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随笔
世上那些敏感纤柔，天分极高的人，比如里尔克，把孤独看作自己的宿命，以及作为诗人的终生使命。孤独，对他而言，是一条通向自我追寻，自我完满的幽深之路。他充分地体验它，挖掘它，奉孤独的时辰为圣。
由这深沉的孤独而催生的行动意志，如同一棵横生于悬崖绝壁的树，或者一艘穿过致命风暴的船，势无可挡。
这里我想要谈论的两节诗，选自里尔克《时辰祈祷书》第一部《修士生活之书》。 《祈祷书》属于里尔克的中期诗作，介于浪漫感伤风格的早期诗作与《新诗集》之间。诗中的“我”是一名修士和圣像画师，对着“你”——上帝祈祷和自白，像极了一个虔诚的教徒。 但我在这里要说的并不是里尔克对待基督教的真正态度。
第一小节有一种矛盾的情绪：
“我在世间十分孤独，但却未孤独得足以
将每一个时辰分别为圣；
我在世间十分渺小，但却未渺小得足以
在你面前如一个物
幽暗而聪明。”
这番告白和自我描摹，既炽烈又谦卑，既肯定又否定。让我想起里尔克的另一句与孤独有关的诗：“我是孤独的，但我还孤独得不够，为了来到你的面前。”
值得注意的是，陈宁译诗中的“渺小”一词，在里尔克原诗中，分别对应“gering”（细微的，无足轻重，）和“klein”（小）。陈宁的处理也许是为了与第一行诗彼此呼应，使诗歌的节奏更加紧凑。但仔细体会，gering侧重分量与程度，klein常指体积大小，与后面出现的“Ding（物）”对应。假如能译出两个词细微的语义差别，那么接下来的一句“幽暗而聪明”，因其所指的不确定性，而获得了更多的诗意。我们仿佛能看到蜷缩于世间角落的某个灵魂闪现的光，或者听见一个幽暗的“物”发出的细微却清晰的呼喊。
第二小节首先关于自我使命。作为圣像画师，“你”是“我”毕生追求和描摹的对象。“沉重”和“摇荡”，意味着使命的艰巨和难以把握。“你”也是一面镜子，映照着“我”的发展之路。“展现”在原诗中对应的词是“entfalten”，它的本义是“展开，铺开”，加反身代词sich后，便具有“自我发展”，“自我完善”的含义。
“我意欲始终映照出你完整的形象，
意欲从未盲緲或苍老得
无法拿起你沉重而摇荡的画像。
我意欲展现自己。”
然后我们迎来了两句十分突兀的诗行：“我意欲无处须将身躯始终低俯，因为哪里我身躯低俯，哪里我就受欺骗。”这两句汉译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人之尊严不可侵犯，自辱者必辱于人。假如遵从“gebogen bin”的原意“弯曲（身体）”，而舍弃其引申含义“低俯”来翻译，那么，此处将与前一句sich entfalten（打开自己，展现自己）更有意义上的契合。它不再让人联想到屈辱和尊严这样强烈的字眼，而更是关于人的自我，身体的和精神的，是否舒展，从而得以诚实而完整的呈现：“我意欲我的思想/真实的面对你。”
接下来的几句直到诗的末尾，是全诗最让我喜欢的部分。“我”籍由你的眼，你的镜，描画自身：
我意欲将自己描画得
如我目睹的一幅画
久远却亲近
如我领会一句话
如我日用的水罐
如我母亲的脸
如一艘船
负载我
穿过最致命的风暴”
那看不见的神，既赐给诗人天国的火种，又赐给他神圣的痛苦。层层叠叠的“意欲”（will），像一个未经世事的热血青年，痛苦地喊着，“我要，我要”一般，但两个亲切日常的意象“日用的水罐”和“母亲的脸”消解了这个过于强烈的“意欲”，使得诗歌获得一种能量的平衡。然后，毫无预兆地，我们读到了“致命的风暴”。强烈的对比制造出最令人心神激荡的诗意，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痛楚——追求的痛楚。
追求上帝，聆听上帝，在黑暗和孤独中与那不可见的神圣对话。里尔克的情人和挚友莎乐美曾说过：“上帝本身一直是里尔克诗歌的对象，并且影响他对自己内心最隐秘的存在的态度，上帝是终极的也是匿名的，超越了所有自我意识的界限。”在《时辰祈祷书》里，“你”出现在每一诗节，贯穿始终。但是，上帝在里尔克笔下，不再是一个无法企及的神，他赋予“上帝”各种身份，各种形象：有时是“隔着一道薄墙的邻居”，有时是“我温柔之夜迎接的客人”，有时是一只从树上跌落与我惶然对视的幼鸟，而有时，“上帝“是“我”正在塑造的巨人，是山，是火，或是深谷藏金，终被河流带出；有时他暗昧如“百条树根”，有时他显露在“炽情”中……总而言之，“上帝”无处不在，无时不有，藏身或显形于自然万物，并在不断形成发展中。“上帝在成熟。”
我更愿意把《时辰祈祷书》理解为一部关于自我发展和自我完成之诗，是诗人与一个更高的自我之间的对视。在《时辰祈祷书》的开篇，里尔克像一名沉思的希腊英雄。追问自己，究竟是“一只鹰，一场风暴，还是一首盛大的歌谣”。在追求的道路上，这位诗人孤独地，骄傲地，温柔又决绝地，吟唱着对存在的赞歌与哀歌。
附德语原诗：
Ich bin auf der Welt zu allein und doch nicht allein genug
um jede Stunde zu weih
Ich bin auf der Welt zu gering und doch nicht klein genug
um vor dir zu sein wie ein Ding,
dunkel und klug.
Ich will meinen Willen und will meinen Willen begleiten
die Wege zur Tat;
und will in stillen, irgendwie zögernden Zeiten,
wenn etwas naht,
unter den Wissenden sein
oder allein.
Ich will dich immer spiegeln in ganzer Gestalt,
und will niemals blind sein oder zu alt
um dein schweres schwankendes Bild zu halten.
Ich will mich entfalten.
Nirgends will ich gebogen bleiben,
denn dort bin ich gelogen, wo ich gebogen bin.
Und ich will meinen Sinn
wahr vor dir. Ich will mich beschreiben
wie ein Bild, das ich sah,
lange und nah,
wie ein Wort, das ich begriff,
wie meinen täglichen Krug,
wie meiner Mutter Gesicht,
wie ein Schiff,
das mich trug
durch den tödlichsten Stur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