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星神18
## 第十八章 “心诚”的叩问
黑暗,粘稠而冰冷,如同沉入万丈深海。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的虚无和一种灵魂被撕裂的剧痛感。李青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枯叶,在混沌的乱流中飘荡、沉沦。契约烙印在膝盖深处的冰冷灼痛并未消失,反而如同跗骨之蛆,在意识的深渊里持续燃烧、啃噬。更清晰的是胸口那股如同被巨锤砸碎五脏六腑般的闷痛,每一次无形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还有左手掌心那被自己亲手划开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此刻正散发着滚烫的灼烧感,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炙烤。
血……
屏障……
反噬……
失败……
零碎的画面和冰冷的认知,如同沉船的碎片,在黑暗的意识海中漂浮、撞击。滚烫的鲜血喷溅在无形屏障上的刺目景象,那冰冷光滑、纹丝不动的绝望触感,还有那股瞬间将他彻底击垮的恐怖反噬之力……如同冰冷的绞索,勒紧了他最后一点意识。
为什么……为什么不行……
难道……真的进不去……
爹……娘……我……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即将彻底吞噬他时,一点极其微弱的、清冷的光芒,如同刺破永夜的第一颗寒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意识海的边缘。
那光芒纯净、柔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熟悉感。它并非来自外界,而像是从他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悄然点亮。光芒中,似乎隐隐浮现出小银那双深邃、平静的银灰色眸子,还有它颈后那一闪而逝的、与月牙湖光晕同源的微芒……
光芒很弱,却异常坚韧。它没有驱散全部的黑暗,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李青破碎的意识,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向上浮起……
剧痛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全身!
李青猛地睁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破旧风箱拉动般的、嘶哑的抽气声!眼前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扭曲晃动的、如同劣质油彩涂抹的怪异光晕。胸口和左掌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蜷缩起身体,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撕裂的内腑,带出腥甜的血沫。膝盖深处的契约烙印更是如同被重新点燃的炭火,灼烧着他的骨髓。
他发现自己躺在冰冷坚硬的岩石地上,身下是厚厚一层散发着奇异清香的、墨绿色的苔藓。空气依旧粘稠沉重,带着浓烈的金属锈蚀气息。风穿过石缝的呜咽声依旧尖锐刺耳,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锥在刮擦头骨。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小银那银白色的身影,就在他身边不足三尺的地方。它没有像往常那样蹲坐,而是蜷伏着,小巧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的手臂外侧,仿佛在用自身的体温为他驱散一点寒冷。它身上雪亮的银毫沾染了些许泥污,显得有些黯淡,但那双深邃的银灰色眸子却异常清醒,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责备,没有焦急,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看到李青醒来,小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低柔、如同安慰般的“呜噜”声。它伸出粉红色、带着细密倒刺的舌头,极其轻柔地舔舐了一下李青那只血肉模糊的左手掌心。舌尖带来的温热和微微的麻痒感,如同清凉的泉水,瞬间压下了伤口那火辣辣的灼烧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
李青怔怔地看着小银的动作,感受着掌心那微弱却真实的清凉。昏迷前那疯狂的撞墙、滴血、反噬喷血的画面再次涌入脑海,带来巨大的羞耻和挫败感。他像个绝望的疯子,用最粗暴的方式去冲击神明的领域,结果只换来粉身碎骨的反噬。孙老丈叼着烟斗说的“心诚所致,金石自开”,被他彻底抛在了脑后。
心诚……心诚……
什么是诚心?
仅仅是重复千万遍的祈求?还是献上最珍贵的血祭?在古树祭坛前,他献上最后一点食物和清水时,心中那份破釜沉舟的纯粹,似乎曾引来一声“咿……”的回响。在峡谷月夜,当他放下恐惧,尝试去倾听风中山灵的低语时,那宏大的韵律也曾让他心神震颤。
而现在呢?面对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神迹,他被急躁、暴怒和不甘彻底吞噬,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只想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砸开宝库的大门!
这……是诚心吗?
一股巨大的羞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胸口的剧痛和膝盖的灼烧。他辜负了。辜负了孙老丈的传说,辜负了古树祭坛的启示,辜负了峡谷月夜的低语,也辜负了……小银一路的守护和此刻的陪伴。
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牵动着全身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但他强忍着,在小银无声的注视下,极其缓慢地、挣扎着坐了起来。背靠着身后冰冷粗糙、覆盖着苔藓的岩石。他不再去看前方那片扭曲的光晕,不再去想那无形的屏障。目光落在自己那只被小银舔舐过、依旧血肉模糊的左手掌心。鲜血已经凝固,呈现出暗红的痂痕,边缘翻卷着惨白的皮肉。
他抬起右手,用同样布满泥污和细小伤口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拂过掌心那道狰狞的伤口边缘。指尖传来粗糙的痂痕和皮肉翻卷的触感,带着清晰的痛楚。这痛楚,像一道冰冷的清泉,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狂躁的余烬。
他低下头,闭上眼。不再试图去“看”,去“听”,去“冲撞”。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精神,都沉入自己的内心。如同在古树祭坛前,如同在峡谷月夜下。
他不再祈求。他开始……讲述。
声音干涩、嘶哑、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异常清晰地在凝固的空气中响起,盖过了石缝间呜咽的风声。
“我叫李青……草窝村的李瘸子……”他对着虚空,对着冰冷的岩石,对着身边沉默的小银,更像是……对着这片沉默而威严的山林本身。
“我的腿……生下来就这样了……”他缓缓地,如同剥开陈年的伤疤,讲述着自己那条扭曲的右腿带来的屈辱、艰辛和无望。讲述着父母在油灯下为他揉捏伤腿时那深藏眼底的疲惫和忧虑。讲述着村口那些或怜悯或嘲弄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我听说……这里有神……能实现愿望……”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再是疯狂的渴望,而是深深的迷茫和一丝微弱的希冀。“我想治好它……只想……像个正常人一样……能跑,能跳,能稳稳地站着……能帮爹娘多挑一担水……多劈一捆柴……”
他停顿了许久,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在压抑着巨大的情绪。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
“爹……娘……”这两个字仿佛重若千钧,几乎要将他再次压垮。“我……我错了……我太蠢了……我只想着自己这条腿……想着那点飘渺的希望……我忘了……忘了你们……”巨大的愧疚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我离家这么久……山里的日子……跟外头不一样啊……我刻了八十七道痕……外面……外面怕是两年都过去了!爹的风湿腿……到了冬天……疼起来是要命的啊!娘……您身子弱……这两年……您是怎么熬过来的啊?!我对不起你们……我该死!我真的该死!”
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再也无法抑制,从他紧咬的牙关中破碎地溢出。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泥,无声地滑落,砸在身下冰冷的苔藓上。他蜷缩着身体,肩膀因为剧烈的抽泣而不断耸动。这一刻,对父母的思念和无法挽回的亏欠,彻底压倒了对神迹的渴望,成为他心中最尖锐、最真实的痛楚。
不知哭了多久,当汹涌的情绪稍稍平复,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伤时,李青的意识反而进入了一种奇异的空明状态。他开始讲述这一路走来的历程。不再是抱怨和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旁观者的平静叙述。
暴雨中的挣扎,瘴气谷的幻象,峡谷山魈的利爪,沼泽泥潭的冰冷窒息,守山人皮卷的混乱警告,契约烙印的无休止灼痛,时间错位的巨大恐慌……还有,古树祭坛的肃穆,峡谷月夜那宏大低语的震撼,水泽幻境中幽绿光点的指引,以及……小银那一次次在绝境中亮起的银色身影。
“它……”李青的目光落在身边安静蜷伏的小银身上,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依赖,“……它叫小银。没有它……我早就死在瘴气里,喂了山魈,烂在泥潭了……”
他讲述着,如同在梳理自己破碎的生命。那些痛苦、恐惧、绝望,在此刻的平静叙述中,仿佛被赋予了某种意义。他不再仅仅是一个为了一己私欲闯入禁地的瘸子,更像是一个被命运抛入洪流、在无数凶险和神迹碎片中艰难跋涉的……见证者。他见证了大山的凶险与诡异,也感受到了它那宏大、古老、无法言喻的韵律和……偶尔流露的一丝……慈悲?
当最后一点声音消散在凝固的空气中,李青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平静。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不再祈求,不再愤怒,不再恐惧。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背靠着冰冷的岩石,感受着膝盖深处契约烙印那持续不断的冰冷灼痛——它依旧存在,却仿佛不再能轻易撼动他此刻的心境。他敞开着心扉,如同在古树祭坛前献祭时那样,将自己所有的愿望、愧疚、感悟、这一路的艰辛与所得,毫无保留地呈现给这片沉默的山林,呈现给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月牙湖。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就在李青的意识几乎要沉入这种空灵的平静时——
呜……呜……
风,依旧在呜咽。
但这一次,那如同厉鬼刮擦棺材板般的尖锐质感,似乎……减弱了一丝?
不,不是减弱。是那呜咽声中,多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不同的韵律?如同在单调的金属刮擦声中,混入了一缕……悠远深沉的、如同古埙吹奏般的低鸣?
紧接着,李青感觉到,那一直如同万载玄冰般死死压在他灵魂深处的无形威压,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
不是消失!那沉重感依旧存在,如同背负着整座大山!但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仿佛感觉到那无形的、冰冷的枷锁,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这感觉异常微妙,如同错觉。但李青的心神却瞬间被牵动!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泪痕未干的双眼,死死盯向前方那片扭曲晃动的光晕!
光晕……似乎也发生了变化!
那些七彩琉璃般涣散、模糊、疯狂扭曲的边缘,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丝?虽然依旧无法看清月牙湖的具体轮廓,但那片光晕中心区域的晃动幅度,明显减弱了!如同被搅浑的水,开始缓缓沉淀,透出一丝……更加纯粹、更加沉静的……金色光晕?
最让李青心神剧震的,是触感!
他并未再次伸手触碰。但就在刚才威压松动、光晕变化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前方那片无形的、冰冷光滑的能量屏障,似乎……极其短暂地、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般……传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波荡漾般的……涟漪感?!
这感觉稍纵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前方的光晕依旧扭曲,无形的威压依旧沉重,风中的呜咽依旧刺耳。但李青的心脏,却在那一刻,如同被重锤擂响,疯狂地撞击着胸腔!
不是错觉!
屏障……松动了!
虽然只是极其微弱的一丝,如同冰封湖面裂开的一道发丝般的细纹!但那确确实实是……松动!是回应!
“诚心”……原来……是这样吗?
李青死死攥紧了那只血肉模糊的左手,任由痂痕破裂带来的刺痛刺激着他的神经,眼中那几乎熄灭的火焰,在巨大的震撼和一丝微茫的领悟中,重新燃起!这一次,不再有狂躁,不再有暴怒,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更加坚韧的执着。他不再急于冲撞,而是缓缓地、更加坚定地,挺直了因为剧痛和威压而微微佝偻的脊背。目光如同最虔诚的信徒,穿越那片开始沉淀的扭曲光晕,投向其深处那永恒璀璨的核心。
小银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它小巧的身体不再紧贴李青,而是缓缓站直,蓬松的银色尾巴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奇异韵律地摆动了一下。它颈后那一小撮银毫,在光晕变化的瞬间,再次极其短暂地闪过了一丝与月牙湖深处同源的、清冷纯净的微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