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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好锯

2024-09-07  本文已影响0人  船长_a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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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我轻轻弹了一下,锯条通身颤抖,发出紧绷的声音,声音也颤抖,里面有钢的坚韧,有曲而直的弹性,有服从的忠贞与不惧磨砺的飒然。锯框结实,绞绳松紧适度,锯条黑中透着烤蓝,尖利森森的锯齿映着冷幽的光。一把好锯。

我手握一把新锯的时候,眼前全是五彩的光。至今仍能体味握锯的手劲,手心潮潮的,轻木做的锯框,锯的把手微微弯曲以贴合五指,锯条上晃动着那个时候的阳光,眼前是一片青白通直的树身,葱绿的树冠上是高远的天,那天极蓝。

我家在村后有一座空院子,里面种满了树。几棵柳树是飞絮的后裔,它们乘着暮春的风落在我家院子里不走了,夏末便窜了一尺高。墙角的老槐树是姐姐在多年前栽下的,后来一直长成了巨木。院子里最多的是杨树,一行一行,大都半抱粗,我要把一院子的杨树伐倒,做成即将翻盖的新屋的椽子。想到新屋,我两眼发光,手握锯子的右手霎时灌满了真气,时时处于待战状态。整个夏天我几乎都在那所偏僻的大院子里出没,以树为邻,然后把树锯倒。大树上的蝉声如潮水,一浪盖过一浪,不知道树上究竟有多少蝉。因为我刚锯了几下,就发现一大蓬从枝叶里四散飞出。

正是翻盖房屋的那一年,我学会了用锯。用锯子切掉一根树枝太容易了,只需把锯放在树枝上一推,那根树枝就会应手而落,跌跌撞撞扑向大地。然而锯倒一棵大树,却很不轻松,湿树的汁液很快把锯末糊塞住锯齿,来回推拉几下就要停下来,弹掉粘稠的锯末。抽出锯子后的树体上,一道深深的伤口赫然在目,突兀得犹如猛然有人拍你的肩膀。拍我肩膀的,有时是一只蝉,不声不响地落在肩头,又立即急飞而出,仿若在我的肩头借了一下力,又或者是提醒我,这是它们的家,而我在毁灭它们的家。

每当这时候,我会停下手中的锯子,或把锯子从树身上抽出来,检阅一下自己的成果,看着树液慢慢浸出树皮,却不会顺势淌下来,就像强忍悲痛而不发声。我清楚,树确实在发疼,因为我一锯一锯在切割树的肌肤,树的骨骼,我切断了它的血管,截断了它维持生命的一切通道。我有点羞愧了。

不过,这仅是我现在的感受,当时我为新屋所激励,走路带风,双臂如棒,眼睛很大。我为一只蝉蹬在肩头而停下时,身体仍然保持着作战姿势,片刻停留后又马上恢复拉锯动作,就像拍摄现场导演的一声“开镜”,演员迅疾从待拍状态行动起来。我就这样连续奋战一个夏天,也没有把树锯完。锯树的动作太机械,有次午睡醒来,我发现双手仍在一推一拉,一推一拉。

我自顾锯树,遗忘了一切。后来,我把自己也遗忘了,只留下进出院子的一条影子,院子有时正当午时阳光普照,有时暮色苍茫,倦鸟在树顶上对着雾霭啾啾啁啁。

现在站在时光的高处俯视那个院子,原本平平整整的一院树,被我锯得坑坑洼洼,树尖之间本来间隔大致相等,如今很多地方露出空地,露出一个个惨白的树桩,像一匹丝绢被挖出好多窟窿。我记得,院子东南角一棵杨树,由于得了额外的阳光雨露,长成了一抱粗,费了我一天劲才锯倒,树倒下时,差点砸歪了院墙,斜搭在墙头上纹丝不动,仿佛极不满意我打断了它平静的生活。我只好站到墙头上清理它身上的枝蔓,把大股的树枝锯下来,小枝用斧头砍掉。它长得太高了,倒下来太长了,去了枝叶斜靠在墙头上,像一尊巨炮。我拿它没办法,它就这么靠在院子的东南角很长时间。我还记得,西北角那片树当年种得密了,比起其他的树,株距小了大约四分之一,所以那片树互相睦邻友好,相约着不长高也不长粗,却长得密不透风。这个情况终于被伐木工注意到了。


那个下午,我锯倒一棵树,修理树枝时,右手虎口处一个燎泡破了,那种血被抽干似的疼痛使我无心再干下去,于是起身走向远一点的地方,就到了院子西北角,于是就发现了那片树木的秘密。当时,我想起早些年种这些树的时候,没有量过行距与株距,只是看看距离大致差不多就挖了树坑,这样下来很容易造成树坑与树苗不能一一对应,要么株距或行距与之前的不相统一。父亲在每个树坑里插了一棵小树苗,说这里不出十年,就会是一片树林。姐姐把树苗扶正,填上土,再倒入一桶水,边埋土边说,盖新房时,今天种的树,会有大用处的。好像父亲又说起,以前老家桩基很高,有一棵大椿树,远在二十里外就能看见。这样算来,我锯树时是二十岁,种树时十岁。那棵特大号的椿树,我不会有印象了。这些都是久远的事,还是说回来院子西北角。总之,那时的那时(过去的过去),院子的空地快种完了,树苗还剩十多棵,均了吧,都说,均了吧,株距小一点,把树苗用完。最后一棵细弱的小树苗,姐姐也没舍得扔掉,在两行树中间挖了一个坑,栽上了它。

这是我捂着右手来到院子西北角,看到树距有点小,脑海里出现的十年前种树时的情景。我写到这里时,那棵种在夹行中的小树,又一次飘到眼前,别的树都作为背景退后了,唯独它摇头晃脑悠悠而至,带着树根的那方土。姐姐说的话还很清晰:“起码也会是一根椽子。”

那年种的树长得很快,除去一次大风刮断几棵,补栽后一直追不上原来的树,它们都在我家的院子里深扎根,手拉手,扶摇直上。西北角那片,终究还是密了些,树冠之间枝条勾肩搭背,你我不分,亲密如一家。我在树下转了好久,觉得这片树已经同气连枝,土里的根也必是互相缠抱,发誓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我心领神会,不必说破它们的心思,也不会打扰它们的清梦,就这么让它们存续下去吧。

回到锯倒的树前,右手还在隐隐作痛,索性把锯子挂在树杈上,打算明天再修理,转身在树桩下收集起了锯末。其实我总会在休息时收集一些锯末,包起来带回家,散在墙根外晒干,秋天用它焐杜梨。湿的锯末随着锯子的来回推拉,被带到脚下形成一个堆状,两手捧紧会结成一团,一团一团的锯末被捧进塑料袋,嘭一声落在墙根,一个夏天我带回了一小垛锯末。

一个夏天我几乎锯倒了院子里一大半的树,也可以说,一个夏天我分解了父辈十年前的大半江山,一大半的树解成板材,成了我新屋的椽子,它们的使命完成得很出色。那把新锯同样功不可没,我用它锯倒大树,后来又把长短不同的棍棒锯成合乎要求的尺寸,钉在合适的位置,完美地成了新屋的一部分。

新屋落成后不久,接着就是用芦苇吊顶,吊顶之下,再看不到了大树做的椽子。村后的院子一片惨淡,未被锯倒的树与树桩,在同一片天空下,在同一个时光里默默地泅渡,木木然然地面对日月风雨。院子西北角的那片树,那片饱含情怀的树,不久也被零星地伐去。那把锯子由于放置已久,渐渐生锈,后来彻底不见了。它可真是一把好锯!

我宁愿永远再不会见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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