安……你走……快走……再也不要回来……”

她眼中黯淡了下去,抬起来的手,没等拿下面具,便垂了下去。

直到一丝暗红的血液从她的口鼻蜿蜒而出,吾才突然想起,她从来不会叫兄长为“长安”。

“母后……母后……母……后……”

原来她知道是吾,即便有面具遮掩,她也认得出是吾,天下间,怎么会有认不出自己骨肉的母亲呢?

“母后……”那日,吾真正地叫了一声“母后”,可惜,她再也不会有机会听到了。

袁琅(此处又名前结局)

自皇上大病,太子监国以来,吾时常听到宫人们说,阿炘,和袁将军在朝里朝外的那份默契,同进同退,宛若一体,待他日太子登基,君后非袁将军莫属。

宫人们的嘴很碎,不止阿炘他们,连吾也不放过。

只不过,在她们的眼中,吾只不过是终日陪在一个昏沉不醒的人身边意志消沉的二皇子罢了。

吾不管,吾只管陪着吾的青梨。

每日,吾都要抱着青梨去掩云殿的院子里坐坐,一边给她轻轻梳着头发,一边和她说着,吾很早之前,就该和她讲,却一直没机会讲的那些事。

“吾在院子里种了四棵青梨树,到时,一棵归吾,一棵归你,还有两棵,就归你与吾的两个孩儿,孩儿的名字,吾想好了,大的叫阿妙,小的那个,就叫葡萄,好不好?”

“你曾说你想开间酒肆,不知道愿不愿意招吾这么个笨手笨脚的店小二,吾可以刷碗,不要工钱的……”

可是,青梨依旧是终日不是昏睡便是愣愣地盯着前方,一动不动,也一句不应。

“咕……咕……咕咕咕……”一只尾羽被染了枫红的鸽子安稳地落在了离吾不远的所在,它的脚上,系着一角白绫。

这是丞相送来的信使,是时候了。

不久,太子南巡,除了吾这个冒牌二皇子手握的一部分重兵外,剩下的悉数都随她一同南下了。

丞相的如意算盘打得很精,皇上重病,行将就木,太子却南巡,若是皇上出了变故,不孝恶名即刻远扬,储君在外,宫中只剩了一向软软弱弱的二皇子和虎视眈眈的丞相,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父皇……”咬着唇齿,吾隐忍着,向那个瘫软在御榻上的人说着。

明明是不可一世的尊贵天子,如今头发花白,腿脚不便,真是何其可怜。

“呼呼……朕……朕没有生你这么个孽障!”

颤抖着,他抓起来一把折扇向远远跪着的吾同丞相砸了过来,可惜,命烛将息,残余力道只勉强将折扇扔到了吾面前。

“父皇,儿臣自己得了新名字,轩辕爔,爔昇东岳,耀扬山河。有吾在,玄国定然世世代代千古流芳。”

“呼呼……”他似是气急了,大口大口喘着,胸不断起伏着。

“孽障……孽障……凭什么朕的皇位……最终还是要归了琅琊……你们……你们谋朝篡位!”

随着吾站起,一点点靠近,又同丞相合力将一束白绫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

挣扎着,吾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力气抬起手来抓吾,只不过,他也万万没想到,他会看见吾额发下挡着的那块疤。

绝命的一刻,他大抵也才知晓,一切都该结束了。

“皇上……驾崩了……”随着门外内侍一声尖利的通传,丞相也拍了拍手,召进了许多士兵。

“二皇子大逆不道,杀君弑父,罪该万死,即刻诛杀!”

然而,话音刚落,离他最近的,领兵而来的“袁琅”,却是将一把匕首,直接捅进了他的心窝。

一番风云落幕,阿炘南巡行至半途,便急急忙忙赶了回来,登基成为了玄国新君,年号长安。

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是免了二皇子轩辕爔的死罪,封了“琅琊王”的名号,“发配”到了清河袁家祖宅。

第二道旨意,便是立了袁琅为君后。

“吾二人与一干太医都为青梨诊过脉象了,她……恐怕醒来很难,也许,以后连眼睛也无法再睁开,一直昏睡下去……直到……”

“不必多言,吾同青梨要走了,照顾好阿炘。”

“阿弟,有缘再会……”

“不了,江湖无见……”

吾推辞了琅琊王的名号,打算独自一人推着轮椅上的青梨回清河。

最后,吾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戴着面具的他,怀里抱着阿炘,阿炘同他,都在与吾和青梨挥手告别。

“哈……只羡鸳鸯不羡仙……”

转过身,随着轮椅的辗转,吾离身后的那二人,愈来愈远……

轩辕炘

袁琅与阿爔换了身份。

虽然阿爔一再挽留袁琅,可袁琅还是带着昏沉沉,身体与况日下的青梨走了。

他心里,其实是怨吾同阿爔的吧……

做太子时,吾已开始监国,待真真正正成为玄国至高无上的帝者,吾也才知晓,这担子的辛苦,真的让人疲惫不堪。

“阿爔,等与你有了孩儿,生下来,无论是男是女,吾打算立刻封为太子,过个十几年,吾与你就把这累人挑子扔给太子……”

“哈,要吾说什么好,吾是该说皇上为政太过辛苦还是该为将来的太子而感到不幸?居然有这样一个偷懒的母皇……”

阿爔说着,一边将剥好的石榴放在水晶碗里,挪移到了吾的手边。

他瞟了一眼吾桌上堆着的如小山一般高的折子,看了看吾,却正好对上吾扑闪着的双眼。

吾想,那时的吾,看起来肯定像极了平时像他讨食的阿妙。

“朝政军务,后宫一律不得干政,还请皇上要多多辛苦了……”

“阿爔……”

吾更为拼命地眨了眨眼,嘴角也歪了起来。

“好吧,下不为例。”

一次又一次妥协,百试不爽。阿爔也不止一次摇头抱怨,问吾立了他为君后,到底是为了找人帮忙批折子还是……

当然是后者。

吾登基为帝后,北疆又起了战事,吾同阿爔一同出征,顺利的班师回朝,朝政也真正开始安稳下来。

吾同阿爔也开始考虑起太子的事情。

长安三年,上巳节后的不久,太医署的石太医便为吾诊出了喜脉。

吾同阿爔欢喜得很。不过,吾更欢喜,这样,再过十几年,吾同阿爔就可以彻底抛开这沉甸甸的担子,游遍天下山水。

吾理所当然地,以害喜为借口,找了那叫石樨生的太医作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折子统统都堆到了阿爔的怀里。

“皇上,这样不好吧。”ヽ(  ̄д ̄;)ノ

“不用管他,这些难不倒他,你陪朕去一个地方。”

就这样,片刻后,吾坐在了掩云殿里新做的秋千上,一边拿着剥了一半的石榴,边剥边吃,一边小小地在秋千上晃着。

这可把石樨生吓得不轻,远远就跑了过来。

“皇上,皇上,你快下来,秋千危险!”

“站住,你给朕老老实实在那里翻土,换土,不然……不然朕就开始荡秋千!”

说着,吾用脚蹬了一下地面,秋千小小地摇摆了起来,石樨生见了,二话不说就挥起了锄头。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阿妙不见了后,掩云殿里阿爔花圃里的兰花是一日枯似一日,到最后一株也没剩下,不单是兰花,别的花草也是同样,掩云殿的花圃从此寸草不生。

吾想着大概是土质腐朽的缘故,便打算换了花土,顺便让人在好好地修缮一下掩云殿,将来,吾与阿爔的孩儿,就住在此处。

一边吃着石榴,一边轻轻在秋千上晃着,思及至此,吾下意识地腾出了一只手来,搭在了吾的小腹上,这里,是吾与阿爔血脉相连的骨肉,尚不知是男是女,不知他/她是会更像吾还是像阿爔?

想着,吾眼前渐渐浮现出昔日长宁一边跌跌撞撞跑向吾,一边嘴里却是唇齿清晰地喊着“皇姐”的模样。

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病无灾乐百年。

“母皇不求你聪慧机颖,可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

吾说着,眼前却又注意到石樨生那边出了异状。他停了手上的锄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那那样子觉不该是累了。

随即,吾起了身,就要走过去看。

“皇上,小臣不小心刨断了花草,您别怪罪……”

何等拙劣又漏洞百出的借口,他自己说到最后都几乎没了声音。

虽然,他挡在吾之身前,可那土坑里的,终究还是让吾看见了。

那是一具骸骨,那个骨型……是一具猫的骨骸。骸骨十分的白净,一如它生前的皮毛一般。

吾知晓……它就是阿妙,从前吾曾听人说,猫死前,总会提前离开主人,找一个静悄悄,却又是最让它舍不得的地方,孤零零地死去。

阿妙……阿妙它,当日是如何拖着自己被打残的身躯,一点点地爬回了掩云殿,把自己埋在了它平常最喜欢待着的花圃里的,无人知晓。

吾蹲下了身子,不顾石樨生的阻拦,将阿妙的骸骨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骸骨离土之时,吾看清了那两只黑到发紫的前爪,就连指甲都透着紫湮湮的色泽。

是长年累月的剧毒侵染所致。

“呕……”

不知是因为花土中散发着的腐朽气息还是害喜所致,吾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胃痉,既而眼前的一切都绕着吾转了起来。

“长宁……母后……父皇……原来竟是如此……”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吾看到阿爔赶来,将吾整个人慌忙地抱起。

“都是臣的错,都是臣的错,不然陛下也不会沾染了那烈毒……”

“胎儿不保了,吾只要你全力救回阿炘!立刻!马上!”

吾听见阿爔同石樨生在争论,声音愈来愈大,好吵,吵到吾睁开了眼。

“阿炘,你醒了……”

阿爔连忙将吾扶起,可下一刻,吾却厌恶地推开了他的手。

“吾要一个真相。”

自知事情不对头,石樨生借着煎药的名头,匆匆地和一众宫人退了下去,寝殿里,只剩了吾同阿爔。

阿爔默然不应。

“你为何不说话,是无话可说吗?长宁,你杀的!母后,你杀的!父皇……也是你害死的,对不对……”

阿爔静静看着吾,沉寂了许久,他笑了笑,平平淡淡,却只回了吾一字。

“是。”

“对不起,阿炘,吾不能说,吾不能告诉你真相。”

沉默,再沉默,良久,终是阿爔再开了口。

“你染了烈毒,不如,这个孩子就先不要了,性命要紧……”

说着,阿爔颤抖着,轻轻抚上了吾的小腹。吾想,那时,他也很为难吧……

似被这一句话触动了逆鳞,吾将阿爔狠狠地推开,抬头看着他。

“为何不要,吾偏要生下他,他父亲做下的恶事,便该由他来偿还!”

那一日,寝殿里,吾同阿爔争吵了许久,到最后,以吾动了胎气晕倒过去而收场。

也正是那日后,吾再也没见过阿爔,来寝殿的,只有亲自来送汤药的石樨生。

吾曾问过他,烈毒在身,腹中胎儿可有影响。每每石樨生却是千篇一律的囫囵话,既而就是千劝万劝地亲眼见吾饮下汤药。

有了身孕后,吾之五感比往常更为敏锐,这一次,吾闻清楚了,那汤药中,蕴藏在辛涩中的一抹淡淡的甜腥。

分明是血的味道。

“阿爔人呢?!”

石樨生不答话,直接跪倒在了吾的面前。

吾连忙跑出了寝殿,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好,一路上见人便问,君后何在。

直到,石樨生在后慌张地随吾跑到了掩云殿。

屋内,有两个阿爔,一模一样的阿爔,只不过,一个是面无血色,苍白无力地安静卧于榻上,一个是坐在榻旁,胡髭沧桑,抬头看了吾一眼。

是多年不见的袁琅,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阿爔叫他回来的?

吾步至了榻旁坐下,阿爔的胸口小小起伏着,他喘得很费力。

“阿炘……你来了啊……咳咳……”

“吾不让石樨生告诉你的,没想到……你还是来了……对……对不起……原谅吾……”

阿爔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他探向吾小腹的手,就这样在半途中,猝然坠落。

“吾原谅你……你醒来,朕命令你,醒来!”

“醒来……”

那一日,这同样的一句话,吾不知念叨了多少次,可阿爔的眼睛,始终再也没有睁开。

袁琅

从邺城回到清河后,吾就同青梨在祖宅旁开了一间酒肆,还请了一位老师傅负责酿酒。吾也同他学了如何酿酒,只不过,奈何手艺不精,说是酒,却比隔壁醋坊的醋还地道。

“小子,你不去醋坊当师傅还真是可惜了……”每每老师傅在尝过吾酿的酒后,都几乎要将满脸的皱纹纠结成像酒肆对面的包子摊上的包子褶的模样,末了,还不忘挖苦吾一句。

回到清河的第三年,某一日的清晨,青梨在睡梦中安安静静地去了,她做了一场永远不会醒的梦。

梦里,不知可有吾在?

吾又酿了一坛新酒,照旧去拿给老师傅尝。这一次,他舌头砸了半晌,看着生了胡髭的吾,嘟囔了一句。

“从前你酿酒只是酸,如今你酿的酒里,只剩了苦了……”

吾将院子里的梨摘了,尽数都去酿了苦酒,自饮自酌,喝到只剩最后一坛的那日,老师傅告诉吾,说有客人从邺城来寻吾。

不是熟客,也算不上是生客,吾当年曾在那个人身边见过他几回,他名字吾也还记得,石樨生。

石樨生说,是君后让他来寻吾的,那个人托他转告吾,轩辕爔恐要食言,还望琅弟永远的代替他。

石樨生告诉了吾发生的一切,阿炘她烈毒在身,这一次,轩辕爔本想再施当年以血入药的法子来救回阿炘。奈何,毒性猛烈,当年本就只剩了半条命的他,这次恐怕熬不过了。

所以,这才要寻吾回去。

吾听他讲着,将剩下的半坛子苦酒仰头喝得一干二净,将地契,房契一类的杂七杂八的物件都翻出来,扔给了老师傅。

“臭小子,你这是做什么?!我老人家可不要!”

“那便先替吾保管,平常还有清明,替吾多去看看青梨……”

待吾同石樨生回宫时,他只剩了一口气吊着,他与石樨生千瞒万隐,还是没挡得了过来寻人的阿炘。

“醒来……吾要你醒来!醒来!”

一遍,十遍,百遍,千遍……阿炘又哭又骂,感受着他胸口的最后一丝温热也消逝殆尽,她整个人也晕倒了过去。

她的身子并不乐观,轩辕爔舍去一身药血也没能祛除得了她身上的烈毒。

也不是没有法子,石樨生曾提议,施针将毒血尽数逼至阿炘腹中胎儿身上,再服下汤药,将死胎排出,或可换来阿炘十年生机。

听了这个提议,阿炘直接就把手里的药碗杂碎,拿着一块瓷片就对准了石樨生的咽喉。

“想法子替吾保住这个孩子,吾可以死,但吾同阿爔的孩儿不能!”

阿炘的脾气一贯固执,她认定的事情,没人能够动摇。

最后,石樨生施针,将烈毒逼迫停留在了她的左臂上,成了一块好似梅花的红记。

随着胎儿一天天在她腹中安稳的长大,这梅花便会顺着左臂一点点朝上游走,先至左肩,再下行,直至心脉。

而她,更是要忍受着那烈毒所在,每日对她筋骨的侵蚀。

吾问她,这值得吗?

她却反问了吾一句,如果是你,这样能换回活生生的青梨,你又会如何做?

答案心照不宣。

局势初安,微澜未息,阿炘又出了这般状况,为公为私,吾到底还是又做回了“袁琅”。

长安三年冬,邺城下了一场好大的雪,上次下这般大的雪的时候,吾还是个幼童。

寝殿里,阿炘声嘶力竭,痛苦挣扎了整整一日,听宫人讲,她十根指头,几乎都要把身下御榻抓出十道沟来。

“哇……哇!!!”

在雪霁出月之时,拼尽所有气力,阿炘终于诞下了一位公主。

这边呱呱坠地,阿炘的梅花红记也游走至了心口。

吾从稳婆手里接过了孩子,抱去给阿炘看。

虽然浑身还是红彤彤的,但她显然是结合了阿炘和那个人的长相,将来定是一个大美人。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母体影响,虽然石樨生在她身上诊不出有剧毒,可一出生,这孩子的左肩头便有一块红色的梅花印记,只不过,边影模糊,看起来,与其说是梅花,不如说更像猫爪印。

“呵,阿爔,阿爔,你说,该给吾与你的女儿取什么名字好?”

命烛飘摇,吾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故意将吾认作轩辕爔来看,她只唤吾一声“阿爔”。

“像吾,更像你。不如……不如,就取名‘少玄’可好?”

“好……”

气若游丝,阿炘的眼皮不住地开始打架,她皱着眉头,嘴巴一张一合,嘟囔着。

吾将少玄小心递给了一旁的稳婆,俯下身子来,听她讲。

“吾看到了,是蓬莱,仙音缭绕,飞鹤盘旋,和南皇陵的一模一样……是长宁,母后,父皇,还有……还有阿爔,他们来接吾了……等吾啊……”

阿炘阖上了眼,稳婆怀里的少玄似知道母亲的故去,也开始嚎啕大哭。

长安三年冬,帝炘产厄崩逝,遗命太子少玄为继,太后袁琅辅政。

番外

不知不觉,这是吾被困在这宫中的第十四个年头。

这担子委实太重了,也不知少玄什么时候才亲政,真到那时,吾也可以回清河了吧,石樨生每年都会从老师傅那儿带回来厚厚的一卷书信。

没有一卷是他没有骂吾骂得狗血淋头的。

除了骂吾在宫里躲清闲,留他一个,既要酿酒,又要顾酒肆,还要帮吾看宅子,给院子里的梨树浇水施肥捉虫……

可每一卷的最后一句,他也总是会问上一句,问吾何时回去?

哈,吾也想,天下的担子,压吾压得脖颈酸痛,头痛眼痛,浑身都痛。

“父亲!”

“都说了,叫吾‘三叔’……”

“哎呀……反正石太医说了,说你同吾的父亲是一模一样!”

半大不小的少玄,每日还是和个猴子似的在宫里乱窜,摸鱼打鸟,太傅已在吾这里告了不止百回的状。

那一日,她顶着灰扑扑的脸,拉扯着还在看折子的吾,非要带吾去她住的掩云殿。

她脾气和阿炘是与生俱来的如出一辙,吾被她扯着,去了掩云殿。

“父亲,三叔!你看!兰花开了,开了,开了!”

她又蹦又跳,一边指向那多年寸草不生的掩云殿的花圃。

花圃中,有一抹初出的嫩黄。

“真好……真好……”

吾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看着,又是一阵没来由的头痛,最终,吾阖上了眼,可以真正地好好歇息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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