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作家写作的原动力
漫谈作家写作的原动力
作家为什么写作?他们最初的写作冲动来自哪里?在我看来,创作欲望的萌生,就像人的初恋之心,必是有一个对象,而这个对象正是激动作家心底波澜的原动力。它可能是一口饱饭,一椽破屋;可能是内心生活的需要;也可能只是为了换工作,或者是因为某个作家的无形指引。马尔克斯自称受到卡夫卡的刺激才写小说的,他说读了《变形记》的第一行,惊叹: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后来就写起了小说,而且写出了伟大的小说。看来,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灌溉与启发是极为珍贵的。总之,都是为了更好地生活。
曾经两次入选世纪中国网友“百位华人公共知识分子”的熊培云说:“写作首先是为了生活,为了不辜负这一生的光阴,而非为了传世。” 作家写作之初心,生活是主要因素,这里的“生活”对于部分作家可以简单提炼为饥饿,属于物质生活层面。困难年代,一口饱饭的魔力绝对难以抵挡,莫言为一天三顿吃饺子的幸福生活而写作。阎连科出生在20世纪50年代的河南,当时物质极度匮乏,为了吃上饱饭选择了从军,写作生涯正是那时开始的。生活的需要,应该是出身基层的作家共同的写作初动力。至于辜负不辜负一生的光阴,大概是后来的觉悟与成熟的想法。最初,他们的写作都打上了物质饥饿的烙印。
杨争光像卡夫卡的小说《地洞》的主人公一样,宿命性地在陕西省政协办公楼下面的那层地下室居住了8年,“恰好和小常宝装哑巴的时间一样长短”,对杨争光来说,这八年地下岁月的苦熬,正是他沉潜蓄积,努力对接地气的自我修炼。杨争光说他“地洞”时期的写作动力大都来源于对地上生活和大房子的渴望。不难理解,一个农村出来的乡里娃,好日子对他意味着什么。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城里人生活的“高贵”(杨曾戏言,第一次用马桶如厕,觉得城里人连屁股都是高贵的)逼迫出一身波谲云诡的小说才华。名震“江湖”的小说《黑风景》《赌徒》《棺材铺》《老旦是一棵树》和电影剧本《双旗镇刀客》等作品都诞生于这间地下室。
许多作家走进文学的殿堂,最初都是有功利目的的。余华坦言当初选择文学有一定的功利性。在正式写作前,他曾是一名牙医,这个工作一做就是5年,每天千篇一律、单调的生活让他感觉自己像笼中之鸟,失去自由和梦想。后来发现隔壁文化馆里的人整天在街上闲逛,余华好奇之下询问,才知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于是他就向朋友打听怎么进文化馆工作,朋友告诉他写小说,他想想自己做音乐、画画或许不行,写小说大概行,就开始写起小说。余华的文学道路是幸运的,他的一篇短篇小说被有名刊物相中,当时在余华家乡是一件大事。县委不再让他做牙医,而是让他进了文化馆,总算满足了他的心愿。
余华到文化馆第一天上班就故意迟到两个小时,到单位才发现自己竟然是第一个上班的,之后他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只有每个月领工资的时候才会到单位。到最后干脆辞掉工作,走上写作生涯。
除此之外,就是精神生活的因素了。日本著名作家村上春树在2009年度耶路撒冷文学奖颁奖仪式上说:我写小说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使个人灵魂的尊严彰显,使它呈现光彩。苏童的写作理想是寻找灿烂的光明,以此照亮小说及生命。他们两个的写作,已经上升到了灵魂与生命的高度,我想,这应该不是最初的想法,作家对世界的认识都有一个嬗变与进化的过程。小说达到一定的境界,作家的思想臻于宏阔,随着写作的不断精进,这一思想境界也随之扩张。小说家趋于成熟,走出自己,游目于莽苍大地,宇宙人生,艺术圆熟,遂成大家。这同样属于精神饥饿的层面。迟子建的写作动力来自于大自然的感动。来自漠河的性灵作家,她的想法更真实朴素,大地星空赐予她灵感。
作家内心最初的微澜究竟如何漾动,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写作冲动的迸发,一定是有原因的,比如理想与表达的因素。作家的少年读书时代,作文都很拔尖,于是不自觉地产生心理暗示,“我将来可以当作家 ”, 至于能否靠写作吃饭,估计没有多少人去想。年少的心,被理想拽拉着,一直到走上真正的写作道路。到了一定年龄,阅历渐深,境界打开,他们于写作则普遍有了一种宗教情怀,或者叫信仰也行。理想的写作多了几分神性,有了神的指引,每一个汉字的降落,都带着尘世的光芒。作家写小说,更多是以仰望星空的姿势观照世界,寻求与世界的和解,揭示人与万物之间的神秘联系。在此过程中,作家虚构了一个供自己也供别人神游的精神帝国。小说家的文本是开放的也是封闭的,读者的进入需要阅历和智慧的钥匙。好的小说家,惨淡经营于作品中的精神指向是多元的,情感关怀是博大的,小说内部的光照向暗处,具有多种意义生成的可能性。他们的写作雄心,像大地上的极光,永远朝着世界的暗处。
法国记者问过白先勇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写作?”他说,希望用文字将人类心灵中最无言的痛楚表达出来。这或许是许多作家之所以写作的原因吧。他笔下的尹雪艳,就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几乎包涵了所有男人和女人的难言的疼痛。作家的表达是内心孤独的外化。缺乏孤独感的作家写不好小说,这里的孤独感是“念天地之悠悠”,是“无边落木萧萧下”,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才会逐渐洞知宇宙人生的秘密,才会慢慢地从大地的低处缓缓上升。小说家的内心暗涌着对整个世界和人类的疼痛,对存在与活着的追问。心灵深处的火山,总要爆发的。果实内部的能量积压到一定程度,就会冲破黑暗的牢笼,从天空的低处降落大地。
以写作对抗时间与孤独,也是精神饥饿的需要。哲学家都是孤独者,尼采的孤独超越时间,超越时代,抵达永恒的彼岸。在作家心灵深处,时间是月光,寂静中透着灵魂的香气,于是,他们用手中的笔,写下属于自己也属于他人的文字,惨淡经营着一座神秘的时光隧道,其中的时间是慢的,慢下来的时间,消解了与世界之间的纠缠静默空虚甚至痛苦。孤独属于真正的思想者。他们拥有丰富的安静,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痛苦就可以得到消弥,心灵就可以得到安顿。孤独不同于寂寞,是比寂寞更高层次的精神境界,闪烁知性之光。作家们的孤独是自我构建的一个精神自足的虚构世界。外部的灰尘,内心的伤痕,皆得以拂除和弥合。路遥《平凡的世界》打上了路遥孤独意识的烙印,“路遥有一个远比别人浓缩的人生,因造化给他一个远比别人动荡的命运,使他在精神生涯中漂泊”,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我的生活经历中最重要的一段就是从农村到城市的这样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这个过程的种种情态与感受,在我的身上和心上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因此也明显地影响了我的创作活动”。
对抗时间与孤独,归根结底还是时间。在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独行于文字江湖,手中的笔就是一柄霜刃,指向时间的假想敌,剁碎时间,让它在神秘的宇宙空间架起信息桥,一个人对话看不见的事物,其间苦乐只有面壁时间者知晓。张爱玲,在20世纪偌大的中国,是一个精神的孤独者,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 “临水照花”,该是一种特殊女人的特别状态——孤傲、敏感、卓尔不群,但是却逃不开心灵之篱栅。这样的女人大都会用文字来跳舞,舞跳得过于高明,便没有了舞伴来陪,只落得人在高处,灵魂总是寂寞。越寂寞越寄情于文字世界。 严歌苓说,如果坚持一种生命观、一种价值观、一种生命的价值观,一种理想从始到终不放弃,这个人肯定孤独。因为他不随着社会的价值观所变化,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孤独者。她自言:写作是孤独的单恋。孤独者会将自己的孤独移植于文学作品,以另一种孤独的方式活在一个陌生的世界,同其人物一起舔尝暗处的不为人所知的孤独,自己的歌哭通过小说人物呈现。于是,世界文学的画廊里才有了那些孤独的小说人物。曹雪芹的孤独给了贾宝玉,红楼长梦在荒寒时空里照亮孤独的魂灵;路遥的孤独给了孙少平,平凡的世界在寂寂寒冬里焐热奋斗者的脚步;杨争光的孤独给了老旦,黑色的风景在命运的画布上渲染,老旦的孤独是一棵树。阿来的孤独给了《尘埃落定》里的傻子,独特视角里的世界闪现灼人的光芒。作家的孤独分裂给小说人物,从这些文学形象身上不难找到作者的影子。没有孤独就没有绝望,那些最动人的小说大都是绝望的小说。在孤独的绝望里,小说家虚构着孤独的世界,通过这一世界,实现精神的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