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
我设计的烟花能在夜空绽放出整条银河。
只有我知道,最绚丽的那个配方从未被点燃。
高三那年我把“哑火烟花”塞进她书包,像塞进所有不敢开口的秘密。
十年后她成了我的新同事,指着设计图冷笑:“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早该淘汰。”
暴雨夜她摔碎烟花筒时,金箔星星撒了满地。
监控里我跪着拼凑图纸,血混着雨水滴在“生日快乐”字样上。
年会停电瞬间,窗外突然升起一片星空——
那是我十年前为她设计的图案。
摄影机拍不到的角落,她抓住我手腕:“你当年塞的废纸,我折了3650颗星星。”
烟花坠落的光照亮她掌心疤痕:
为了点燃它,我烧伤了手。
监控屏幕幽幽的光,映在我脸上,像一层冰冷的薄霜。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方,犹豫着,终归没有落下删除键。画面里,仓库深处,那只通体深蓝、描着细碎银边的圆筒形烟花,静默地缩在角落,如同我胸腔里某个沉甸甸却始终寂静无声的角落。它是我设计的“星尘低语”,三千种绽放的烟火中,唯一一个从未有机会燃烧自己的配方。设计图早已深锁,连同那个名字一起,锁进抽屉最深处。
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桌面上画着,却画不出一颗完整的心形。记忆的潮水,带着陈旧的纸墨气息与心跳的鼓噪,猛地回溯到十年前那个兵荒马乱的下午。
高三教室的空气总是浑浊而焦灼,混合着汗味、粉笔灰和某种看不见的硝烟。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催命符般。我,陈默,那时还不是烟花设计师,只是个沉默寡言、习惯把自己埋进书本和涂鸦本里的少年。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捏着那个小小的、自制的烟花筒——它通体深蓝,上面用极细的银笔描摹着想象中的星图轨迹,笨拙又固执。它不会响,不会亮,是我无数次鼓足勇气又瞬间泄气后,唯一能塞给她的东西,像个胆怯的密码,封装着我所有语无伦次的心跳和目光的灼热。她,林晚,就坐在前两排靠窗的位置,马尾辫随着笔尖在试卷上的沙沙声轻轻晃动,窗外的夕阳余晖斜斜地镀在她发梢,晕开一小圈模糊的金色光晕,静谧得像一幅遥远的画。
书包带子粗糙地磨着我的掌心,渗出一层粘腻的汗。下课铃尖锐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人群瞬间躁动起来。我像一条笨拙的鱼,逆着汹涌的人潮挤过去,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近了,更近了,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洗发水淡淡的柠檬草气息。那小小的蓝色烟花筒,带着我掌心的滚烫和湿漉,几乎是凭着本能,被我慌乱又迅疾地塞进了她敞开的书包侧袋,淹没在一堆卷子和练习册里。她似乎毫无察觉,只是专注地收拾着文具。指尖离开书包布料的那一刹,巨大的虚脱感猛地攫住了我,转身逃开时,后背仿佛被无数无形的目光刺穿。那枚小小的烟花,连同我少年时代最盛大也最寂静的秘密,就这样沉入了她书包的海洋。
几天后,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雨把整个城市浇得透湿。我撑着伞,像个游魂般经过她家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巷口。雨幕如织,密集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几乎盖过了所有声音。视线穿过被雨水冲刷得扭曲模糊的玻璃窗,是她家小小的阳台。暖黄的灯光透出来,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她手里拿着的,正是那只深蓝色的、被我偷偷塞进去的烟花筒!它在她指尖显得那么小,那么无辜。
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隔着厚厚的雨帘,听不清屋内的对话,只看到她微微蹙着眉,指尖在那光滑的筒壁上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她母亲的身影在窗后晃动了一下,似乎说了句什么。然后,我清晰地看见林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塌了一下,脸上那点微弱的疑惑迅速被一种近乎冷漠的疏离取代。她唇瓣翕动,那口型,我死死盯着,像在解读一个残酷的咒语——“没用的东西”。紧接着,那只承载了我所有笨拙心意的蓝色小筒,被她随意地、带着点不耐烦地,丢进了阳台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纸箱里。纸箱敞着口,像一个无声的、黑暗的墓穴。
雨点冰冷地砸在脸上,和某种滚烫的液体混在一起。巷子里的风裹着雨腥气灌进领口,冷得刺骨。那只被遗弃在黑暗纸箱角落的蓝色小筒,仿佛也在我心里无声地熄灭了最后一星微光。原来我的秘密,连同这份小心翼翼的喜欢,在她眼中,不过是件可以随手丢弃的“没用的东西”。那一刻,少年世界里唯一的光源,被这场大雨彻底浇灭。我默默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将自己重新隐入更深的沉默里。原来那场无声的烟火,在诞生之初,便已被宣告永久的哑然。
十年光阴,足以让一个沉默的少年长成同样沉默的男人。我成了业内小有名气的烟花设计师,名字偶尔出现在某些盛大活动的幕后名单里。那些在夜空中炸裂开来的绚烂图案,承载着陌生人的欢笑与期许,却无法照亮我自己内心的某个角落。那只小小的深蓝烟花筒,连同那个名字,被我封存得如同从未存在过。直到那天,总监领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走进设计部敞亮的玻璃门。
“各位,这是林晚,我们新来的活动策划主管,以后大家多配合。”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是她。十年的岁月并未粗暴地改变她的轮廓,只是洗去了少女的圆润,雕琢出更清晰的线条和一份不容置疑的干练。那曾经被夕阳镀上金边的马尾,如今变成了利落的及肩短发,一丝不苟。她的目光扫视全场,带着职业性的锐利与审视,最终,无可避免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惊愕或久别重逢的涟漪,只有一种全然陌生的、公式化的平静,如同打量一件新到的办公设备。
“林主管,这位是我们核心设计师陈默,你的很多大型活动方案,最终效果都靠他的团队来实现。”总监热情地介绍。
她微微颔首,唇角牵起一个标准的弧度,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开,声音清脆:“陈设计师,久仰。希望合作愉快。”那语气,听不出半点“久仰”的温度,只有公事公办的客套。我喉头发紧,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混的音节:“……你好,林主管。”仿佛时光倒流,又成了那个在书包侧袋塞进秘密后,笨拙得说不出话的少年。
合作伊始,便是无声的硝烟。她雷厉风行,追求高效与“爆点”,而我那些需要精密计算和漫长准备的复杂星空图景设计,在她眼中成了效率的绊脚石。矛盾在一个儿童公益活动的方案会上彻底爆发。我提交的是一套温和梦幻的“糖果星云”小型烟花,色彩柔和,节奏舒缓,力求不给孩子们带来惊吓。
“陈设计师,”林晚的手指敲击着投影幕布上我精心绘制的效果图,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预算有限,时间更紧。这种过于理想化、华而不实的东西,投入产出比在哪里?我们需要的是简单、直接、能瞬间抓住眼球和话题的爆款!市场不会为你的曲高和寡买单。”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剜在我引以为傲的设计理念上,“这种…追求所谓意境的设计,早该被淘汰了。”
“华而不实”?“该淘汰”?每一个词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记忆深处那个暴雨滂沱的阳台。会议室明亮的灯光晃得人眼晕,同事们屏息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张了张嘴,想反驳那些图案里藏着的、关于如何安抚一颗敏感童心的所有考量,想告诉她烟花不只是瞬间的刺激,也可以是夜空的诗行。但最终,喉咙像是被那只深蓝色的哑火烟花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十年前那个被丢弃在角落的蓝色小筒,似乎穿越时光,在此刻发出了无声的嘲笑。我沉默地垂下眼,避开了她刀锋般的视线,也避开了自己内心那片轰然倒塌的废墟。她眼中,我连同我的设计,似乎永远只是那个“没用的东西”。时间,原来并未改变任何事。
城市被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狠狠撕扯着。雨水疯狂地鞭打着设计部巨大的落地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像无数只手在拼命擂鼓。早已过了下班时间,空旷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林晚,为了那个备受瞩目的集团年会压轴烟花方案争执不下。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几乎盖过了窗外雨水的气息。
“陈默,你到底在固执什么?”林晚的声音拔高了,带着被逼到墙角的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几步走到我的工作台前,抓起桌面上那只我反复修改、视若珍宝的烟花筒模型——那是我十年前“星尘低语”的雏形,深蓝筒身,细密的银色星轨,是我无法释怀的执念具象。“就为了这个?!”她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一个十年前就该扔掉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它点不亮!它从来就点不亮!你到底要抱着这个哑火的梦做多久?!”
“放手!”那两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我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嘶哑和惊惶。身体比意识更快地扑过去,想要夺回那个承载了太多重量的模型。
混乱,只发生在一瞬间。拉扯、碰撞,失重感猛地攫住了我。我们谁也没能抓住它。
“哐当——哗啦!”
刺耳的声音在雨声的间隙里尖锐地炸开。那只深蓝色的模型筒,狠狠砸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瞬间碎裂开来。里面填充的无数颗用特殊防火金箔纸折成的、微缩的星星,如同被骤然释放的银河碎片,闪烁着细小而绝望的光芒,迸溅、滚落,铺满了小片狼藉的地面。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窗外的暴雨声、急促的呼吸声,全都消失了。只有那些散落的金箔星星,在惨白的顶灯下折射着冰冷的光。林晚僵在原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又看向地上那片破碎的星尘,脸上血色褪尽,眼神里充满了错愕,甚至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痛楚?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而我,大脑一片空白。世界的声音被骤然抽离,只剩下心脏在耳膜上疯狂擂动的巨响。视野里,只剩下地上那片刺眼的狼藉——破碎的深蓝筒身,散落的金箔星星,像被无情践踏的、再也无法拼凑的旧梦。十年前的暴雨夜,阳台角落那个敞开的纸箱,那只被随手丢弃的蓝色小筒……两个时空的画面猛烈地重叠、撞击,撕裂了所有强装的镇定。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和灭顶的绝望猛地攫住了心脏,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工作台上,再没有看她一眼,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像逃离瘟疫现场般,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门外铺天盖地的冰冷雨幕里。雨水瞬间浇透全身,冰冷刺骨,却压不住心头那把焚毁一切的业火。
不知在冰冷的雨里走了多久,直到浑身湿透,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混沌的大脑才被冻得找回一丝清明。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黑暗:设计图!那些原始手稿!它们还在办公室里,就在那堆狼藉旁边!
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比雨水更冷。我猛地转身,疯了似的往回跑。湿透的鞋子沉重地拍打着积水的地面,溅起冰冷的水花。
设计部里一片死寂,只有应急灯发出幽微的绿光,如同鬼域。监控摄像头那微小的红色光点,在角落无声地亮着,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我冲回那片狼藉之地,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看到那些被雨水打湿、被踩踏、沾满了灰尘和脚印的图纸,散落在碎裂的模型和金箔星星之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我“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还残留着雨水湿气的地砖上。碎裂的模型边缘刺破了膝盖的布料,尖锐的疼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我伸出同样冰冷、沾满雨水和泥污的手,近乎虔诚地、颤抖着去捡拾那些散落的纸页。指尖触到纸张的湿冷和脆弱,如同触摸着易逝的琉璃。
一张,又一张。小心翼翼地抹去上面的污渍,试图抚平卷曲的边角。有些图纸被踩破了,边缘撕裂。当指尖触碰到那张核心的“星尘低语”原始设计图时,动作猛地僵住。图纸一角,被撕开了一个不小的口子,正巧贯穿了右下角那片手写的、略显稚拙的字迹。那是我十年前,在高三某个晚自习偷偷写下的,带着所有隐秘的期待和孤勇:
**“林晚,生日快乐。”**
字迹被雨水和泥污晕染开,变得模糊不清。旁边,还有一小片暗红的、尚未完全凝固的痕迹——是我刚才跪倒时,被地上碎裂的模型尖锐边缘划破的手掌,渗出的血珠,正一滴,又一滴,沉重地、无声地,落在那行被撕裂的祝福语上。暗红迅速在湿透的纸纤维间泅开,覆盖了“生日”,吞噬了“快乐”,像一场绝望的献祭。血混着冰冷的雨水,在图纸上蜿蜒出刺目的痕迹。
幽暗的应急灯光下,我跪在一片狼藉之中,捧着这张被血和泪(不知何时流下的)浸染的图纸,像个失去一切的朝圣者,对着废墟祈祷。监控镜头那一点微弱的红光,无声地记录着角落里这无人知晓的、卑微而惨烈的一幕。设计部空旷的寂静,被窗外持续不断的、狂暴的雨声所吞没。我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地砖缝隙,指甲几乎崩裂。血混着雨水,在图纸上洇开一片绝望的暗红,覆盖了那句永远无法送达的祝福。监控镜头那点微弱的红光,像只冰冷的眼睛,悬在头顶,记录着这场无人观看的献祭。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砸在纸上,晕开血色的涟漪。十年,原来不过是从一个雨夜的丢弃,走到另一个雨夜的粉碎。世界只剩下这片狼藉,和胸腔里那颗被反复碾碎、再也拼凑不起来的哑火之心。
年会那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水晶灯折射着浮华的光,将精心装扮的笑脸切割得支离破碎。我隐在宴会厅最边缘的阴影里,像个局外人。台上,主持人热情洋溢地介绍着压轴环节——由林晚团队倾力打造的“未来之光”大型电子激光秀。灯光骤然聚焦在她身上,一袭简洁的黑色礼服衬得她愈发干练。她接过话筒,笑容得体,声音透过音响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告别陈旧的形式,我们将以最前沿的光影科技,开启崭新的……”
“新”字话音未落——
“啪!”
整个宴会厅瞬间陷入一片绝对、彻底的黑暗。水晶灯熄灭,音响喑哑,连背景音乐都戛然而止。惊呼声浪般涌起,随即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压成一片压抑的嗡嗡低语。人们不安地骚动起来,手机屏幕的微光如同惊慌的萤火虫,在浓墨般的黑暗里此起彼伏地亮起。
混乱中,我下意识地看向主舞台的方向。黑暗吞噬了她的身影,只有台下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偶尔掠过她站立的位置,映出她脸上瞬间的错愕和僵硬。她精心准备的“未来”,在“新”字出口的刹那,被黑暗无情地腰斩。
就在这黑暗与骚动攀至顶点的瞬间——
“咻——!”
一道尖锐、高亢、带着某种原始而决绝力量的破空之声,撕裂了宴会厅里压抑的嗡鸣,毫无预兆地穿透紧闭的窗户!
所有人的头,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齐刷刷地转向巨大的落地窗。
时间仿佛凝固了。
窗外,浓重的夜幕不再是纯然的黑。
一点炽白的光,如同宇宙诞生时最原始的那颗火种,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从地面笔直地刺向无垠的天穹!它在上升,稳定,执着,像一颗逆行的流星,固执地要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宴会厅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窗外那束光破开空气的微弱嘶鸣。
它终于攀升到了足够的高度,仿佛悬停了一瞬——那是亿万年来星光跋涉后,抵达终点前最后的屏息。
然后,是无声的裂变。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响,只有视觉上无声的、磅礴的炸裂!
那一点炽白猛地膨胀、扩散、绽放!像一滴巨大的银白色墨汁滴入宇宙的深潭,瞬间晕染开来。它不是散乱的火花,而是无数道清晰、锐利、闪耀着冷冽金属光泽的银色光线!它们以一种无比玄奥、精确到毫巅的轨迹,在夜空中疾速穿梭、交织、旋转、扩散!
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握着一支蘸满液态星辰的巨笔,在漆黑的天幕上,肆意挥毫!
银线勾勒出巨大而繁复的漩涡,那是星系的悬臂在旋转舞蹈;它们又瞬间拉直,构成横跨天际的、流淌着星光的桥梁;随即又碎裂成亿万点细碎的光子,如同被惊散的星沙,却又在下一瞬被无形的引力重新聚拢,凝聚成一片片清晰可见的、由纯粹光点构成的星座轮廓——猎户的腰带闪烁着,北斗的勺柄延伸向深邃的远方,天鹅展开光翼似乎要翱翔……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在缓慢地、优雅地、遵循着某种宇宙深处的韵律,在墨玉般的夜幕上缓缓流转、运行!整个深沉的夜空,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冰冷而恢弘的生命力,变成了一幅巨大无朋、精密运转的立体星图!
银河!不,是比银河更具体、更壮丽、更触手可及的——一整片被点亮的、正在呼吸的宇宙!
宴会厅内,死寂被更深的震撼取代。几百双眼睛瞪大到极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身处何地。有人手中的酒杯滑落,砸在地毯上发出闷响也无人察觉。所有的手机屏幕都熄灭了,所有的低语都消失了,只剩下窗外那片无声运转、光华万丈的星空。它冰冷,它璀璨,它带着一种超越人类理解的数学般精确的美和宇宙尺度的孤寂,君临整个黑夜。
“星尘低语”……它被点燃了!在这个无人预料的时刻,以这种惊天动地的方式!我浑身冰冷,血液却像岩浆般奔涌,死死盯着窗外那片由我亲手设计、却以为永远只能沉寂在图纸上的星空,巨大的震撼和恐慌几乎将我撕裂。谁点燃了它?这不可能!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猛地从主舞台的阴影里冲了出来!是林晚!她像是完全忘记了场合,忘记了黑暗,忘记了所有人!她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目标明确,直直地冲向宴会厅侧门——那个通往外面空旷露台的、此刻唯一能更清晰看到这片星空的方向!
她冲得太急,高跟鞋在光滑的地面上猛地一滑!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狠狠摔向冰冷坚硬的地面!
身体比思维更快。阴影里的我,几乎是本能地向前扑出几步,在她侧身摔倒的瞬间,手臂猛地伸出,一把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
巨大的惯性让我们两个人都踉跄了一下才站稳。露台门近在咫尺,门缝里涌入的夜风带着硝烟特有的、微苦的清香。
她猛地回过头。
窗外,那片恢弘的星图正运行到最辉煌的顶点,无数银色的光点在缓缓旋转、明灭,如同神明的呼吸。这冰冷而磅礴的光,清晰地映亮了她的脸。
没有错愕,没有愤怒。
只有泪水。汹涌的、无声的、决堤般的泪水,在她苍白的脸上肆意奔流,冲刷掉所有精致的妆容和冰冷的盔甲。那双眼睛,在泪水的浸泡下,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的是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激烈情绪——震惊、狂喜、痛苦、还有……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终于爆发的、不顾一切的绝望。
她被我攥住的手腕在剧烈地颤抖,如同风中残叶。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星辉冻住了。露台门缝里涌入的风,带着烟花燃尽后特有的微苦硝烟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她的、柠檬草的淡香。我的手还死死攥着她的手腕,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她脉搏疯狂的跳动,像只被困住的小鸟,几乎要撞碎骨头飞出来。
窗外,那片由无数银色光线构成的、精密运转的星图正缓缓黯淡,如同宇宙走向寂灭前的叹息。最后残存的光,像垂死挣扎的星辰碎片,倔强地投进来,恰好照亮了我们之间这方狭小的、被遗忘的角落。
她没有挣脱我的手,反而猛地向前一步,那张被泪水彻底冲刷掉所有伪饰的脸庞,离我近得能看清每一根颤抖的睫毛。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直接撕裂出来:
“陈默!” 她喊出我的名字,带着一种积压了十年的重量,“那张纸……你当年塞进我书包的废纸……” 她的另一只手,那只没被我抓住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探进她随身携带的精致手包深处。
窗外最后的星光,如同最后的审判之光,聚焦在她掏出的东西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玻璃瓶,瓶身被摩挲得异常温润。
里面,塞满了星星。
是星星!无数颗!用那种特殊的、带着细微金属光泽的深蓝色硬卡纸,一颗一颗,极其仔细地折叠出来的立体小星星!每一颗都棱角分明,每一颗都沉默着,深蓝如十年前那个被我偷偷塞进她书包的烟花筒的颜色。它们在小小的玻璃瓶里挤得满满当当,折射着窗外残存的、微弱的星芒,像一整个被囚禁的、深蓝色的微型宇宙!
3650颗……十年光阴,日夜轮转,竟被她折叠成了这满满一瓶沉默的星辰!
“我折了3650颗……” 她的声音哽咽破碎,泪水再次汹涌而下,“每一天……每一天都折!我以为它永远……永远都不会亮……”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再猛地撕扯开。痛楚尖锐,却又伴随着一种近乎灭顶的眩晕。她记得!她竟然记得!她不仅记得,还用十年光阴,把那张“废纸”,折叠成了一整个宇宙的等待!
就在这时,窗外最后一点残存的、如同灰烬般的星辉,挣扎着亮了一下,微弱却执着地照亮了她的掌心。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死死地钉在了她那只伸出的手上。
在那纤细的手腕内侧,靠近掌根的地方,清晰地烙着一道疤痕。
那疤痕并不新,颜色已经变浅,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接近肤色的粉白,但它的形状却异常狰狞扭曲——像一朵被强行揉碎后凝固的、丑陋的花,又像一小片被烈火舔舐后留下的、永久的焦土印记。
时间轰然倒转。年会前那个混乱不堪的暴雨夜,设计部里狼藉的地面,碎裂的深蓝模型,散落的金箔星星……她当时脸上那抹未来得及掩饰的痛楚……所有破碎的画面,被眼前这道疤痕瞬间串联、点燃,爆发出刺目的真相!
是为了点燃它!
是为了点燃那只被她母亲斥为“没用的东西”、被她丢进角落的深蓝色烟花筒!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时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她一定尝试过,笨拙地、不顾一切地,想要点亮少年时那个被丢弃的秘密!
指尖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那烙印般的灼痛通过目光传递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她手腕的力道,那只手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颤抖,抬了起来。不是去触碰那道疤,而是指向自己的手腕内侧——同样的位置。
窗外,烟花彻底熄灭了。最后一点微光消失,露台角落重新被深沉的黑暗温柔地包裹。但这黑暗不再令人窒息。
在彻底失去视觉的最后一瞬,我清晰地感觉到,一只冰凉而带着细微颤抖的指尖,带着雨水的湿意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勇气,轻轻地、却无比准确地,落在了我手腕内侧那道同样扭曲、同样被岁月淡化却从未消失的旧日烙痕上。
皮肤相触的地方,如同接通了跨越十年的微弱电流。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更深沉、更酸楚的震颤,瞬间从那个小小的接触点蔓延至四肢百骸。
黑暗中,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哽咽:
“原来……你也……”
原来你也。原来你也。
黑暗中,她的指尖停留在我手腕的旧痕上,那点微凉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无声荡开,瞬间淹没了所有壁垒。十年沉默的堤岸,在这一触之下,轰然溃决。原来那些被深埋的、被丢弃的、被视作无用甚至危险的星火,从未真正熄灭。它们只是蛰伏在时光的褶皱里,等待一个被彼此重新看见的契机。原来最漫长的暗恋,是我们各自守着一段哑火的引信,在岁月的两端,互相以为在单向点火,直到这场迟来的、照亮整个宇宙的轰鸣,才让我们看清——那引信的两端,早已在沉默中紧紧相连。