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与背义
文/晓敏
信任与背义1.
2003年秋季的一个周末晚上,L城一所中学的小礼堂内,弗洛伦萨领养服务机构正在举办100周年年庆活动。当地的业余话剧社被邀请前来助兴。
可惜我迟到了,遗憾地错过了许多社交环节。等我到达时,人们已经入座就绪,准备欣赏演出了。
我匆匆找到前排我的票位坐下。台上已传来了弗洛伦萨机构主管凯格的发言声。
凯格年龄已近六旬。她身材瘦高,一头齐肩的灰白直短发,简单干净,脖子上搭了条花色长丝巾,一身宽松整洁的衣裤透着亲切、随和。她的声音清澈且富带感情:
“欢迎各位来宾...
弗洛伦萨非营利机构在为有需要的儿童寻找慈爱父母的过程中度过了100年的美好时光,成就有目共睹...
多谢多年来大家对我们机构的持续支持、信任和慷慨捐助。同时我也想利用这个机会,向大家表示我对我的财务主管的衷心感谢一”
凯格顿了顿,真诚地望着前方座位上的娜塔丽,动情地赞许道:
“ 娜塔丽,谢谢你的辛勤付出。你已加入我的团队快二十年了,从未有过怨言,每天总是第一个开门取信,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你是我最信任的助手....”
凯格未说完,大家已纷纷起立,给了娜塔丽热烈的掌声。
娜塔丽年龄与凯格相仿,但体态发福。身上的耳环项链手镯在暗淡的灯光下或隐或现。一套裁剪得体的灰蓝格裙装,显得颇为时髦。听说她是今天庆贺晚会的热心筹办者和赞助者之一。
面对大家的热情,娜塔丽眼睛湿润了,拿出手纸轻轻地擦着眼角。
“信任是生活的粘合剂。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被信任,尤其是我们中年女人。接下来请大家观赏轻喜剧《偷盗的女人》。” 凯利幽默地结束了她的简短发言。
变幻多端的音乐声随即在空中响起。精彩的表演让人们久久难以忘怀。
2
我初次结识凯格和娜塔丽 , 是庆贺会的两个月前。弗洛伦萨机构在当地声誉很好,有口皆碑。我想通过她们了解和经手处理从中国领养孤儿的有关事宜。
弗洛伦萨事务所的办公楼座落在L城中心附近,由一幢很不起眼的窄小的临街民房小屋改建而成。据查全职职工只有凯格和娜塔丽俩人,别的几个社工都是兼职人员。
第一次约见凯格,因怕找错地方,我早早地出发了。结果提早了大半小时到达。那天天气很热,等在车里不合适,我便顾不得预定时间未到,直接唐突地推门而入了。一股阴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当时娜塔丽正小心翼翼地专心地在打字机上更正着文件,听到门声,下意识地抬头朝我张望。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和不悦,但瞬间换上了可亲的笑容。
我惊讶于她还在用这么古老的方式办理事务。她身旁的前桌上堆放着几本厨房、卧室装修杂刊。
我有些尴尬地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抱歉地说到:“对不起,我来得太早,打扰了。”
“不必介意,没关系的。我是娜塔丽,凯格的助理。你请坐。我这就通知凯格。” 她礼貌周到,例行公事般地打着招呼,然后谨慎地收拾起文件,小心翼翼地拔打起凯格的电话号码。
“凯格正在家访,她稍后就到,你先喝杯水吧?”。
“好的,谢谢”。我拘谨地走到取水器旁取水。
我边喝水,边没话找话的问道:”您对装修感兴趣?”
她愣了愣,皱纹显眼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琢磨不透的眼睛里放出光芒,她带着些炫耀的口吻应道:
“我去年刚刚换了个住处,比原房子大,只是里面有许多地方还不太满意,想要好好整修一番。”
“噢,装修很化精力,但乐在其中哦。” 我顺口道。
我的语气里透着丝惊讶,因为在美国,象她这个年龄,一般会换成小公寓或小房子居住,还是第一次听说往大房子搬。再说,就她目前的职位判断,她的薪酬不可能很高。也许她的经济背景不一般吧?我心里揣测到。
电话铃声响起,娜塔丽接过电话,是凯格打来的。她嘱咐娜塔丽先向我介绍一下跨国领养的一些主要可能费用。
于是,娜塔丽拿出一个公文夹、表格和纸笔,坐到了我沙发边上,耐心地向我解释了一些有关领养方无罪证明调查费、材料翻译费、公证费、与中国方面领养中心的邮件通信费用、旅行安排中介费,孤儿院赞助费等等等等。
娜塔丽特意强调这其中的许多费用,应个案而异,无法统一报价。
过了半个时辰,凯格赶到。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凯格匆忙而入,带进一身热气。她和蔼地伸出手和我打招呼,领我上了她楼上的办公室。
办公室墙上到处张贴着来自各个领养家庭寄来的照片,感谢信。桌上堆满了各类文件,有些零乱。
凯格直入主题。她轻声慢语地细细向我介绍了中国方面孤儿领养的政策条件,美国这边的审批手续,孩子移民的法律程序等等。她条理清晰,不厌其烦地解答着我的各种疑问,还善解人意地给了我许多建议和鼓励。我心里很佩服她的专业水平,庆幸自己找对了人。
其间,她还顺其自然地询问了我的工作教育背景,领养孩子的动机,将来对家庭的规划等。
我们相谈甚欢。自然而然地,我也好奇地反问了一些有关她和她的事务所的问题。
凯格是少年时作为难民从拉脱维亚来到美国定居的。成长过程中家庭分离造成的痛苦使她决心长大后选择社工职业。她接管这个机构巳快30年了,这小小的机构倾注了她一生的心血。
显然,她由衷地喜爱娜塔丽。她情不自禁地赞扬她:
“娜塔丽做事脚踏实地,非常值得信赖。这么多年来,审计局账务检查从未查出过任何问题。这几年我都不需再过问财务上的事了。” 凯格语气里透着满满的宽慰。
“她家住附近吗?”
“原来是的,但最近搬到C城去了。她嫌L城的环境不够好。” 凯格稍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继续唠叨着:
“娜塔丽是个好人,有着曲折的身世。很晚才结婚,没有孩子。她在跟随我之前,工作一直不稳定。”
我不好意思久聊,起身告辞。凯格起身把我送出办公室:
“你若有费用方面的问题和疑问,尽管找娜塔丽。所有的帐单都会由娜塔丽直接经手处理。”
3
一年后,在弗洛伦萨机构的全力协助下,我们的家庭顺利地添加了一位来自中国孤儿院的可爱女娃。
我对弗洛伦萨机构的感恩之情难以言表。决心今后要多尽我的绵薄之力,积极参与她们组织的公益活动,以示回报。
2005年圣诞前夕,我们收到弗洛伦萨无声拍卖募捐晚会邀请函,便欣然前往。
之前,我捐出了一条多年前从香港购买的原价300美金,多圈状、做工精致的珍珠项链。反正我平常也很少佩戴。
那天热闹非凡。不亚于2003年的百年周庆。凯格忙碌地一一问候着众人。她一如既往地朴实平和。娜塔丽脸上的脂粉味比往日更浓了些。她一手端着饮料,一手时不时地整整衣角。她若即若离地跟着凯格,友善地和周围的宾客们点头致意。
扑朔迷离的灯光下,众人七嘴八舌地交换着各自的领养经历和育儿信息。
无声拍卖活动开始。我跟随着人流仔细地研究着每件物品。我高兴地发现自己捐赠的那条项链很受欢迎。
承放项链的蓝色的天鹅绒盒子被打开了,放在一个花团锦簇的小架子上。造型圆润的天然海水珍珠,在灯光照射下,色彩显得格外奇妙、美丽。
旁边的竞价表上,已有不少人轮番填上了愿出的价格。
我留意了一下,娜塔丽的身影也在附近出现了好几次,眼睛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这条项链的喜爱。
竞价完毕。众人翘首以盼拍卖结果。
通报最终赢得拍品的人名时,现场有夸张尖叫的,有懊恼失落的,也有羡慕景仰的。气氛热闹非凡。
出乎意料地,娜塔丽以$1000美元的高价成了那条珍珠项链的主人。
人群又是一阵欢欣雀跃,女士们羡慕不巳,同时也为娜塔丽的慷慨感动,大家面朝娜塔丽,纷纷向她竖起大拇指。娜塔丽笑的十分开心,沾沾自喜地接受着大家的恭维,布满细纹的脸庞洋溢着难得的天然红晕。
鸡尾会上,娜塔丽成了我们聊天的主题。
“有这样忠诚,知恩的雇员真是凯格的幸运。”
“她们之间的友情真让人羡慕呀……”
“她出手真大方。听说她丈夫是个越战残疾老兵....”
奇怪地,我发现凯格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向娜塔丽道贺。她判若两人,在一边沉默不语,似若有所思,脸上挂着不安和担忧。
4
过完新年,我们新近领养了孩子的家庭父母们,陆陆续续地接到了凯格打来的电话,她向我们核实有关项目的一些付款情况。
不久,传闻凯格重新聘请了专业会计审计机构,再次审核最近这些年的财政收支情况。
转眼到了2006年的3月,波士顿日报一则报道彻底打破了我们这个特殊社团的平静。
“弗洛伦萨非营利机构丑闻-财务主管娜塔丽涉嫌偷盗,已被起诉。
.....经会计事务监管会查账,弗洛伦萨财务主管娜塔丽在最近前后五年内利用职务之便,做假账,用可修改的打字机涂改支票,从客户收费和机构的定期存款账户里陆陆续续偷盗65万多美元。机构面临破产风险....”
错愕、震惊、痛心,我们心情复杂,对此难以置信。从报道上看,我们都在某种程度上过多支付了许多费用,或多或少的成了间接受害者。娜塔丽不只是蒙骗了凯格,还获取了我们的信任。
很快,我们的群体分成了二个阵营:
有同情凯格的,认为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们能做的是更多地帮助凯格。凯格现在一定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们。
也有责怪凯格,认为她盲目信任,是一种严重失职。她知道娜塔丽的家庭背景,却为何从未责疑过娜塔丽,从未引起过警惕?
审判厅里。愤怒使得凯格显得格外苍老。一向乐观理智的她,声调变得颤抖悲哀:
“我犯了很大的错误,我选择过分信任你。我以为信任能够让你工作更愉悦,生活更有安全感。没想到你如此自私、虚荣,居然会做出这种毫无道义的可耻行为。你不只是背叛了我,你还背叛了一直在这个机构背后默默支持着我们的整个群体.....”
辩护律师力陈娜塔丽不幸的人生,以期博取法官的同情,减轻刑期:
“娜塔丽小时候遭母亲抛弃,父亲早逝,后又受到二个叔叔的不同虐待,少女时代在抑郁中度过。丈夫是个越战残疾老兵,为国家做出过巨大贡献,但却只得到不到3万的年薪收入....这是一个典型的工薪家庭,没有机会享受奢侈。娜塔丽只是一时失足,错误地利用了犯罪的方式,来试图达到过着中上层阶级舒适生活的目的.....”
自此,娜塔丽显然追悔莫及。她泪流满面地面向凯格忏悔着:“对不起,我让你失望,我给你造成了痛苦伤害,给弗洛伦萨机构带来了严重损失。我不期待你的宽恕。我为我的行为感到羞耻…”
可惜一切都已太晚。同情并没有能使娜塔丽免除牢狱之灾。
5
娜塔丽入狱之后,凯格决心让这一切成为过去。
她试图力挽狂澜。她默默地辞退了大部分兼职员工,釆用了任何进出入账单需要二人签字的双保险,亲自开拆来自银行的每次报告。她加倍努力地工作,苦苦支撑了两年。
但凯格最终无法修复弗洛伦萨机构的信誉,捐助款项急剧下降。伴随着经济的下滑,人们领养兴趣的下降,财政赤字再也无法填补。这家百年老牌非营利性机构,在凯格任期内只得宣布破产。
凯格黯然离退。传好接力捧的梦想被彻底击毁。
她的告别信,情真意切,让人伤感:
“...我感恩大家一直以来给予我的爱和善意。我人生中拥有的最尊贵的礼物,就是有幸看到那些通过这个机构收养的孩子成长为成功的成年人,开始建立自己的美好家庭。为此,我将永远心存感激。我无法想象还能有什么别的更好的方式来度过我的职业生涯...”
我在唏嘘感叹弗洛伦萨机构的命运之余,不免想起《偷盗的女人》这部剧。记得那故事描述了一个生活艰辛的中年女人,为了贪图享受,走上了背叛女友的道路。落幕时的结束语,在我脑海里依然清晰:
“人是非常复杂的动物。”
不知当初娜塔丽赞助这部剧的时候,是什么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